隔阂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0-08 04:06:03

隔阂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五街。街口只有个小铺面的修车行,起锈的卷闸门紧闭。没有人,没有其它店铺,更没有我要找的小城的美术馆了。

 

我正要调转车头,忽看到一个男子从车行的侧门挤出来。我就把车向前挪了几步,索性放低车窗停下。

 

他也向我这边凑近,等我俩的眼神在十来米内相遇,我愣住了:那是个三四十岁的白人男子,瘦尖脸,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病态,细高个儿,一身沾着油污的牛仔服,从上到下都缀着叮当响的铜片铁片,脚蹬一双黄色高筒皮靴。他走得越发近了,一拧一拧地,还叼着个黄纸烟,烟灰快有一个半指甲盖那么长。

 

他的脸上没有笑,眼神里也没有,只是眉头蹙了一下,我的出现好像给他带来了某种不安。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右手边的空座位,手机,钱包都摊在上面,挨着一碗给朋友做的凉菜,我的心咕咚一沉。四围静悄悄地,远处的小街偶尔有车影疾驰而过。

 

他盯着我了,还探下身子,那张惨白的脸像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眼角还布着血丝。我也只好盯着他,迟疑着用英文开腔:“请问到美术馆该怎么走?” 说着,还递上去一张打印出来的电子地图。等他捏着那纸片翻来倒去查看时,我又后悔了,地图的背面还写着朋友家的电话住址呢!

 

在他瞧地图的两秒钟,我脑子过电影似地回想起一堆父母朋友当年的嘱咐:下高速可别转错了弯儿,说不定从高尚区就掉到了贫民窟;千万别在坏区停车,兴许有人拎着枪就冲上来了

 

可我的手脚都麻木着,脸上还撑着点儿笑。

 

那男子咕哝着什么,眉头蹙地更紧,拧曲地打了个结。突然,他的头猛一抬,还伸出了一只胳膊,但不是冲着我,而是指着远处一条小街。

 

我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心弦绷紧了,像守着个残局随时等待对方“将军”。他却支支吾吾起来,我小心看他,他的眼光慌张地像个受伤的小鸟,两指捏住纸烟,胡乱地摇摇头。

 

他再次呜咽了一阵,我这才意识到他是个哑巴。

 

等我调转车头离开,后视镜里,这浑身甩着铜片铁片的男子也在踉跄地后退,我已记不清是否给他道了谢,这个又聋又哑又瘸的白人男子。

 

不久我就找到了美术馆的五街,原来,小城的五街有南北两个,走错的是北边,而南边的那个果然有好风景:美术馆旁边是个画廊,画廊前有喷泉,雕塑,花坛,和悠闲散步的人们。

 

我舒了口气,那天,我心里本来就有些乱,因为最近和一个朋友生了隔阂,不管是谁的错,隔阂带来的,总是欲言又止的无奈。就像是晴朗的天,一下子盖了厚厚的灰云,你甚至怀疑那上头还会不会有晴天。我和朋友被隔在两个世界里了,心像是困在塌方的矿井里,彼此的存在只靠猜测,而每种负面的猜测,都只会给自己套上更沉重的枷锁。

 

这就是隔阂,隔阂带来的误解和恐惧。刚才那个大哑巴又让我回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个小哑巴。那是小时候在国内,父母还没法回城的日子。每个夏天我们都盼着看露天电影,每回我都和其他小孩儿一样,早早地跑去操场占位子。有一次椅子都摆好了,却来了个陌生的小姑娘,硬是把她的小竹椅夹在我们全家的位子当中。我好好地跟她讲理,她不听,跟她吵,也无济于事。她只管坐在小椅子上,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绷着脸,狠狠地瞪我,倒像是我要抢她的好位置。终于有人把我拉走了,在我耳边轻声说,她就是厂里那个可怜的小哑巴,父母离了婚,她爸都不要她了。于是我另找了座位,全家的四把椅子一个个从她身旁挪走,留了个大缺口给她。我记得后来她哭了,嘴撅着,呜呜地,仿佛这整个世界的委屈全都落在了这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身上。

 

若干年后,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也初尝了做小哑巴的感觉

 

渐渐地,我敏感的舌尖算是适应了外来音,许多年就又过去了。我都快把最初的感觉忘了,只记得那是一种酸涩又不置可否的焦虑,人群像荒漠困扰着我,直到我在一家台湾医生开的诊所又再次体会—

 

等医生到里间拿药,窗口一个白人老头转过身给我用英文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听不明白他的话!

 

那台湾老医生想必是在里间听到了,出来后就提高嗓门给他开药。那嗓音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他,他讲国语时是何等轻柔恬淡。俩人在窗口就反复起一段艰难的对话:什么? PENICILLIN! 再说一遍

 

他俩就像站在街的两头,一个在南头的五街,一个在北头;彼此都在努力地侧耳倾听,征询地盯着对方,但又像两个赌气的小孩子,偏着脑袋,相互打岔。究竟是什么隔开了他们?

 

兰若@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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