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记录者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6-29 04:59:47

小城的记录者

 

她那张枯白柔弱的脸孔,包藏着怎样的回忆?她善意的眼神里扑闪着灰兔般的警觉,仿佛连这白热光线下的滚尘,也可能给她带来惊乍。她的瘦影在这座北美小城里徘徊游荡了几十载,不知不觉中,她已成为这陌生城市的长者。故人在多年前的血腥中掩埋,骨肉却在新的土壤中生根。

 

我听说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写回忆录,在我们谋面之前,我好阵子记不准她—尤金娜的名字,只知道她就是我们小城里那个波兰来的“屠犹幸存者”。

 

一个初秋的黄昏我在八旬老人格莱瑞的家里遇见尤金娜,格莱瑞正准备带我们去看一场无声电影。穿着紫裙坠着紫耳环的格莱瑞看上去比以往年轻,尤其和一身素装白发苍苍的尤金娜比起来,一头银发只是胡椒盐的斑驳。格莱瑞搀着她出门,像搀着个老母亲,而格莱瑞只比尤金娜小五岁。

 

格莱瑞为尤金娜开车门,自己再缓缓绕回驾驶座。那晚我也是客,静静地坐在俩人后面,黑发人窥白发人。格莱瑞一面熟练地倒车,一边扫了一眼停在一旁锃亮的老别克,向坐在身旁的尤金娜称赞道:尤金娜,今天你的车真干净!

 

老人家喔了一声:我来之前刚洗了澡。

 

“不,我是说你的车

 

“哦, 我的车也洗了

 

尤金娜瓮瓮地回答,我憋住笑。一会儿她记起了我,就扭转头朝我笑着挤眼, 我以为她要告诉我她忘带了助听器, 却听她说:“我和格莱瑞,都加入了同一个俱乐部,你们年轻人还早着呢!这个俱乐部就叫做:健忘俱乐部(Forgetting Club)。” 她的英文咬字重,好多颠三倒四的重音,典型的欧洲腔。

 

她俩都笑起来,却没成想,一晚上据我观察,尤金娜还当属于另一个俱乐部, 那就是“打岔俱乐部”。比如正开着车, 忽地飘来一股子怪臭,浓烈中夹杂着小磨香油味儿,我不禁皱鼻子,格莱瑞赶紧升车窗,并自言自语道:“恐怕还是前两天我碾死的那只(黄鼠狼) 尤金娜却蹙蹙鼻,后脑勺歇在座椅的软背上,充满回味地接茬儿:“这是谁家在烧菜,这么好闻?”

 

我就是这么认识这个怪怪的老人尤金娜的,你若见到她,她的柔弱会让你安心。你跟她讲话又像是对着遥远的视屏讲话,她不像在你跟前,你俩可以友好地各说各的。然而你又喜欢跟她这么讲话,她微笑注视着你,她把笑意传给你,你也想笑,你还想伸开胳臂保护她。这世上的事儿就这么不可思议, 一旦你身旁出现一个比你看上去更柔弱的, 你的弱即变作强。人的气势就这么骤然间实现阴阳转化。

 

我们在电影院门口和H会合,还没等我介绍,尤金娜就自作主张地猜:“他一定是你的男友吧?你们好年轻。我也有过好几位,不过都没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啦? …” 我赶紧向她澄清, 我和H已结婚多年。尤金娜不容我打断, 竟自坠入由男友而引起的回忆。时间是错乱的, 又回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会儿是波兰,一会儿是乌克兰;一会儿是被救, 一会儿是落入集中营; 一会儿是生离死别,一会儿又是中学时代的恋爱

 

我今年都八十五了, 我是怎么过来的?” 一晚上,尤金娜这么说了好几次。我不由地想, 恐怕只有当人到了一定年龄, 才会如此频繁地给人家交待自己的年龄,好像不提自己就会忘。 

 

只是等电影一散场,  H因为自己开车,就和我们分手, 尤金娜看着H远去的背影, 竟捏着我的手连连问: “, 你的大哥怎么丢下你先走了?”

 

尤金娜让我想起这里流行过的一本书: “The Power of Now(活在当下)” ,她倒是处处反其道而行之。尤金娜就像穿梭在一朵云里, 得了现实的失忆症,她让我想起格莱瑞的一个患老年痴呆的亲戚。那位老先生参加了哥哥的葬礼,回来后却把这段彻底忘了,直到女儿邀请她一起看这段葬礼的录像,他看到了录像里的自己惊讶得老泪纵横。他不敢相信在葬礼上少言寡语的他居然拉着牧师问了好多斗胆的问题,简直像喝高了,就算如此,他依然想不起自己参加过葬礼这回事儿。

 

尤金娜并没得老年痴呆或失忆症,直到现在她还独立开车呢,虽然只在方圆几英里的小圈子里。她的名言是“若不能自驾宁乎死”。她们健忘俱乐部的成员都一致表示,记忆力的衰退绝不是因为脑萎缩,而是因为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实在是出于几十年来厚重往事的积压,年轻人那点儿鸡毛蒜皮事儿简直没法比,就像屋子里日久天长塞满了箱子,找一样东西当然费事多了。

 

如今尤金娜仍孜孜不倦地整理着自己超载的记忆库,尤其是二战那段,她的余年都投入到这部回忆录。如今身边的事儿,身边的人,身边的话, 只当是一根书签,帮她又翻回到脑海中文稿的某一页。

 

中场休息时,她给我们讲起最惊险的一段—她怎样在炮弹底下死里逃生。那好像是在波兰, 前头是公路, 后头是铁路, 德国飞机的炸弹从天而降, 明明是冲她脑门来的, 却又滚落到屋后山坡里。她在浓烟里逃跑,剩了她一个人, 她辗转逃出了国那死里逃生之处后来建起了一座教堂, 被称作神迹教堂

 

尤金娜止不住感叹: “当年我就在那儿, 想想看, 今天那儿居然上了历史书。可我弄不明白那儿究竟是指她从前的家, 还是犹太集中营?正要问她,台上的小乐队又聚拢起,电影的下半截继续。看来这些细节, 只好等日后拜读她的回忆录再确证。

 

在黑黑的影院里我不禁跑了神,回味起尤金娜讲的那一幕:头顶的飞机,从天而降的横祸,这让我想起我父母讲起的文革时建设兵团的故事。那是在热火朝天的南泥湾,同去的小知青中太多荒唐的工伤事故。一次有个城里娃刚从窑洞里走出来,就被脑袋上扔下来的一只圆木当场砸死,扔木料的竟是他同一个连队的战友—另一个年轻娃,他们在锯树,正抄这条近道往坡底下运送木料。连队的人都说这是命,有的还鼻子人中地说出些短命相的规律。还有更荒唐的,比如刚来兵团不久,连里的一个女生就掉到茅坑里淹死了,因为那茅坑就是个噩梦般的大土坑,雨天更可怕,一踩一滑。直到出了这人命,连里才想起来给厕所垫几块砖,也仅此而已。每当有这种突然死亡,连队里就要改善伙食,摆宴纪念死者,大家喝白酒,连女生也喝。

 

四十多年后我父母第一次故地重游,只有他们俩,连出租司机都懒得再开近一点儿,因为从前的连队已成了一片荒野。真像聊斋上的坟地,哪儿还有他们昔日呆了快十年的痕迹?野地里隐隐出没着几家炊烟袅袅的超生游击队,连从前裹着白头巾,光身子套一件黑棉袄捉虱子的陕北老农都不见影儿了,也许跑去了红色根据地,听说延安如今是流淌着黑金的暴发城市。

 

我问他们有没有找到任何老相识,我父母说没有,哪儿有呢?只有山沟沟里的野坟,当年那些薄命的小知青的坟,那个脑袋被砸开花—不是被纳粹飞机,而是被自己革命同志不慎砸开花的小男生的坟。如今连队的人都散了,连从前的记忆都作鸟兽状四散,仅此而已,尽管十年前还有阵子大家忙活过一段下乡寻根去。

 

电影散场我跟着格莱瑞的车回来,在她家门口我们仨又聊了一会儿。尤金娜告诉我现在除了整理回忆录,她还经常去老年中心缝被子。

 

等你有了孩子, 来我们这里, 我给你的宝贝缝个贴身的小被子。尤金娜又笑着向我挤挤眼睛。

 

看来老人家的眼神儿比我想象的好,我听说这群老人的被子可不是简单的针线活, 她们把它当成一门艺术, 有各种复杂的图案, 针法, 大的作品甚至可以挂在当地的美术馆。当然, 最实惠的就是每个年底给当地医院和流浪汉收容所捐送一些, 做为圣诞礼物。

 

说起被子展,我还真见到过不只一处。有一次是艺术馆里的历史展,有一条打老远看就像是穷人家的被子,补丁坠着补丁,真叫人匪夷所思。走近看没错,果然是又破又旧,但被子旁边的小告示写着这是从前一家黑奴的被子,补补缝缝,发扬节约传统。

 

就连一条老被子都要在艺术馆展览,再别说这小城的口述历史档案馆,其中搜集了上百盘对当地老人手访谈的光碟,记录了上世纪初这个采矿小城的历史。原来他们也有过很黑暗的一段,那些早出晚归的矿工在井下终日不见天日,许多爆破事故,年轻的一家之主在井下就命丧黄泉,一两百美元的赔偿金,接连不断的矿工罢工。如果我没亲自听这些采访,真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此地的事情。一百年前,那些矿工家庭过着和每个传统社会都差不多的简朴生活,孩子一年到头只有一两双鞋子,放了学就在街上玩跳房子游戏,母亲终日在家里烤面包,自制熏肉和腌樱桃干儿,做不完的家务,自己洗碗,搓衣服,缝衣服,晾被子,连自来水管都是近二十来年的事情,从前家家打井

 

我问父母南泥湾是否有这类的当地纪念馆,采访一下文革插队的旧事?他们说这次只看到添了一座崭新的领袖纪念馆,展的都是四十年代老革命的事儿。领袖的笑容仍在, 而他们这辈无名小卒的青春却何足挂齿?

 

那么八十五岁的尤金娜还在写什么?全世界二战纪念馆和个人回忆录不早都难以计数了吗?也许这颠三倒四的老人家只是坚持给自己找事解闷儿。不过有一天,我就能真正看到她完整的回忆录了。

 

在格莱瑞家门口,我们三人道别, 远处一道亮, 红光一闪一闪地,从云层中晃过来一架飞机。正和我拥抱的尤金娜眼眸也跟着一亮:

 

看哪!” 她眯缝着眼,像个向导给我俩指那个亮点, “就在那儿, 我敢打赌那是颗人造卫星!” 她眨巴着眼睛简直像个孩子, 看来, 我们仨当中, 竟是八十五的尤金娜“最小”。

 

她的嘴鼓成个小圆圈, 一只手指着天, 那样子和她刚才描述在纳粹飞机底下虎口偷生的神情一样, 认真地叫旁人都不忍心纠正她。

 

那儿, 神就在那儿, 你信吗?”尤金娜指着那个亮点儿说,“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撞见了一个神迹连着一个神迹。瞧, 一晃我都八十五了, 连我都活到了这年龄, 你信吗?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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