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的小插曲
他自认是个游泳好手。那天下午，游泳池排水口阻塞，德裔老板一个电话打过来，叫他扎猛子下去清理。他爽快地答应了。
没想到折腾了俩钟头，竟毫无结果，这不像他。上次和老板扛水泥，共八十袋，每袋八十磅，他不含糊，还插着腰，走在了大块头老板的前面。
其实泳池的阻塞物早看见了，脏黑的一团抹布。只是排水口在深水区，虽说不该超过五六米，却撞上了这北方汉子的极限。
他赤着背坐在岸上喘气，泳池的大厅空空的，只有大喇叭的意大利歌剧。绿蓝的池水看上去还算干净，清亮亮地，像股幽魂儿召唤他。
那又是什么阻着他？
靠力气活儿吃饭，都二三十年了，从初中插队起，他就知道怎样用蛮劲儿。
命运不是已让他沉得很深么？小时的家，很神气，有电唱机让邻里羡慕。但十来岁便失了学，下乡，后去工厂。就像个尚不会水的孩子，陡然给扔进了深水区。好在这些年里他学会了扑腾。
其实，水的浮力大得很呢，他如今在水里自在地像一条鱼。他又听见那只悠扬的曲子，双重唱的女高音，德里布的《花之二重唱》，唱得就像他在水中舒展、闭目养神的片刻—
“ 在白茉莉织成的穹顶下
玫瑰花交织在其中
…
让我们随河水起伏，
乘波光来去
用慵懒的手
在粼粼的水面
追逐彼岸
春天睡着
鸟儿高歌
…”
这歌词是他母亲讲给他的。在水上合了双眼就进入另一世界，沉重的身躯顿作轻盈。母亲虽不在了，但她的美仍在，闭目依稀可见：在她病逝的前一天，还下床细致着装画眉，拽着他，在小客厅里跳起了华尔兹。
也许就因着这血缘里诗意的东西，这些年他没沉下去。出了国，繁忙的打工之余，他常跑到大学图书馆翻看中文古诗词。可也因着这血液里醉意的东西，他迷上了酒。
酒，越发使身体轻飘起来。有一次喝高了，他想夺门而逃，在雨里跑，再不回头，干脆在心口戳一把刀，引魂灵到天上去，在那里，兴许能找回这辈子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妻子在门口拦住了他。那之后，就不再是想跑就跑的日子了，他们有了孩子。
今日没沾酒，为何越想沉底，身子偏偏打漂？他每回憋足气往下，都会被一股强大的力托起，几近将他掀翻，水底的世界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一次又一次，他都快触底了，却又是扑了空。简直在和自己较劲，如梦里跑步，小腿发软。
然而，生活别无选择。他给老板挂了个电话，这边刚说个“不行呀”，那边就骂起了脏话。可也难怪，八成是老板太看得起他，认定了今天这活儿非他小子不可。
他摔了电话，抖缩着背，盯着池水看了半天。音乐如狂潮，又骤然而止。他依着兴走上跳板，高高地，没有观众。
已立在跳板的尖儿了，他像只蝴蝶，就停在花心了，可又得马上离开。
他从没怕过，只沮丧过，什么是沮丧？沮丧就是滞留，滞留于此时此刻。他深吸了一口气，跳了，躯体拖着灵魂。
在水下才知道做一只小鱼的辛苦，终日遭海水推搡，挨不着陆地，连睁眼睡眠都要不断地吐泡泡。
可他还不如一条鱼，没有上天所赐的腮。他只有屏住气，笨重地往下，再往下。这回没有命运之手压他，属他自愿。
此时，头脑里成了空白。冷眼，自责，焦灼，都抹去了。他挣扎着就像是为摸回到生命的原点…
那一团乌脏的布就在这时给捏在手心里了，手背还碰触了一下地板，冰凉腻滑，也不过如此。他紧紧地攥着那团布，像是从云彩里够下来一个奖杯。
排水口开始汩汩地冒泡，一池水就像窒息后被急救过来的病人，大口地换气。死水拔了塞子即成了活水。
他爬回到岸上一甩手，原来，那不是什么抹布，是只臭袜子。
他知道天快黑了，可活儿还没完，他还得给泳池里喷洒清洁剂、洗刷四壁。一会儿回家路上，风会很大，有个上坡，他又得憋足一口气，蹬车子冲过去。
然而，此时的他心里却像喝了烧酒。他蹦着脚舞起来，吹起口哨。一人在大厅里，没有音乐没有酒，那久违的年轻的滋味又上来了。
@2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