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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时间下面的水滴,飘在水上的灯

发布: 2017-6-15 15:28 | 作者: 张新颖



         
        水在沙漠之上。呵呵。
        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好看,三十五万字,拿起来就难以放下。不少作家都在写好看的小说,但说实在的,很多其实不好看。好看和不好看只是阅读的直接反应,可是为什么好看,为什么不好看呢?为什么你以为写得好看,其实却不好看呢?探究下去,就显出作家和作家之间的差别了。
        方方在后记里说:“这是一本有关尖锐的书。我在写作之前,曾经先写下这样一句话。小说写完之后,我觉得不仅如此。人世有多么复杂,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
        尖锐,多年前的中篇《风景》,已经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方方有勇气去直刺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连下意识里都会去保护的东西,她会刺破那层纸给我们看。比如在这部长篇里,水上灯一出生就遭到抛弃,抛弃婴儿的母亲是被逼之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但被逼之下的选择也是选择,如果没有选择那倒也干脆,可是分明是有选择,也就是有取,有舍,方方能够让她的人物把血缘亲情,把母爱,也放到人物自己的天平上。这个有选择的境地,反倒把对人性的质问逼到了角落。
        这还只不过是小说的开头,水上灯的一生才刚刚展开。人世的复杂、人生的曲折、人心的幽微,要把这些落实到具体的生命身上,落实到具体的生命过程中,才不算泛泛的感慨。而能够担负起表现这样丰富内容的生命,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这个生命本身应该有多么复杂、曲折、幽微?这个生命的血肉得承受什么样的煎熬和历练?这是绝大的挑战。“唉,都说平淡地过一生没有意思,可是让你复杂地过一生,你试试看?扛住人生的复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扛,就得有这个力量。
        水上灯这个名字,真是美,美得有光彩,红了的汉剧名角就该叫这样的名字。这美,恰如所有名角的生活,是有些虚幻,有些缥缈的。但是水上灯不虚幻,不缥缈,她清楚自己本来叫水滴,很容易干掉,却必须得扛住人生。这样她老了的时候才可以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
        水滴的力量是报复的力量,是对这个魔鬼的世界进行反击和作对的力量,而她自己也绝不是天使,天使是另一个世界的,在这个魔鬼的世界里,她跟魔鬼有着永远也扯不清的关系。“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方方小说里的人物,大都不会让意识、想法、渴望只停留在心理阶段,他们一定要表现出来,化为实际的行动。他们又大都是有各种各样力量的人物,这些行动就会引发各种各样的冲突,于是就冲突不断,高潮迭起。看方方的小说,会觉得节奏很快,因为她的人物一旦上场了,带着他们的意志和力量上场了,就不会慢吞吞地踱步。
        这是发生在汉口的一长串故事,一部在汉口上演的人生大戏,也许汉口人直接、强硬的性格与方方小说的叙述节奏有关?也许这样的叙述节奏与方方生活了半个世纪的武汉有关?当方方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热爱她生活的这个城市的时候,方方小说的性格已然呼应着这个城市的性格了也说不定。叙述节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但已经是很内在的方面了。
        更有这样的时候,人物实际上并不清楚是被什么样的意欲和力量推着往前走,不能自已地加速度奔向某个他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叙述的速度自然也跟着加快。写到这样的程度,小说要不好看也难。
        这是一部关于汉剧和汉剧艺人的书,翻开掩埋在时间之下的历史,小说家看到的,不是空洞的场景,没有血肉的材料,而是,譬如说,“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一行行黑色的唱词齐齐涌现我眼前,又呼啦啦地走进小说之中。老戏文带给我无数灵感,一些有意思的细节像春树抽枝发芽一样生长出来”。
        这是多么好的写作状态啊——“像春树抽枝发芽一样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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