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尚已经三天没来琴行了，他的合伙人徐波，百无聊赖地看着大盘，抽着烟。烟还没抽一半，徐波从老板椅上弹了起来：“他娘的又跌停了，套的死死的。”自从元旦节后，没出一周，熔断了四次，股市腥风血雨，投资者哀苦连天，这场无硝烟的杀戮，不见血刃，却杀人无数。投资市场一片嚎叫，嚎叫过后是久久的沉寂。股市这次熔断制度的试行，干掉了徐波大半年在琴行的收入。徐波想啊，这得教多少学生，卖多少琴，发了多少传单，做多少活动，才能赚那么钱？就被这么折腾几下没有了，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既愤又闷。看看大盘一片死寂，又看看书架上的《弹指之间》，也没有心思练琴。几天前一个房企的策划经理来找徐波，要他写首歌，宣传公司文化，先付了一千元定金，曲成再付余款。但和尚没来，谱曲作词都没法进展。和尚说家里有事，这几天让徐波自己看店。这一千块钱徐波打算留一半给和尚，四百块钱昨天被媳妇要去，说回娘家看看。还剩一百，昨天吃饭买烟，兜里还剩四十五。 眼看又到中午，和尚还没来，看来今天又是不来了。和尚跟徐波的友谊从大一时生根的，毕业没把他俩分开，倒是把他俩撮合的更近。
二人其实都不是学音乐出身，和尚原名不叫和尚，叫蒋善根，大学学的中医专业，徐波学的建筑。俩人在学校吉他社认识，后来在元旦晚会上合奏演出，逐渐熟络，结成伙伴。善根大二时接触佛教，发现佛理与中医思维相通，从此沉迷佛经，半年后皈依佛门，在校就做了居士。和尚经常去放生，也经常拿着转经轮去学校食堂吃饭，说是度化众生，只要众生看一眼就会得到极大的福报，能生慧根，能结善缘，待机缘成熟就会像善根一样义无反顾地皈依佛门。所以他只要去食堂就带转经轮，遇到其他同学诧异的眼神，他会说一些藏语经文，微微一笑。时间久了，人见他就喊喇嘛，徐波在旁边打趣说喇嘛不好，不利于团结，不如喊和尚，既平易近人又中庸大气。从此，和尚大名远扬，善根则少有人提。
徐波不信这个，常拿和尚取笑。后来看和尚如此虔诚，在一起吃饭总会点几个素的。和尚戒了烟酒，因为佛经里没有开许，徐波羡慕不已，赞叹他的毅力，有时又酸酸地嘲弄他，说：
“清心寡欲不如出家做个真和尚，还开什么琴行，吃什么饭，真正的大师一次辟谷都能十多年。如果你也能修这个，又能省好多钱。投到股市又翻好几倍，咱们早就能买车买房啦。看看咱俩现在，毕业五年多啦，房子首付也没凑够，我买了个二手普桑，你呢？到现在还骑着以前的破烂自行车。每月收入都不够你放生、做烟施的，你虽然戒烟戒酒又吃素，可你也是不剩钱啊，不如把那些钱交给我，我到股市里赚了给你分红，这样你就有更多的钱去帮助其他众生啦，怎么样，双赢的高级办法，考虑考虑？ ”
“得了吧，徐波，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还是那么我执，非要开帕萨特，住洋房，过什么中产阶级体面的生活，哪有什么中产阶级，按世间的角度看，就只有两极，低级和高级。按佛法的角度来看，这些都是分别念，无论你是什么级，在死亡面前，都一样。难得你拥有暇满人身，不好好接触善知识，一闲下来就看什么股票的书，还格雷厄姆、彼得林奇挂在嘴边，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到这上。我去年借你两万块钱补仓，说是遇到黄金坑了，傻子买了都能赚，结果呢？你赚了吗？买了就停牌，放出来后三个跌停板。哎！”和尚摇摇头。和尚总是慈眉善目，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有点无奈，更多的是无所谓。
“别提了，我备选股里有十个，他妈的其他都涨，就我买的那个跌。运气不好，喝凉水都塞牙缝儿，反正你放心，今年赚了肯定还你。”
二
“和尚，你起来没有？今天能不能不去琴行了？”
这个啊，我去，你在哪？”
“市医院急救科一楼。”
和“这几天我们店做活动，啥事儿，栋栋？”
“ 我爷今天早晨走了，你如果能来，来一趟吧。”
“尚皈依佛门的事，在朋友圈内早已众人皆知，先是从微信朋友圈里得知，后来波及到生活中的朋友圈。虽然平时大家都没把和尚的信仰当回事，但一遇到重大的哲学问题，总少不了和尚。这重大的哲学问题，其中就有死。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知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去处？和尚相信是有的，人死后会有不同的去处。所以和尚常去医院给恶鬼众生做烟施，他点燃塔香，再念诵咒语，然后脑海里想象这些烟雾化作食物、衣服和广厦千万间。每一次烟施，这些孤魂野鬼就能实实在在地受益。相对于活人来说，鬼魂获得食物的满足，获得安身之所比活人简单得多，那就是有和尚这样的人做烟施，念咒语。当初和尚做烟施时，觉得通过这样的仪式就能使恶鬼众生获得满足，他觉得无比的惬意，无比的有成就感，他压根没有动用一砖一瓦就建造了各式各样的别墅，各式各样的大厦，当然，可能还有些恶鬼习惯住茅屋，所以他通过自己的意念幻想出了茅屋，真是十分贴心。他认为有信仰的人是高贵的，做过几次烟施他就对此深信不疑了。因为现在自己能拥有如此高效的、强大的创造力，同时又兼具如此广博的悲悯心。从精神的层面来看，自己已迈入了贵族行列。为了巩固自己的贵族身份，他把烟施的范围扩大到墓地，烈士陵园，殡仪馆，停尸房。起初他做这些，是为了体验和反复品味那种成就感，可时间一长，他便觉得这种成就感虚无缥缈。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知晓。或许只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鬼众生在心里感激他。看来低调久了也不是办法，世间的认可也是需要的，和尚开始发朋友圈来展示自己的高贵精神和悲悯之心。起初和尚的朋友圈都是惊叹，心想这货整天去这些地方不害怕吗？后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但内心里留存一丝敬意，这份敬意是为给他的勇气，还是为他的信仰，还是为给他的坚持呢？大家心里也说不清，反正有信仰的人，都有些神神颠颠的吧。时间久了，和尚也不在意世间的看法，反而升起了一种内在的悲悯心，不为点赞，不为成就感，他只在想，万一这些恶鬼真实而存在呢？凡事都经不起“万一”两字。
和尚收拾好转经轮，酥油灯，般若摄颂挂件，拿起手机喊了滴滴。走到市医院急诊科一楼，发现栋栋早已在门口等着。栋栋上身穿着藏青色的巴宝莉中款羽绒服，脖子里带着深灰色混纺的Hermes围巾，黑色的牛仔裤是今年冬季范思哲的新款，脚上穿着棕色的布克兄弟休闲皮鞋，边打着电话，边朝和尚摆手。和尚走近一看，栋栋手腕上戴着积家大师的机械表。栋栋、和尚俩人是高中同学，和尚对奢侈品的认知，源于高中时跟着栋栋看《男人装》，里面有美女模特板块，那是男生们的意淫对象，当然也有男士穿衣搭配的板块，里面介绍很多奢侈品牌。栋栋现在一身低调奢华的派头，与高中时研究《男人装》离不开。和尚与栋栋结下敦实的友谊，是因为有一次和尚在篮球场上为栋栋要漂亮女生的qq号，被几个男生堵了起来。栋栋挺身而出说：要打打我，号是我要的。结果那群人劈头盖脸地把他揍了一顿，说这年头还有抢着挨打的，这逼装的挺够义气啊。三天后，栋栋的爸知道此事，义愤填膺地给市教育局领导打了电话，那群打人的学生都被开除了，只有那个女孩记过留校察看。栋栋平时出手阔绰，当时高中同学下午放学，会在门口吃两块钱的手抓饼，喝一碗五毛的麻糊，然后冲刺般地跑回教室去做《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而栋栋则带着和尚还有其他伙伴去西餐厅吃牛排，喝红酒。每每喝得两面绯红，酒足饭饱，再打的回学校，当然也经常迟到，不过班主任对于这样人家的孩子总是宽容得多的，也顺便把这额外的宽容馈赠给同行的和尚。什么时间把西餐厅的储值卡消费完了，栋栋则会从家里找其他餐厅的储值卡，然后带着小伙伴一起胡吃海塞。栋栋人大方又够义气，所以结识的伙计都跟他要好。美中不足的是，栋栋有些小儿麻痹，家里心疼他，要不然就上军校了，待几年回来以后又是一方要员。高中毕业，栋栋家里找关系让他读了一个普通本科，混了四年回来，没出两年开了五家公司，基本上都是挂名，年底直接拿分红。如今栋栋已不是那个小脸肥嘟嘟的青涩少年，长期的应酬和夜生活让栋栋犹如三十出头，像长期加班的白领，脸色焦黄，双眸不在清澈明亮，除了疲惫和忧郁，两腮的小撮肥肉化作棱角分明的颧骨，黑眼圈也在困扰着这个二十七岁的少年。今早栋栋的爷爷去世，他爸出国考察还在飞回的路上，他妈到南方的城市学习还在回来的动车上，现在急需喊来帮忙的朋友只有和尚跟小白。喊小白来是因为小白搞养殖，有个大皮卡，拉花圈和杂物方便，喊和尚来是因为和尚经常超度亡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