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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婶

发布: 2017-4-13 16:28 | 作者: 顾丽敏



        七星村,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出过一个好看的女人,大伙儿都管她叫凤凰嫂。她那好看的模样,或者说,她那不大好听的名声,一直落居于我的记忆深处。 
        在七星村的角角落落,都会听人说起凤凰嫂,尤其是男人们,说凤凰嫂长得够味儿,到底什么味儿,又无从说起,不过,说时眼睛亮了起来,仿佛透过浓密绿叶窥探到一只挂于高高枝头的水蜜桃,可望而不可及。那些心怀妒嫉的女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总想在凤凰嫂的长相上找毛病,却怎么也挑不出让人看不顺眼的部位,除了脚大、壮实,而这对每天下地干活的农民而言,无疑是一种美;于是只能撇撇嘴,散发些酸溜溜的气息,仿佛在说“好看是好看,可不是个正经货”。至于凤凰嫂跟谁不正经,如何不正经,她们又说不出什么。一个农村妇女长得粗枝大叶,弄得邋里邋遢,倒不会引起非议,而你长相出众,又有点特别之处,就会麻烦不断。
        凤凰嫂的特别在于,身上总是散发着香味儿。
        好看的身子,好香的味儿,都是自然得来的,拿现在的话来说,叫天生丽质。凤凰嫂在家的日子素面朝天,从不涂脂抹粉,出工时只拿出凡士林油,用指头挑一点,在手掌里匀开,三下两下抹在脸上;如此这般,还是吸引男人们凑近她,翕动着鼻翼,问她搽了啥东西,这么香(凡士林油并无香味)。凤凰嫂并不躲闪,任人在身旁嗅——一股天生的体香,沁人肺腑,令男人们销魂。于是,无论锄地还是拢田,很多男人就像勤劳的工蜂飞舞于油菜花周围,心甘情愿地替她干活,哪怕被她又亮又脆的大嗓门骂几声,心里也是舒坦的。
        那年月,一般人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没有闲钱添置更多的衣服。凤凰嫂似乎也没有什么新衣服,夏日里总是套一件淡粉印花小汗衫,领口很低,弯腰低头之际,双乳展露一道深深的乳沟,一股体香飘逸而出,犹如绽放的花朵挥发芬芳。颀长粉嫩的脖子上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痣——油光乌亮,随着四肢的动作而一颤一抖,好像有点儿灵气。对这一现象,男人们总爱说这是一粒活痣,看样子还在长,便好奇地靠近它,用粗糙的手指去触摸,借此机会嗅嗅她的体香。女人们则看得不顺眼,嘴里欲蹦出几句难听话,但事情明摆着,不是凤凰嫂在有意勾引别人,而是别人主动去勾搭她,这样,便不好公然说三道四了。
        凤凰嫂经常站在村头的土墩上,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大嗓门一开,全村都听得见。男人们好像听得舒心,女人们心里似乎有点窝火:“魂又被叫没了呀。”对“凤凰嫂”这个称呼,生活于村里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细想过,也没到什么人那里去探究过“凤凰”由何而来,因为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老公,大名里都没有凤凰两字。我住到了城里,有时念及她,就武断地推想,一定是她右手腕正面纹刺的一个黑蓝色的“凤”字,成就了以往漫长岁月里的“凤凰嫂”。至于她一个农家女,为何打小就在手腕上弄这么个永远也无法抹去的“凤”字,似乎成为她人生的一个谜面。“一个人的谜底是不好大白于天下的;谜底一旦揭示,我们很快就会瞧不起”——这是荻金森的诗句,我以此来告诫自己。我简单地认为,约定俗成的“凤凰嫂”,不但人长得好看,叫起来也顺口、好听,这就好了。
        你可能料想不到,最早公开说凤凰嫂难听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和她同住一座院落的公公逵爷。别看逵爷一出大门仁义礼知,颇有长者风度,可回家一关上院门,就变成了一只懒兔,总想吃几口窝边草。也难怪,老伴因病离世之后,他没有续弦,身体还硬朗,对女人自然有些想法。他口无遮拦,爱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还会使些小手腕,天长日久,总有个把女人被他钓到嘴边。逵爷对好看且喷香的儿媳妇早就垂涎三尺,只因为儿子看得紧,没机会搭揽上。后来,逵爷拎着好烟好酒到城里找一个有点来头的亲戚,弄来个招工指标,将儿子送进渔业公司,成为一名合同工,下船出海,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说到凤凰嫂,本意是舍不得老公离开的,但又怕男人一辈子呆在村里没出息,如若自己硬把他留下将来必遭抱怨,就只好顺着公公的安排送他去了船上。回到家,两个孩子虽奔来跑去,但家里缺个自己的男人,总感到少了些许生气。
        逵爷呢,心里开始发痒,白天找机会跟儿媳妇套近乎,收工回来帮她一起在灶间忙活,用餐时挑稍好的菜挟到她的饭碗里;在大热天,每日傍晚,他去老远的山沟里挑来一担担清凉的溪水,专供她在堂屋里冲凉洗澡;老房子漏洞百出,他就猫在与堂屋一壁之隔的地方通过板壁小洞眼窥视;凤凰嫂发现有个洞眼明显变大,起初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拿布团把它塞住了事,但在后来的一次洗澡中,身上刚脱光,无意间看见那布团被什么捅了出来,这才引起警觉,穿上衣裤奔跑过去,来不及躲藏的公公被堵在阴暗角落里,遭到她大声责骂——左邻右舍一听便明白,家丑就这样被外扬了。
        逵爷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还在村里落得个“爬灰佬”(公公勾引儿媳妇)的坏名声,心里当然有股怨气,便在干农活时对着村里人拿凤凰嫂出气,说她是个“二婚头”,没进他家之前就被男人用过了。在田间地头,有关女人的事儿,传播起来像刮风一样,凤凰嫂闻风而动,亮着大嗓门回应说:“我又没藏着掖着,我是嫁过男人,你儿子又不是不晓得。才嫁了一个月,离了,那小子不是个男人,怨我啊?”乡亲们这才得知,外貌好看的凤凰嫂原来真是个“二婚头”。虽然按照她自己的说法,第一个男人不顶用,嫁到七星村时“身子还好好的”,但是,谁能证明这一点呢?当然,大伙儿也不过是乐几乐,开开心罢了。
        凤凰嫂心里藏不住话,老公出海回来,就把逵爷偷看她洗澡和败坏其名声的事儿和盘托出,还掏出老公提包里买给逵爷的一盒糕点,换上一团喂牲口的干草,哭闹着叫他送过去。老公能理解她的心情和这团干草的含义,但作为儿子,他所能做的,就是趁自己休息在家,将一间闲置多年的厢房打扫出来,让老婆搬进去,远离惹是生非的父亲。
        不久,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凤凰嫂和村里记工员刘汉好上了。这风声出自逵爷之口。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不过,有一次我去凤凰嫂家找她女儿玩,倒是见过刘汉坐在小桌子边喝酒,凤凰嫂在一旁笑嘻嘻地炒菜;她将我召唤到身边,抓一把花生米(当时可是稀罕物)给我吃,像是要堵我的嘴。那时,我少不更事,对男女之事更是懵懂无知,现在想来,男有情女有意,超越世俗道德的约束而走在一起,这种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两情相悦,发生于一个农村妇女和一个男人之间,难道就该遭千人指责,万人唾弃?
        一股体香在秋风中飘来荡去。
        深秋的傍晚,空旷的田野有阵阵寒意袭来。女人们陆续回家做饭,男人们依旧在田里忙碌着,孩子们也在田间拾稻穗帮忙。瘦小的我,冷得牙齿打颤。正要回家的凤凰嫂,返回来脱下身上的夹袄,给我披上,一股淡淡的体香使我感到内心温暖。夜里睡觉,我把那件夹袄盖于被子上,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像个男人,把头埋于凤凰嫂的胸怀,贪婪地嗅着吻着。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凤凰嫂女儿燕子到外村看电影,回来燕子叫我做伴儿,住宿于她家,与凤凰嫂同睡一屋。半夜里,我似乎被灯亮刺醒,睁眼一看,天呀,白晃晃的凤凰嫂一丝不挂,正要走向痰盂小便。平生第一次看见全裸的女人,在一个未成年女孩看来,竟如此奇特,以后自己也将变得如此奇特,感到莫名害怕;凤凰嫂发现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非但没有披件衣服遮遮羞,反而用手托起略显下垂的双乳,嘴里发出哼哼的重喘声,神情显得十分古怪——我赶紧拉被子蒙上脸。
        之后,我离开七星村去外地读书,寒暑假回老家也难得见上凤凰嫂几面。有关凤凰嫂的情况,先是听人说,她跟镇里的一个干部好上了,但好景不长,被人家老婆跟踪,那个女人每天跑到逵爷那里哭闹,叫当公公的好好管教管教这个媳妇。这一下,公公来劲了,三天两头找媳妇“谈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听不到那又脆又亮的大嗓门,凤凰嫂几乎足不出户。后来听说,凤凰嫂的老公不幸得了喉癌,她陪在床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流质,一直服侍到他走出人间。
        再后来,听老家来的人说,凤凰嫂的两个孩子,儿子在南方打工,燕子嫁到了外地。逵爷还活着,像精怪一样。凤凰嫂呢,搬到外村一个光棍老汉的院子里,独立门户了。老汉干着做豆腐、卖豆腐的营生,长年吃住于豆腐房,自家院落一直空着,有女人出钱想租,真是求之不得。该村民风远不如七星村纯朴,我早有耳闻。不过,我听说的那件事,但愿没有真实发生过,但愿是村里的二流子臆想出来、散播开来的。这是说,凤凰嫂又和豆腐老汉好上了。尽管上了岁数,但风韵犹存的她怎么会看上一个矮小的老头?这恐怕就是人生的难解之谜吧。一个秋夜,朝向院落的一扇窗户半开着,当豆腐老汉与凤凰嫂上床之后,窗口突然一声炸响,一节炮仗发射到屋里墙壁上,弹回来,落在凤凰嫂的边上,紧接着,院外响起了敲锣声,是出殡送葬的那种敲法——一下、一下,又一下,凄惨绵长……
        接下来,凤凰嫂的行为令人难以理解——凌晨时分,她走到豆腐房,舀来一勺正蒸着豆腐的滚水,浇向自己右手腕上的“凤”字……烫去黑蓝色的纹刺。不久,带着一块紫红色伤疤的她再次搬家,搬到了远离人烟的小山坳、人家废弃的两间平房里……凡是去看过她的人都说,老瘦了,好像一夜之间老瘦的,说话声音藏在喉咙底下,生怕惊乱眼前一寸一寸离去的美好光阴。
        身上的气味不会消失吧,我想,应该还是那么香,那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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