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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点起一盏灯”

发布: 2017-4-06 19:56 | 作者: 董鸣鹤



        一、“大罪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之中的索妮雅是一个社会地位极其卑微的人,是典型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是富于苦难意识的、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小人物”大家族中的一员,如同普希金《驿站长》中的驿站长、果戈理《外套》中的小官吏、契诃夫《苦恼》中的马车夫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成名作《穷人》中的杰符什金。
        索妮雅十八年的人生历程充满着悲苦和凄怆。
        母亲早亡,父亲再婚、失业;继母与父亲都是酒鬼,家境一贫如洗;自己是个妓女。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都得到街上卖自己的肉体,不但彻彻底底毁了自己的青春,而且就连忍无可忍之下的投河自尽都无从实现。
        索妮雅不得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要不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孩子们就得饿死。
        我们已无从知晓善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下下面这段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妮雅的对话时,心里是否在滴血。
        “‘跟我坐在一起?光荣!可是我……我是个卑贱的女人,是个大-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的最深重的罪是你白白地毁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还不可怕么!你过着你那么痛恨的卑贱的生活,这还不可怕么。’他(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几乎愤怒欲狂,‘还是投河自尽吧!这会好些,会好上一千倍,明智一千倍!’‘那么他们怎么办呢?’索妮雅有气无力地问,痛苦地瞥了他一眼,但仿佛对他的建议没有感到丝毫惊奇。”
        “白白地毁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当然可怕;因此,索妮雅不仅觉得自己“卑贱”,还深深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大罪人”。
        可是,对于善良的索妮雅来说,最可怕的是自己亲人的饥寒交迫与死亡。
        谁愿意一天到晚过着自己“痛恨的卑贱的生活”呢?
        古往今来比比皆是为了一己私欲出卖良心、逃避良知的人。
        索妮雅就连“逃避良知”都无法谅解和饶恕自己,又何谈为了一己私欲“出卖良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索妮雅是自己将自己推进火坑的,是自己将自己推上祭坛的。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
        马尔美拉陀夫的倾诉饱含血泪,令人心碎。
        其实,真正“走投无路”的不是马尔美拉陀夫,而是索尼雅;马尔美拉陀夫毕竟还有索尼雅这条“路”可以走,索尼雅连最凄寒的“自杀”的人生境遇都欲求而不能。
        毕竟,人最可怕的还不是死,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还可以用最后的资本——血肉之躯的丧失来捍卫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
        捍卫尊严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司马迁《史记》)
        “愧”,所以“不肯过江东”,所以“自刎”,项羽用生命,用死亡捍卫了尊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司马迁《史记》)
        正因为如此,拉斯科尔尼科夫跪到索尼雅的脚下,对她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膜拜。”
        索尼雅是人类苦难的象征。
        
        二、“一个人”
        “俄罗斯灵魂是黑古隆冬的”,是一座地狱,一座“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而自铸的地狱。
        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过:“人类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自在的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
        索尼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黑古隆冬的”俄罗斯灵魂的荒野中点起的“一盏灯”,虽然微弱而飘忽,但是,毕竟是光明,毕竟会带来温暖。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之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灵魂是“黑古隆冬的”——黑得令人发冷。
        尽管如此,他同样是不幸的,曾经长时间磨折在心狱之中,生不如死。
        拉斯柯尔尼科夫受过高等教育,博览群书、思索成性。
        他不是仅仅因为物质的需求而去杀人的。
        杀人之后,他曾对索尼雅如此言论——
        “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那我现在……就幸福了。”“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
        在长期的学习过程之中,他悟出一个自以为是的道理:人类由两部分人组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
        平凡的人,“是低级的人……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 而不平凡的人,是“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与血泊”。
         按照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所谓的道理,不平凡的人为了个人野心的实现,是可以弃最起码的人性和所有的社会道德规范而不顾的,是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即使是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也在所不惜!
        拉斯柯尔尼科夫坚信,正因为这些不平凡的人的冷酷和强悍,所以才使他们最终反而成为“人类的恩人”,就像历史上的“伟人”拿破仑一样。
        在这种理念的强大作用下,他牢骚满腹,以至于愤愤不平——
        “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越过,还是不能越过?我敢于俯身去拾取权力呢,还是不敢?我是只会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利……”
        在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绝大数人的抱怨与激愤只是窝在心里,更进一步说,只能窝在心里,付诸行动的毕竟只是极少数而已。
        拉斯科尔尼科夫是极少数所谓的“超人”中间的一个,“我想做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幸运的,索尼雅在他寒冷而黑暗的世界中“点起一盏灯来”。
        “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在拉斯科尔尼科夫从“自犯罪”走向“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的人生历程中,索尼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他听从了索妮雅的劝告,去自首和服苦役。
        在索尼雅“伟大的受苦精神”的感召下,他背负赎罪的十字架走向精神复活,在宗教皈依之中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维特根斯坦在读完托尔斯泰的《哈泽•穆拉特》后曾掩卷而叹——
        “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有权写作。”
        在索尼雅的爱的拯救下,拉斯科尔尼科夫从 “一个人”转变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曾经信奉“超人”思想,深陷一种崩溃的、患热病的狂癫状态,持续在绝望之中苦苦挣扎着。
        他复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复活,带来的是索尼雅更高境界上的复活。
        “在我们走向上帝的道路上,苦楚和痛苦消失了,美留下了,我把它看成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安徒生)
        索尼雅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更进一步说,她的自我牺牲的基督精神是“黑天空中的一道彩虹”。
        
        三、“这个人”
        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也”。
        索尼雅就有一颗“恻隐仁者心”(杜甫)。
        “尘土受到损辱,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泰戈尔)
        索尼雅是一粒尘土,微乎其微,微不足道。
        她受到了极大的“损辱”,却以花朵和果实来报答人类和世界。
        作为“一个人”,无论贫富和贵贱,尊严都是最重要的——尊严是人之为人的根本。
        最大的侵犯和羞辱是对一个人尊严的践踏。
        所以,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才会极度愤慨:“我出生低微,但并不卑贱!”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索尼雅的尊严被践踏到极点,却依旧保持了自己心灵的高尚和纯洁,依然保持了对人类真挚的爱情。
        
        索尼雅是一个伟大的充满了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类受难者的形象。
        她具有一颗基督的心。
        《新约全书•约翰福音》如是描述——
        “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
        彼拉多说这话,是对受尽苦难和侮辱的耶稣伟大的坚毅和忍耐精神由衷的钦佩。
        让我把“这个人”三个字也送给索尼雅吧,她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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