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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学家谢家荣

发布: 2016-5-16 13:49 | 作者: 谢侯之



        我仍记得那个早上。一阵急急的敲门,或者,不应该说是敲门,是门上的疯狂拍打。我们刚起来,正在吃早饭。
        母亲去开门。冲进来吴大妈,她是爷爷家的保姆。她已然完全歇斯底里,嘴里一串大嚷:“大爷吔!大爷吔!!”再没其它一个字。她是在叫我父亲。吴大妈安徽乡下人,说一口浓重地方话。她管我父亲叫大爷。大爷实际应该是大少爷的简称。但新社会了,不让叫少爷了。少爷是剥削阶级反动派。她就生出这么个中性称呼来。
        父亲扔了碗筷,被吴大妈拽走了,母亲也扔了碗筷,跟着走了。剩了我们几个,初中的小学的,自己继续吃早饭。走前母亲叮嘱,都呆在家里。今天哪儿也别去。
        爷爷和我们家,都住西城百万庄。住卯区。我家卯33,爷爷住卯24。卯区是地质部的。和卯区隔一条街,是地质科学院。爷爷和父亲都在地科院做事。
        吴大妈闯过来,好像是爷爷那边出什么事了。反正我们也习惯了。1966年从6月文革开始,到了8月。那段时期,日子过得都是一惊一乍的。旁边外文局,有人跳楼。车公庄那边铁道,有人卧轨。每天总出事。
        到晚间时候,听到卯区那一片在说,谢家荣自杀了。
        听到爷爷自杀,心里一阵惊。进入这个疯狂夏季,人伴随了感觉不到的预感,带了黑色的暗示,怕是早晚要出惨的事情。这运动这人民这革命,已经饶不过他了。唉,终于。屋里静静。弟妹们都不出声。钟停了,我不知时间。爷爷为人一生,这样结局。心里凄凉悲伤。
        卯24离卯33不远。可是我们都不出门,也不去卯24打探。只在家里呆着。父亲母亲早上出门去卯24,就再没回来。父母两人一整天都不见踪影。几个孩子呆家里,感觉有些恐慌。感觉未知和无助。想到今后,不知还会怎样。
        这回的运动,浪潮凶猛。卷过来的时候,冲走了许许多多人。爷爷第一个被冲到被卷到。运动一开始,革命群众毫不犹豫,他立刻被揪出来,受猛烈批斗。人们说他地质界反动鼻祖人物,地科院黑色坛台人物。地科院到处是批他的大字报。谢家荣三个字歪着写倒着写,圈了红圈,打了红叉。姓名前面标的是“反动老右派”,“资产阶级大右派”。
        我是到了文革,才知道我家。爷爷右派,父亲右派。家庭出身属双料黑五类。我那时拼命想加入革命人民,人就很崩溃。母亲告诉我,1959年爷爷就给摘帽了。母亲说:“后来是周总理署名给摘的,还登过报的。”父亲也被摘帽。可是这些都没用。大字报照样狠批资产阶级大右派,要坚决砸烂打烂。
        我不知道爷爷犯什么罪行,给划成了右派。1957年的右派,说是些要向党进攻,向党夺权的人。怎么看都觉得爷爷不太像。儿时我在卯24。记忆里,看爷爷坐书桌旁,印象中他总在那儿。他写他的书。他好像只热衷地质热衷矿藏,话题里都是它。我心里困惑,不觉得这种爷爷会感兴趣夺政权。而父亲,则整天在说化探分析,什么双流腙分析冷提取分析。听爷爷和父亲他们两人的谈话,都是在说地质上的事儿。两个人都不像要夺政权。
        我同样也一直不清楚爷爷的经历,以前他都做了些什么,浑然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搞地质。他都做了什么事情,家里从来没人跟我们讲过一个字。但爷爷还当着个全国政协委员。这让他可以进丰盛胡同政协礼堂,在里面买高级香烟和不要票的高级点心。所以儿时懵懂感觉,他还是与旁人有不同,可能做过重要事情。而现在,爷爷是大字报上说的,是人民的敌人。是资产阶级。是反动学术权威,反动大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这让我认定爷爷必有许多罪恶。我总被要求批判他。我在给党的,给组织的,给学校给公社的,在被要求写的各种思想改造思想汇报思想反省里,狠狠批判爷爷的反动和他思想的资产阶级。可是我不知怎样具体他的这些罪恶,我能想到的是他喜欢美食(喜欢美食,肯定资产阶级),这成了我批判的重点。我发誓要和爷爷划清界限。
        直到文革结束后很久,爷爷的罪名被慢慢淡忘。人们想起来他的成绩。十几年前,也就是距爷爷去世30年之后,因书写怀旧的文字,我走进到过去的历史。读到许多旧时文献资料。这些阅读,让我具体接触到了一个真实的爷爷,那个地质学家的谢家荣。
        先是看到《谢家荣文集》在编辑出版。这套文集一共计划出8卷,全是学术的文章。已经印出来6卷。都是厚本精装,砖头大块。第1卷第2卷是地质学。第3卷专讲煤,煤地质学。第4卷专讲石油,石油地质学。第5卷第6卷是矿床学。文章搜集有400余篇,字数700万字。30位中科院地质门老院士,组成谢家荣文集编委会的顾问组。编委们尽可能搜集了能找到的文章,但据总编说,有许多文章,甚至很重要的文章,都遗失了
        在文献中看到的爷爷,看到他做了不少地质的事情。
        谢家荣1898年生人。1916年毕业于北洋政府农商部的地质研究所。那批毕业生18人,是首批在中国学习地质的学生。教师是丁文江、翁文灏、章鸿钊和瑞典人安特生。那是早期,中国近代科学混沌初开之际。看到谢家荣那时文章,使用“轻”、“淡”、“养”、“绿”,英文原词直接的音译。中文字那时还没有出现氢、氮、氧、氯诸样名词。他使用“炭养气”,“炭养二气”,去指氧化碳,二氧化碳。年谱中记载,早在1917年,谢家荣赴美留学。1928年在德国做客座学者。他在柏林研究煤岩学和矿相学。把现代的煤岩学引入到中国。
        1921年,他随翁文灏去调查甘肃海城大地震。留下史上第一份地震科学考察报告。里面的研究记录资料数据,至今仍被学界引用。地震考察后,谢家荣没有返回。他告别翁文灏,一人独行向西,拉了骡车骆驼,做中国西北部地质考察。那时,他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年24岁,尚未娶妻。
        那次旅甘,他走了六千里路程,历时8个月。回来后有数篇西北地区煤矿、石油、地质地形文章。这是史上中国地质学家第一次进入西部。
        旅甘最意义的是,谢家荣找到老君庙石油泉。他是到达老君庙的第一位地质人。在老君庙石油泉,他采集到油样。他在文章中,详细记述老君庙位置,该地地质构成,地形地理,自然环境。明确该地有石油价值。他留下的文字:
        此矿尚有探采价值。其理由如下:①石油泉附近地质构造确为一背斜层。②地质系统中富于松质砂岩,厚者达数米突,足能蕴蓄油量。③松质砂岩之上下,时有致密质红色页岩,亦颇是以阻止油液之渗透。凡此种种,皆与现今产油地点颇多相合之处。
        玉门石油泉老君庙,从此正式进入世人视野。谢家荣找到老君庙16年后,玉门石油第一口地质钻井,打在了老君庙。地质学家孙健初先生选位准确,下钻后,约一百五、六十公尺出油。
        抗战前,谢家荣做过许多地质调查,同时,他在多所大学授课。我查看过谢家荣教书经历,有过文字笔记:
        谢家荣28岁,做北大教授。1925年到1927年,他在北大地质系。1928年在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之后去欧洲。欧洲回来那年他33岁,去清华做教授。1930年到1932年在清华,做过系主任。同时,1930年到1934年在北师大地理系做教授,1932年兼了系主任。1932年到1937年又回到北大做教授。曾经帮中大筹建地理系,做系主任。在北大虽然他教书多年,但只做了一年系主任,后来就遇上了抗战。
       因谢家荣教书早,时间长,所以学生多。许多老一辈地质学家,那时都还正在做学生。中科院地质门老一代院士,李春昱、黄汲清、程裕淇、王鸿祯、郭文魁、杨遵仪、董申保、赵金科、张文佑、孙殿卿、卢衍豪、叶连俊、袁见齐、台湾中研院院士阮维周等人,在大学都听过谢家荣授课,有的被带着出过野外实习、做调查做测量。
        就是在后来,谢家荣也有许多的学生。1950年共产党华东方面,曾山孙冶方大力支持,谢家荣办了一期南京矿专。教师用的是李学清、徐克勤、李春昱、程裕淇、李善邦、秦馨菱、高振西、叶连俊、俞建章、赵金科、顾功叙、傅承义、郭文魁、张文佑、孟尔盛、张传凎、业治铮等人,这都是地质界重量人物。这样的高级办学,属少见。谢家荣也亲自开课,教地质学和矿床学。后来的石油副部长大庆油田总工闵豫、院士袁道先,大庆松基3井拟定人之一的张文昭等,都是那期南京矿专学生。李廷栋院士说:地质部系统中,全国一半省局,吉、辽、冀、鲁、晋、苏、赣、鄂、黔、粤、陕、青的省局总工、区测局总工,或技术负责人,是谢先生学生,或谢先生测勘处的人。李廷栋并且说:当时石油、冶金、煤炭与核工业等系统的骨干地质力量也大都是他的学生。见南延宗先生写诗,说谢先生“桃李植盈千”。
        抗战爆发时,形势危急。当时翁文灏是资源委员会负责人。后来资委会合并,成立经济部。翁出任经济部长,成了国府抗战时经济的最高负责人。翁对谢家荣说:不要搞教育了,不必去西南联大教书。抗战严峻,有许多重要实事,非常紧急,需要人去做。翁要谢家荣去主持矿产测勘。从此,他脱离大学,再没去教书。同时,他离开了中央地调所,去另组机构,专做矿产测勘。这就是后来发展起来的矿产测勘处。
        当时,中国东北、华北、中原和华东地区的资源基地相继丧失,国家对后方矿产资源的开发非常急需。翁的资委会经济部,在整个抗战期间,有一重要任务,负责与外国做货易货贸易。先是跟德国,后来跟苏联跟美国。拿中国矿产品农产品,换外国武器和工业设备。滇缅公路上,运进来的,是武器枪炮,运出去的,是钨、锑、锡等矿砂。
        谢家荣奉命,带人指挥找矿。他的宗旨明确:做矿产测勘资源调查。重点在野外,重点在应用。急求从速,急功近利,重点查煤铁油,重点找铜铅锌铝钨锡锑等金属矿,查重要战略资源,为支持战争。
        他先是去湖南去广西,在江华在八步,在田阳那满,查锡砂查油砂,查褐炭查锑矿。查富贺钟江的锡。后来去云南去贵州,查威宁的铜,兰坪油田,水城和赫章的煤铁,个旧滇西保山腾冲间地质矿产。抗战期间,勘查重点:滇、桂、黔、贵、川和西康。
        矿产测勘处不大,却是当时国内最大的找矿单位。调查人有马祖望、卢衍豪、周德忠、郭文魁、王超翔、王鸿祯、王植、黄邵显、郭宗山、谭飞、杨博泉、徐煜坚、董申保一干地质学家。谢家荣调查任务布置很重,他的人员有大量实践,取得了许多成绩。卢衍豪、郭文魁、王鸿祯、董申保后来还做了中科院院士。那时他们都很年轻。
        地质史人李学通先生,说抗战期间,谢家荣的矿产测勘处“在后方寻找矿产能源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发展为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结构之一”。
       李说“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结构”,是指四九年以前三个地质机构:经济部的中央地质调查所,中研院的地质研究所,资委会的矿产测勘处。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是李春昱。早先翁文灏、黄汲清和尹赞勋都做过所长。中研院地质研究所所长是李四光。资委会矿产测勘处处长谢家荣。三机构三足鼎立。这三足各有偏向,中央地调所努力在西部找油,兼查矿产。地研所更感兴趣理论研究。测勘处在专门找矿,调查资源。
        文革中,地科院大字报,给谢家荣安了一项“国民党政府伪地质部部长”的罪名。这罪恶头衔刷得到处都是。它作为外调材料,发给我知青时的插队公社,放进谢家荣后代人的档案。那时见到这说法,我彻底崩溃。母亲跟我无奈,说,国民党政府就根本没有什么地质部啊。矿产测勘处只不过在四九年以前,是负责在全国专门找矿的一个最大单位罢了。
        抗战期间,矿产测勘处一共40几人。充其量,只相当于上世纪60年代一支中等规模地质队的编制。他们的调查,遍及西南6省。除基础地质调查外,进行的重要资源调查有:观音山铁矿、威宁铜矿煤矿铁矿、东川铜矿、力马河铜镍矿、会理通安铜矿、攀枝花铁矿、黎溪铜矿、天宝山铅锌矿、文山白钨矿、昭通褐炭、赫章煤田、昆明铝土矿、都匀独山间的煤田。
        这些调查,促成日后上述地区,发展成为重要的资源基地或工业基地。比如观音山,比如攀枝花,比如东川。比如现在的赫威水,已形成为一个煤炭钢铁基地,是贵州重要的六盘水工业区之一。昭通褐炭,已发展成为数十亿吨储量的褐煤工业基地,既可作燃料,又可供农肥之用,并开发作为化工的原料。
        见到许多写谢家荣的传记。科学出版社的《谢家荣传》里说他
        1948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地质学会的创建人之一,历任学会书记、理事、常务理事及第11、23届理事长。
        1948年中研院选举院士81人。选举前,成立院士选举筹备委员会,负责院士甄选。筹委会15人,人物为胡适、傅斯年、吴有训、茅以升、王世杰、陶孟和、李济等,谢家荣在这15人之中。
        那份传记,简单说了谢家荣的贡献:
        在基础地质科学和应用地质科学的诸多领域都有重要建树,在金属和非金属矿床地质学、煤岩学、煤田地质学、石油地质学、经济地质学方面贡献尤大,是我国矿床学的主要奠基人。
        谈到他找到过的重要矿床:
        亲自发现和指导发现了淮南煤田、福建漳浦铝土矿、安徽凤台磷矿、南京栖霞山铅锌银矿、甘肃白银厂铜矿等一批重要的矿床和煤田,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矿床最多的矿床学家,对铜官山铜矿、江华锡矿等的研究与开发,对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完成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里提到的那几个重要矿床的发现,都有些故事。
        譬如甘肃白银厂。当时为完成五年计划任务,要找铜铁煤。谢家荣翻查过去资料,重新查看存库标本。他看到白银厂查铁报告,上面还粗估了铁储量。他叫宋叔和去取白银厂存库矿石样品。看了后说,这应该是铁帽。下面应该是铜矿。说这很像西班牙里奥廷图(Rio Tinto)的黄铁矿型铜矿,应该很大。他叫宋叔和去找铜,不要找铁。查看地质图后,他估算了铜的可能储量。郭文魁院士说,谢家荣的估算数与后来查出数据很接近。父亲跟我讲的这故事。那天他们在爷爷办公室,父亲在场。宋叔和后来去白银厂,找到了大铜矿。白银厂还为他立了一个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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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20:35:06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文字。感人、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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