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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生活拾零

发布: 2016-5-15 13:52 | 作者: 邬象庞



        奔赴草原
        1967年11月16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报名去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插队的第二批300多名北京中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集合,乘汽车奔赴内蒙古草原。
        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各校的同学及家长都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送别将要离京的同学和亲人。有的打起了巨大的横幅:“热烈欢送革命小将上山下乡”,有的拉着要走的同学的手不肯放开,有的抢镜头合影留念。仨一群俩一伙,说不完的话语,道不完的衷肠,那种依依惜别的心情真的难以言表。组织者原本要让大家在广场上,面向天安门毛主席像宣誓“与工农相结合,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但因为现场实在混乱,无法实现,就决定立即出发了。
        广场上停放着一排20辆大轿车,都编着号,我们四中的五个同学分配在19号车,同车的还有三十一中、铁道附中、四十中的十几位同学。大家登上汽车,从车窗探出身来挥手向送行的亲人们告别。浩浩荡荡的大轿车队,缓缓地穿过人群,离开天安门,离开北京,沿着京张公路直奔塞外城市张家口。
        汽车出德胜门经昌平、南口后走进了山路,过延庆来到八达岭长城脚下,车队停下来,我们300多赴蒙青年学生在居庸关前,背靠长城面向北京进行了宣誓仪式。女三中的十几位同学还在长城脚下留了影。
        再往前经过官厅、怀来、宣化傍晚到达张家口。真是到了塞外,天气明显寒冷了许多。解放军驻张家口的65军在军区大院接待我们,休整了一天,我们分配到西乌珠穆沁旗的68名学生,在军区大院门口照了张全家福合影。在八中同学的那辆车上,还有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三名同学,为首的女生叫金萍,很有音乐才华,一路上琢磨着写一首歌,作为知识青年下乡上山的战歌。车上的同学一商量,决定用毛主席对青年人的一段话为词,三位音附的同学谱曲,很快一首曲调激昂、朗朗上口的知青立志歌曲诞生了。“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又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多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身参加......”从此,这首歌不但响彻在赴蒙的大轿车上,响彻在知青聚会的种种场合,还一直响彻在这300多名到锡盟插队的知青心里。
        进入内蒙地界,没有了大山,地势平坦,仅有一些不高的起伏丘陵。呼呼地北风刮起,路上已经有一层厚厚的积雪,真是坝上内蒙古高原的景象。路不好走,晚上才到了太仆寺旗的宝昌。一进旗招待所食堂,扑面而来的牛羊肉膻味儿,告诉我真的来到内蒙古啦。要知道,我在北京一口牛羊肉都不吃的。不是挑食,是接受不了这种膻味儿。记得在四中上学时,我们班的铁大鲲同学是回民,中午带的羊肉馅饺子给了我一个,我仅尝了半个,连我前边吃的饭一起呕吐了。到内蒙全是牛羊肉,能适应吗?这一顿我少吃了点肉,多吃干粮,从这天起,所到之处,接触牧民,只要是在室内全是这种气味。渐渐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我对牛羊肉就一点儿反感也没有了,吃得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
        那一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雪很大,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路边的牧草只露出一点草尖儿,远处一片芦苇在雪上也只有一尺多高,干黄的芦花在寒风中摇晃。汽车沿着公路上轧出来的车辙前行,不敢偏离半步,不然就会陷入深雪之中,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达锡林浩特已经很晚了。
        在锡盟军分区住下,第二天锡盟和军分区还开了大会,欢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第一批来锡盟插队的十名北京知青也来到锡林浩特迎接新插友,曲折同学还代表首批草原新牧民讲了话。
        大会结束后发御寒的冬装,每人一件光板大羊皮得勒,一条羊皮裤,一顶皮帽子,一双大毡靴。大家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穿上这身牧民的冬装。平生第一次穿右开起儿的大襟服装还真不习惯,皮得勒下摆长到脚面,有好几斤重,当时不知道怎么系腰带,觉得这服装太笨了。再穿上毡靴,当地称毡嘎达,简直不会走路了,因为它硬得脚腕子不能打弯,象打了石膏一样迈步。就这样还有不少同学高兴的照了张洋相。
        从锡林浩特再往前走,300多知青要分成两队,200多人向北走,到东乌珠穆沁旗的公社、牧场。我们68名西城区学校的知青向东走,到西乌珠穆沁旗的宝日格斯台牧场。音附的三位同学分到了东乌旗呼勒图诺尔公社,因此也与我们这一队分开了。我们的车队只有三辆大轿车,到西乌旗住了一晚,第二天,1967年11月23日早早的出发了。自此已经没有公路,都是牛车轧出来的草原路,路上又有厚厚的积雪,大轿车颠簸摇晃地艰难行进,我们堆放在车后排座位上的行
        李箱不停地跳动,车外寒冷,车窗上结了一层白霜,刮掉白霜向外看去,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见到几间土房和蒙古包。走过哈日根台、罕乌拉两个公社,又过了一条冻了冰的小河,翻过几道缓缓的山坡,前面路旁突然出现了一棵小树,在白茫茫的草原上十分显眼,这是快要到达宝日格斯台牧场的标志。隐约看到前边有骑马的牧民人群,原来是牧场的牧民冒严寒出来十来里地,迎接从北京来牧场落户的知识青年。知识青年用蒙语说是瑟格腾加洛,简称瑟格腾。牧民们骑在马上向我们招手欢呼,“賽努!賽努!”的问候声不绝于耳。我们都站在大轿车里,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汽车开着继续向前行,牧民们策马扬鞭与汽车并排飞奔,车上沸腾了,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蒙古族牧民跃马奔驰,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跟着马队又翻过一座山梁,前面是一块盆地,大大的一片草甸上有一排排的土坯房,房前竖立着拴马桩,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草圈。附近扎着一些牧民的蒙古包,包顶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炊烟,蒙古包旁边停放着几辆勒勒车,几只牧羊犬在车边走动。这就是宝日格斯台牧场场部。从场部向北望去是起伏的山包,一条牛车道径直翻过山梁。东面是一片开阔的低洼地,一丛丛的茅草和芦苇被白雪覆盖着。一条小河曲曲弯弯贯通南北,此时河水已经结冰冻实,想必夏季这里应该是一片沼泽。河东岸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十分显眼,牧民们称它依希格敖包。向南望去是一马平川,一条许多车辙的路伸向远方,在远处又是隐隐约约的山峦。也许是冬季,大雪覆盖,草原的风貌没有充分展现,宝日格斯台给我的感觉是广阔却有些荒凉。
        在总场修整了一两天,牧场的达勒嘎(蒙语:干部)包福柱场长,详细介绍了牧场的情况,有罕乌拉、白音温都尔、台日木三个牧业分场和一个农业分场。所属四个分场的领导也和我们见了面,将我们68名知青分配到各个分场。不太清楚领导是什么分配原则,可以感觉到的是按:校际关系适当调整,男生女生合理搭配,年龄大小比例均衡。一开始,我、毕士宏、王大堃三个同班同学没有分在同一分场,毕士宏站起来表示异议,理由是,至于分到哪个分场都没问题,相处四年的同学能分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还没等牧场领导说话,下边有位知青喊了一句“要斗私批修!”毕士宏立即反驳道:“这里边没有私不私的问题,要知道,能来内蒙的私字就不多!”最后,牧场领导研究了一下,同意将我们三人都分在白音温都尔分场了。
        
        养老弱畜
        白音温都尔分场共分配了20名知青,10名女生住在分场部西边一里多地的配种站土房中,喂养良种细毛羊。由于当地蒙族牧民基本不会说汉话,叫我们的名字很拗口,费半天劲也分不清是谁。包福柱场长真有先见之明,给我们分场的10名女生都取了蒙语名字,王媛叫阿勒腾琪琪格;童宛因叫斯琴琪琪格;冯真叫乌仁琪琪格;袁春叫哈斯琪琪格;杨新喻叫孟根琪琪格;寿瑞蒨叫乌云琪琪格;于军叫乌兰琪琪格;邓坊非叫娜仁琪琪格;刘力达叫萨仁琪琪格;吴晓明叫赛罕琪琪格。琪琪格蒙语是花的意思,这10名女生是草原上的十朵花。牧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叫起来朗朗上口非常好听。我、毕士宏、王大堃、王正云、谢强兴5个男生,安排在分场部北面三四里地的德木其格家老弱畜点儿,住蒙古包,喂老弱畜。由于四中学生占多数,故称四中包。王光镐、张子奋、冯启泰、孟庆瑞、章存捷5个男生安排在再向北五六里地的阿耶家老弱畜点儿,因都是八中的学生,故称八中包。
        我们坐着分场的马车来到老弱畜点儿,那里是一座土坯垒的牲口圈棚,有一个大大的干草垛。圈棚东边有一座蒙古包,是德木其格家。我们的蒙古包扎在西边,旁边还放着几辆勒勒车。分场管理员宁布是个身材矮小热情的蒙古汉子,能说上几句半拉子汉话,他带我们进了蒙古包,包内面积不算太大,东西北三面铺着羊毛毡子,中间架着铁皮炉子,上面放一口大铁锅。烟囱朝上一直穿出蒙古包顶。进门右手处有一小桌,放着水壶碗筷等炊具。这就是我们草原的新家啦?感觉既新奇又陌生。宁布细细地教我们蒙古包里东西怎么放,如何睡觉,怎样用牛粪羊粪点火生炉子,在哪里打水,等等一应生活常识,我们都一一记下。出了蒙古包,看见东边的蒙古包里出来人了,一位身体壮实、四方脸庞、面色红里透黑的蒙族妇女,旁边还有一个身穿漂亮皮得勒、头戴草原帽的小孩,一条黄狗围着她们转。我们用刚学会的一句蒙语打招呼:“賽努!”对方也“賽努,賽努!”的回答。宁布对我们说,这是包勒乎,是分场长德木其格的妻子,你们今后就和她一起学着喂养老弱畜。我这才知道,这位蒙族大嫂就是来草原后,我们的第一位牧民老师了。
        德木其格是分场达拉嘎,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各个牧民点儿,忙着分场的工作,还常常到总场开会办事,呆在家的时间很少,即使晚上回来,第二天又早早地骑马出去。但每次回来都到我们包里坐坐,他汉话说不好,连说带比划地问我们的生活情况,我们也能大概明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妻子包勒乎带着我们干活。
        这一年冬季宝日格斯台的雪大,牧民的畜群早早地赶往垻前雪少的地方去了。走之前挑出老弱的马牛羊,留在牧场圈养过冬。我们这个老弱畜点儿养着二三十头牛和一小群羊。大清早,我们在蒙古包里听到动静,开门一看,包日乎大嫂已经走向牲畜棚了。赶紧带上皮帽子跟了上去,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学着干活。她先拿二齿子从草垛上刂下一堆干青草,用叉子把草铺到圈墙根,然后打开棚圈门,把老弱牛轰出来吃草,再把棚圈里牛趴过地方的苇子、牛粪堆成一堆,盛到大簸箕里倒在圈外空地上,苇子分出来晾晒,冻牛粪堆起来风干。牛圈内打扫干净后再用同样的方法收拾羊圈,只是羊粪要用大簸箕筛净堆成一小堆,可直接烧火用。我们按照她的方法,跟在后面学着干。包日乎大嫂本来就少言寡语,又不会汉话,只能用手势,眼神,点头,微笑与我们交流。我们照猫画虎地干着,直到她满意为止。毕士宏在家干过农活,大簸箕筛羊粪既熟练又干净,包日乎大嫂看了后“咦—啦啦!”发出赞叹声。干完这些活儿,牛羊在圈内吃草,大嫂比划着让我们回蒙古包喝茶去,她也回去照看小孩子喝早茶了。
        早茶后不久,包勒乎大嫂招呼我们把圈门打开,放出牛羊到外面草地上活动、吃草。草场已被雪覆盖,那羊很有办法,它用一只前蹄‘唰唰唰’把雪刨开,然后选细嫩的干草尖儿吃,尤其爱吃秋季结的干黄草籽,不时地还就上一口白雪,小小的羊群散成一片,慢慢地向前移动。牛可有些为难,它不会用蹄子刨雪,只得低着头用嘴拱开厚雪,拿舌头卷起草来吃。我们一个人跟着羊群,另一个人跟着牛群,第一次体会到放牧。天气好就多放些时候,让牲畜吃得饱些,为节省储备的干青草。草原上的冬天白昼很短,太阳很快就偏西了,我们把牛羊圈回来,来到井边饮水。包勒乎大嫂早已站在井台上,提着一个白帆布小桶等畜群过来。井台上冻着厚厚的冰,水井不深,井底还没有全部封冻,水提上来倒在长长的水槽内,牲畜呼啦一下子围上来饮水,几乎供应不上。我也学着打水,开始帆布桶总不听话,在水上漂着晃来晃去就是放不倒,毕士宏教我提起来在水面上晃,然后往下一沉,果然满满的一桶水打上来了,看来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呀!牲畜饮过水,在圈墙外立着、卧着慢慢地倒嚼。我们则把晾晒好的苇子再添上些新的铺垫到圈棚内,再刂些干青草围着墙根铺上一圈,近傍晚时放进牲畜吃草,天擦黑时轰进棚内,关好圈门,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有时候天好,牛群走得较远,远处还有别人家的牛群,我们开始认识牛的本领太差,时常把别人的牛也轰了回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了个笨办法,把我们在学校的红卫兵袖章拿出来,撕成小条,给我们的牛尾巴上都拴上红布条,反正见了有红布条的牛就往回轰,准没错。包日乎大嫂看了直笑。一开始还行,渐渐地牛老甩尾巴,布条不结实,有的被甩掉了,我们又丢了牛,最后还是包日乎大嫂去找回来。
        内蒙古高原的冬天真冷啊!记得我们刚到分场,住在场部土房,我洗完脸,端着脸盆出外倒水,一阵北风吹来,就觉得手指尖针刺一样,顿时没了感觉,脸盆也扔了。跑回屋一看,指尖发白发硬,已经冻伤。管理员宁布看后急忙到外面端来一盆雪,用雪搓我的手指,告诉我按他的方法做,我搓了一阵,手指尖渐渐变得红润,有了知觉。好在处理的及时,没造成深度冻伤,之后只是脱了一层皮。后来才知道,洗完手是湿的,裸露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下,寒风一吹最容易冻伤。现在住蒙古包了,六块哈那围成的包墙、伞状的顶子、以及地上铺的,都只是两层羊毛毡子。寒风中,包内的温度可想而知。虽然包内生着炉子,由于我们刚到牧场,没有储备牛羊粪等燃料,场部分配的牛粪柴禾也不多,除了做饭外都要省着烧。晚上睡觉炉火自然灭了,大家不敢脱衣服,穿着皮得勒还要蒙上棉被,有时觉得头冷再戴上皮帽子。一觉醒来,帽子周边的羊毛上挂满了白霜,等做早饭的同学生着了火,大家再起床。环境也让我们改变了城市的生活习惯,渐渐地转化为当地牧民的方式。冬季缺水,要到几里地外的小河上取冰块,或者在附近取积雪加热融化成水再用。早起洗脸、漱口只用一茶杯水,先含一口水漱口后吐掉,第二口水吐到手上洗手,从第三口水起吐到手上洗脸,直到杯水用完,用干毛巾擦手擦脸。不过后来我们承包了畜群,只要勤快,羊粪牛粪有的是,冬季把火烧得旺旺的,大锅化冰烧水,几个人在蒙古包里轮流擦澡也是常事,这是后话。
        还说养老弱畜。有一天收工后刮起了白毛风(刮风下雪遍地走白毛),第二天早晨起来,蒙古包门推不开了,咣当几下开个小缝,原来门已被积雪封住了。一点点清雪,开门一看,一条雪檩子从蒙古包后一直向东南方向延伸,蒙古包几乎快要被雪埋掉了。我们七手八脚用木锨铁锹把积雪清开,包日乎大嫂也出来清雪。大家赶到棚圈前,圈后的雪已与墙平,圈内积雪也有半墙高。好在圈棚门上挡着苇帘子,牲口棚里没有进雪。清理完圈内的积雪,照常铺好干青草,打开圈门轰牛羊出圈,牲口冻得懒得动弹,好容易轰出大部分。有些瘦弱的牛站不起来了,试了几次都不行。包勒乎大嫂叫过我们,一人抓住牛尾巴根,一人扶住牛后胯,‘一二三’一起抬,加上牛本身使劲,先起后腿,然后再把住牛犄角抬牛头起前腿,扶着它走稳了到棚圈外吃草。这天上午的劳动量很大,那么冷的天累得我们满头大汗。
        随着严寒冬季的延伸,老弱畜的体质也越来越弱,为了夜间牲畜棚里能暖和些,我们要不断地续些干松的新苇子,这就要到一两里地外的河边低洼地去割。备好镰刀绳子,穿着毡嘎达(毡靴),丫步杆儿(步行)踏着没膝深的雪一步步来到河边,芦苇被雪埋着,只露出两尺高的苇稍,镰刀必须伸到雪里才能割到芦苇根部,半天才割下一小把。王大堃是个急性子,挥着镰刀一通猛割,走出雪地一看,毡嘎达上被镰刀割出一道道口子,多玄那!好在毡靴厚,没被割透,否则不堪设想。割了大半天,把一堆堆苇子捆好背回来,准备傍晚垫圈。包日乎大嫂招呼我们该饮牲口了,可井口已经被冰冻成一个小洞,连帆布桶都放不进去,需要把冰刨开打水。天寒地冻的,戴上手套抓不住镐头。不戴吧,手又冻得生疼。我们包的谢强兴,比我小两三岁,估计在北京也没干过活儿,拿起镐头东一下西一下的,只刨下几个冰渣,扔下镐头两手放到嘴边,一边哈着气一边冲着我说:“刨不动,这家伙咋整?”我接过镐头,试着用过去在建筑工地刨冻土的方法,对准一个点,一镐一镐不停地刨,越刨越深,哗啦一下子,一大块冰被震开了,包日乎大嫂赞许的笑了。用这个方法轮流刨,很快井台刨平,井口打开,完成了牲口饮水。
        德木其格家的小孩活泼可爱,开始对我们这些叔叔还有些认生,总是抓着妈妈的衣襟,躲在妈妈的身后,偷偷看着我们。包日乎大嫂和我们一起干活时,孩子总象小尾巴一样跟在后边,时间久了,孩子渐渐与我们没有了陌生感,时常跑到我们蒙古包里来玩,语言不通没法交流,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做这做那。一开始,我们几个猜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从留着短发,活泼好动,拽着狗尾巴玩儿的性格,我们猜是男孩儿。可是每逢穿上一件新衣裳或新毡靴,会跑到我们这儿扭来扭去地展示,又像是女孩儿。由于不知道怎么问,所以不得其解。有一天,我们包的王正云从外边跑进来,挺神秘地告诉我们:“刚才我看见德木其格家的小孩是蹲着尿尿,一定是个女孩儿。”大家这才明确。有时我们拿出在总场供销社买的水果糖给她吃,有时我们做了饺子、肉饼也给她,她总是拿着跑回家,到妈妈面前显摆。孩子在我们包里呆久了,包日乎大嫂总是站在她家门前:“巴登格日勒,依日勒!”地叫她回家。我们才知道,小姑娘名字叫巴登格日勒。
        这一天早上,我们起来后看到旁边的蒙古包烟囱没有冒烟,牲畜圈前也没有包日乎大嫂的身影,正在寻思,就见大嫂拉着巴登格日勒匆匆来到我们包,把孩子往包里一放,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副痛苦的样子,没说什么就回去了。我们明白,是大嫂病了,让我们帮助照看孩子。我们留下一个人和孩子玩,其他人照常到棚圈干活儿。可巧,八中包的张子奋同学去分场场部路过我们包,他懂医术,是我们认可的赤脚医生。得知包日乎大嫂病了,让我们带着他去看看,大嫂穿着皮得勒躺在蒙古包里,也没生火。张子奋给她把了脉,试了体温,确定是感冒,又从我们包里找了药给她服下,我们还帮她生着了火,让她好好休息。到了傍晚,包日乎大嫂过来领孩子,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也有了笑容,我们这才放心,大嫂的病好转了。
        
        狗是好伙伴
        不记得哪天了,王正云从总场抱来一只小狗仔,可能刚断奶,圆滚滚的一身黄毛,十分可爱。因外边太冷,就在蒙古包角落铺了一小块毡子,算是它的地盘。每天小米粥,碎肉块儿的喂它,还教它到蒙古包外大小便。有了小狗,包里顿时热闹起来,除了睡觉时间,小狗总是找着你嬉闹,一口小牙,叼住你的手套帽子撕咬,不时汪汪汪奶声奶气的冲你叫几声。王正云请牧民给小狗取了个名字“布日格特”,蒙语意思是神鹰。小狗长得很快,我们养老弱畜的几个月就长得挺大了,它的住所也搬到蒙古包外,时常跟着德木其格家的大狗到处疯跑。这时候,又有一只流浪狗来到我们包,看那狗个头不小,黑灰色身子,四条腿颜色略浅,爪子几乎是白色的,如果耳朵再立起来,简直就像狼狗黑贝。这狗跟我们知青自来熟,给吃的吃,给喝的喝,毫不客气,一呆就不走了。白天与我们的小布日格特玩耍打闹,它在前边跑,逗着小狗在后边追,俨然是在教小狗学本领。远处来了生人,它冲出去咬,我们一喊它才回来。晚上卧在蒙古包边上的毡棚车下睡觉,夜里一有动静它也机警地站起来叫,真的把我们这里当家了。有一天牛倌牧民额尔道契尔来我们包,他的汉话说得不错,看见这条狗对我们说:“你们这条狗厉害呀,是一条善于跑的快狗。”我们问为什么?他接着说:“你们看,一般的狗只有两条前腿内侧挂着一个爪,后腿上没有。跑得快的狗两条后腿上也挂着爪。”我们叫过‘黑贝’狗一看,果然它四条腿上都有爪,我们原以为那是退化了的爪,挂在那儿没用,原来还与跑得快慢有关!额尔道契尔得知这是条流浪狗时说:“是条野狗啊,杀了吧!”我们哪里肯呢!我们想:如果是野狗,居无定所,而且怕人,怎么能只愿意在知青包住下呢?就这样,狗一直在我们包养着。直到后来我们要包畜群了,罕乌拉分场的知青李健来我们包,看到这狗便叫它:“希尼格,希尼格。”那狗又蹦又跳冲李健摇着尾巴。原来这是罕乌拉一家牧民的狗,名字叫希尼格。这家牧民是李健他们知青包的老师,两个蒙古包很近,希尼格整天在李健他们知青包呆着,原来这些日子这狗把我们包当成李健他们包了。
        
        难熬的冬末
        草原的冬季漫长,近三月份了天还那么冷,积雪仍然覆盖着大地。喂养老弱畜储备的干青草不多了,只能每天下午喂一次,牲畜要在外面多放些时候,让它们多吃些雪地里的干草。初春的阳光有了点温度,照在雪上表面略微融化,可一阵寒风吹过马上又结成冰,这可更为难了牲畜,羊刨不动雪了,牛更惨,用嘴拱雪牛鼻子都划出血道子。怎么办呢?我拿起木锨铲开一片雪地,露出雪下边的黄草,几只精明的牛羊跑过来坐享其成,我一看这办法行,于是继续开辟战场。渐渐地牛羊大部分都跟了过来。包里的其他几位知青也都拿起了木锨,就见我们在前边呼哧带喘地铲雪,后面跟着庞大的队伍在啃干草,性子急的牛甚至拱到了我们的屁股,十分壮观!一个上午把我们累得够呛,可牛羊还真吃饱了,卧在地上休息倒嚼了。就这样度过了初春青黄不接的困难时刻,到牧民大畜群回来交老弱畜时,我们这个老弱畜点损失率最低。
        冬末春初,我们又接了一群老弱马群,有七八十匹,马群不怕雪大,冬季不走垻前。但是,强壮的马群流动性大,一些老弱马跟不上马群,因此分出来单独放养。虽是老弱马,但也不可能圈养,整天扔到野外在一定的范围内放养。可夜间须防狼,就要有人下夜。我们包以毕士宏为主,其他人也轮流给马群下夜。虽是初春,草原的夜里仍旧很冷,一个人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在漆黑的夜里,茫茫的雪地上,跟着马群时走时停地慢慢移动,是一种什么感觉?依仗着年轻,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出发前,穿好皮得勒、皮裤、毡嘎达,带上皮帽子,外面还要套上件大哈,大哈是一件山羊皮大氅,毛朝外,最抗风寒,就是躺在雪地上也不觉得冷。收拾停当,拿上大手电和打狗棍就出发了。马群夜间要吃草的,我跟在旁边,刨个雪窝窝躺在里面,尽量别弄出动静惊着马群,有时还能打个盹。草原的夜静悄悄,耳边只有马群唰唰唰的刨雪和咯吱咯吱的嚼草声,不时有的马打个响鼻,马驹子嘶鸣两声,一会儿又恢复了安静。看着马群的影子渐渐远了,我再起身悄悄跟过去,或者超在它们前头刨坑坐下,等着马群慢慢地走过来。忽然,马群一惊,远处跑来一条黑影,我以为狼来了,赶忙打开手电一照,原来是我们包的狗希尼格,顺踪迹找我来了。我把狗按在身旁趴下,怕它影响马群,暗想:这狗还真不错,来和我做伴儿啦!马群觉得没事儿,又散开继续吃草,吃饱了大马原地站着,马驹卧在母马身旁打个盹,也算睡觉了。狗在我这儿趴了一会儿,呆得无聊,就悄悄溜走,回蒙古包了。我和马群就这样且走且停,直到东方天色微微发白,再把马群往回圈,一夜平安无事。
        
        捡牛粪
        四月份,草原上终于吹来一阵阵温暖的南风,积雪开始融化,首先是凸起的地面上露出了一片片黄草地,低洼的地方已经成了小水泡子,到处散发着湿漉漉的草场气味。牧民的大畜群从垻前转场回来,驻扎在春季接羔地点。我们喂养一冬的老弱畜,回归各群了。分场给我们每个知青分配了马匹和鞍韂,这回大家可以纵马在草原上驰聘,真正像个草原新牧民啦!知青重新分配工作,有的下到牧民家帮助接羔、放萨哈(带着羊羔的母羊群,因跟不上大羊群所以单独放)。有的到牛倌牧民家帮助放牛,有的打零工,还有个别的当了马倌儿,他们都向南转移。而我、毕士宏、王大堃、八中包的冯启泰、孟庆瑞五个人留在冬营盘捡牛粪,为全分厂知青下一个冬季储备燃料。方圆十几里地几乎就我们几个人,又没有牲畜牵绊,精神极为放松,狂喊乱叫兴奋不已。原来两个包的狗也合在了一起,我们包的希尼格、布日格特,他们包的嘎拉、巴拉。大小四只狗受我们影响也玩得更欢,追逐猛跑、嬉戏打闹。积雪化了,时常露出冻死的牛羊,我们把畜皮剥了上缴分场,死畜都很瘦,身上仅有的一点儿肉揦下来喂狗,有时候狗也会自己跑到剥了皮的死畜那儿啃骨头,这段时间它们食物很丰富。
        捡牛粪是个磨人的活儿,我们五个人,一个在家做饭,其余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开,身背大粪筐,手拿粪叉子,一路上边走边寻。见到较干的牛粪就叉起来扔到筐里,较湿的就给翻个个儿。草原上有个规矩,凡是见到翻过来的牛粪,就认为是有主儿的,你不能再捡。我们翻过来的,晒两天风干了再来捡。捡回来的牛粪堆在较高的坡地上,几天时间就堆起一大堆。近处渐渐捡完了,又到另一区域大扫荡。为了有的放矢,我和毕士宏还骑马到远处寻找牛粪盘。这一天已接近中午,走到分场西面临近呼吉乐图大队地盘的小山包上,向下一看,只见半山坡上有一个圆圆的坛子似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出于好奇,我们催马下去看个究竟。走到近前,马死活不往前走了,直打响鼻。我们只好下马观看,圆鼓鼓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等我俩转过来,看到草丛里的一双脚和盖着布的头,才看出是一具死尸。从远处看到圆滚发亮的是死尸的肚皮,由于暴晒充气,鼓涨成坛子模样。我俩也没多呆,上马赶了回蒙古包。回来一说,冯启泰和孟庆瑞心里痒痒,也悄悄地跑过去也看了一遍。后来从牧民那里得知,那地方确实是呼吉乐图牧民抛尸体的地方。蒙族牧民也和西藏一样,有天葬的习俗,人死之后用牛车运尸体到山中,传说是走到哪儿,尸体从车上颠下来,就放到那儿了。若头朝西北,脚向东南就算升天了。其实,牧民还是精心摆放,谁不愿意死者升天呢?因这个地方是冬营盘,一年大部分时间无人放牧,这具尸体刚放不久,还没有被兀鹫、野狼吃到,我们在这无人区游走,才得以看见。
        经过我们近一个月的辛苦劳动,运到分场部的牛粪已有百十多车,精心堆放在一起有好大一堆,宁布帮助用苇帘子和碎毡块把牛粪苫上,用半拉子汉话对我们说:“这个冬天瑟格腾的柴火,就多多的有啦!”我们也为冬季全分场知青不愁烧的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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