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道在臉書

发布: 2015-10-01 03:19 | 作者: 謝孟宗



      楔子:宅男而立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宅男。人生經歷三十寒暑,(氣候越來越熱,「寒暑」總有一天給燜成偏義複詞),要是不騎車,閒時遊走,多半不出住處到最近一家Seven-Eleven的距離。
      超商除了供給日常所需,還有別的作用。一旦電子鴻雁啣來訊息,我就輕裝涼鞋,低吟徐行至特定商家。店員小姐與我四目相接、兩心相知,轉身在收銀台左後方堆放貨物處翻找了一下,接著遞上給我的包裹。銀貨兩訖,言語多餘,很有虎膽妙算情報戰的意味。
      包裹裡,當然沒有恐怖份子垂涎的炭疽菌,倒是有傳自倉頡的地圖。有次在冷氣房裡,我按圖行旅至長安酒家,和李白鬥酒歡言。乘著醉意,我直言相勸:「老李,詩才非關經綸才啊,你太自我感覺良好,要吃虧的,你要學那個高陽酒徒的氣派?別鬧了,那是歷史人物,更別提司馬老兒寫作動機很可疑,信史當那個說部寫,牢騷一堆,那個豫才不是說他的《史記》是無韻的,對,你說叔齊我才火大,那個死就死還唱山歌,別鬧了,又不是opera,sorry啦,我忘記你不知道這個term,華格納說……」
      我酒量差,醉中越扯越遠,沒顧及李白的知識水平,很多話沒解釋清楚。而且,忘形爾汝,難免牽扯李家老母祖宗和幾位小朋友。那次拼酒說的話不宜再敘,反正酒醉欲眠,也就散了。必須寫下來以罪己過的,是醉酒昏睡,誤了和吾友濟慈的約。吾友讚美夜鶯幽囀是天地大美,聽來心痛神迷,聽後猶教人恍惚不知是睡是醒,遂邀我共聆鶯啼。因我失約,吾友罵我貪杯,氣得說我這俗人只配聽艾倫坡的凡鴉呶呶。
      濟慈吾友是美的信徒,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道理他遵行不逾。我也想過當個美的傳教士,為稻粱謀却成了乞食上庠的小講師。課堂上學舌ABC,曾立志仿效園丁,在學生的心圃種下文學的種子,他年因緣俱足,當盛開一片美景。豈料,園丁沒做多久,就應了陶淵明一句「草盛豆苗稀」,只好收手。其實也難為學生了。國高中學了六年英文,學而不用,用而不精,到了大學,會的單字少,時態、句型都得從頭學起,要破除文字障、親近英語文學,實在困難,如同在艾略特的荒原裡種一朵給愛蜜莉的玫瑰。再者,班級裡學生科系有別,以理工學科居多。這些科系的學生接觸數字公式比接觸文字還來得頻繁,平常消遣多以線上遊戲為主。要讓缺乏閱讀習慣的學生體會,不僅網路上的虛擬空間讓人目眩神迷,文學亦能引領讀者進入廣袤的想像空間,尤其難上加難。
      我教過一首用詞淺近的詩,講詩人回憶教女兒騎腳踏車的情景。最末幾行,詩人的女兒再不需母親攙扶,越騎越遠,頭髮為風吹動,喻示日後長大成人終要離家闖蕩一番。彭鏡禧教授是這麼翻譯的:「而你漸騎/ 漸遠,/ 漸小,漸易破損,/ 拚了命/ 踩上,踩下,尖聲/ 大笑,/ 頭髮甩動/ 在背後,像一方/ 手帕揮舞著/ 再見。」解說時我手腳並用,像胖叔叔騎著迷你腳踏車。講台下學生如如不動似忘情的僧尼。後來我講句玩笑話,說上網時最喜歡去開心農場偷土豆茄子,入定僧眾都笑了。
      
      第一回:美麗新世界
      開心農場是社交網站「臉書」(Facebook)上極為出名的遊戲。我使用臉書,經營人脈其次。談到經營,總帶點功利氣息,彷彿逢人就誇燿朋友的爸爸的結拜兄弟是系主任。在臉書出沒,主要感於教書生活固定,年復一年,養肥了惰性,和親友日漸疏於音問。而且,授課時滔滔不絕,言之不足還手舞足蹈。下課回到研究室的路上,遇到同事,話語萎縮到剩下「妳好」「呷飽沒?」「再見」。獨學遺世,雖說躲進書中成一統,有時不免覺得四壁圖書透發一股壓迫感。這種感受,白先勇筆下的吳漢魂最明白。
      真得佩服馬克‧左克伯。哈佛大學沒讀完,和人合創交友網站臉書,現在憑著網站已是身價不斐。認真想起來,臉書也只有年輕人才發明得出來。臉書的基本概念,首先是無「私」。這「私」指的是隱私,事無大小,昨天吃碗麵、今天掉顆牙、明天想請假,全張貼在網站上,逼著朋友來分享。隱私攤在眾人目光之下,難免生事。哪個年輕人希望父母發現自己翹課呢?(在大學裡,科系必修課程學分多,算數好的年輕人不敢翹課翹得太離譜。他們會選擇翹學分少的課,比如英文。)於是,無私之餘,尚須有「隱」。透過各種設定,某些訊息、某些照片,不該看到的人就看不到。那麼,何以臉書同時能夠吸引數以千萬計的中老年使用者?(據報導,臉書使用者目前逼近五億。)歸根究柢,人不分老幼,都怕寂寞,經歷越多,越有傷心話要說。傷心話寫進臉書,很快就有朋友、甚或朋友的朋友留言寬慰。契訶夫有篇故事,寫老車夫找不到人傾訴喪子之痛,最後把滿腹辛酸全說給拉車的母馬聽。老車夫可憐,十九世紀沒有臉書。
      玩臉書,先得註冊自己的帳號,接著在臉書搜尋親友的帳號。搜尋時可以輸入姓名或是電子郵件信箱。 找到親友後透過系統寄發邀請函,將他們加入朋友名單。親友各自也有朋友名單,名單排佈羅列,繁複的人際網絡於焉成形。這網絡裡,人與人或許是舊識,或許是新知,又或許可追溯出一名共同友人。以人為點,連點成線,連線成面,就構成縱橫捭闔的空間。在現實世界,人脈是隱性難以量化的資源,到了虛擬的臉書,人脈似乎清楚可見。話說回來,臉書上朋友多寡,能否直接換算成人際資本厚薄,是存疑的。這究竟不同於銀行存款,存摺記載數字若干,就能提領紙鈔若干。不過,聽聞有學弟臉書朋友名單列名兩千多人,心裡終究羨慕。
      左克伯兩年前接受CBS專訪,替採訪的女記者設立臉書帳號,還幫她找到失聯多年的友人,讓她直呼不可思議。我則是設立臉書帳號不久,就收到我家阿舅邀請,加入阿舅的朋友名單。阿舅讀了我留在臉書的文字,來信嘉勉,說當年吵著他講洪七公打狗降龍的毛頭,已長成了關注文學世事的好青年。信的末尾,引了《聖經》〈箴言〉第八章十四節至十七節,囑我學文之餘,應試著認識「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全能神」。信讀完我不禁肅容端坐,口呼阿們。阿舅信仰天主之後,心靈的昇華不下於年歲加諸我身的轉變。更令我感到有趣的,是甥舅透過電子媒介覺察對方不同的面向。給日常瑣談油煙氣遮掩住的那一面,竟然在翻開臉書時看到了。
      
      第二回:大亨小傳
      臉書還有各式各樣應用程式可供消磨永晝。《經濟學人》有篇報導寫得好,臉書有了應用程式能吸引更多玩家,應用程式開發商透過臉書擁有廣大用戶,玩家登入臉書能利用多樣程式。換句話說,三方都受惠,三贏。程式包括數不盡的語言測驗、心理測驗、姓名分析、性格分析、前世今生分析,還可以分送親友「禮物」。所謂「禮物」,就是圖片,圖樣有小熊維尼布偶、愛心、花束,不一而足。前述測驗分析,很多人做完罵不準,罵完繼續做。至於「禮物」,懷君子之心,是禮輕情意重;存小人之思,那就是口惠實不至了。有個分析程式,說我像霹靂布袋戲當家的素還真。我寧願相信這分析準確。雖然跑沒幾步就要氣喘,寫情書追女孩子石沉大海,「掌握文武半邊天」這句詩號,我記得牢,唸得響亮。另外,我收受朋友、學生不少「小熊維尼」,相當感念他們的情意。我想,孔子生當今日,收到的「禮物」可能是大量「肉乾」。
      應用程式最迷人的,要屬線上遊戲。開心農場上過新聞,名氣最大,我玩著玩著就膩了。我喜歡的遊戲,一款改編自《三國演義》。這款遊戲算規矩,讓玩家割據一地,與漢末群雄競逐失鹿。肯花錢的話,還有機會招募三國猛將謀臣。我不願破費,麾下只得自創將領四五人,能力平平,樣貌粗鄙。我給每位將領取了渾名,頗有向另一說部的好漢致敬的意思。只可惜,我只想出赤髯公、冠三軍等名號,威勢是有了,總比不上豹子頭、青面獸令人印象深刻。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線上遊戲宣傳多會找來豐胸女子扮演遊戲中角色,且角色一貫穿著暴露。當代理論家如何論述女性身體,我不甚了了。就我個人而言,女性展現身體,如果只為迎合單一狹仄的審美觀,那還不如在自己的房間多讀幾天書來得好。豐胸流風所及,連取材《西遊記》《三國演義》的遊戲,也找女模特兒扮孫悟空,扮關雲長、趙子龍,舉止煽情挑逗。顛覆是夠顛覆了,可顛覆完畢,角色跟著毀了。因為,粗暴地將角色扯離固有的文化情境,角色頓成虛殼。離了長阪坡、失了偃月刀,趙子龍、關雲長就失去文化意符的作用,只是空洞洞兩個詞彙。關公有靈,真該托夢給發想這些宣傳花招的人,虎吼一聲:「還我身體來。」
      另一款我愛玩的遊戲叫「餐城」(Restaurant City)。玩這款遊戲,要滿足的,就不是歷史的想像,而是宅男的迂闊。餐城顧名思義,是讓玩家開設虛擬餐廳。餐廳外有九宮格田地,種植製作餐點需要的菜蔬。烹飪需要的家禽家畜肉品,可以購買或與其他玩家以物易物。所需食材俱備,就能煮出一道道可口菜餚。餐廳之內,可擺設桌椅及藝術品,桌椅或樸拙或貴氣,藝品廣羅各國風格,搭配之妙存乎一心。我大費周章規劃自己的虛擬餐廳,還給餐廳起了個看日劇學來的法國名,為的是哪天大學時代追求的女子也加入我的臉書朋友名單,讓她過來餐廳看看。吾友蓋茲比夜夜舉辦派對,其意不在旨酒嘉肴,在引起一水之隔的愛人注意。我財力遠遜吾友,只好變變把戲,用數碼堆砌出高雅的餐廳。讀大學時追這女孩子是愛的徒勞。寫情書直抒心意,徒勞。這怪自己不學,活該。讀了點書,抄了首〈上邪〉相送,情深意重到天地相合,又不必擔心著作權問題,依然徒勞。上次相見,是在某同學婚宴,她和男友一起來。宴後,她跟我要了電子信箱位址。我還在等她來信。
      
      第三回(未完):在人生的中途 
      在古老聖經時代,人壽七十,折半恰得三十五。這數字真駭人。再過五年,我就到了對古人來說,生命去了一半的年紀。昨日好似仍在手抄「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今日睜眼就快走到「人生的中途」了。往好處想,去了一半,還剩一半。何況,二十一世紀,醫藥昌明,人壽不止七十之數。不論尚存一半,還是一半有餘,往後人生作何處置,該好好思考。答案我還沒想仔細。書是要看的,我得赴濟慈的約。英文不可不教,否則澆裹堪慮。不跟文字打交道,難道跟數學公式搏感情?新學期我打算向學生介紹電影「羅密歐與茱麗葉」。小倆口樓台會的橋段是重點,趁機哄學生讀莎翁的劇作選段。臉書可繼續探索,還有朋友沒聯繫上。冷氣不妨關掉,多到戶外走走,順便為調節全球氣候失衡盡棉薄的力量。我還不想見到冬雷震震夏季雨雪的景象。
                              
      --- 二十三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類評審獎
      
      作者簡介:謝孟宗
      畢業於東海大學外文系、成功大學外文所。曾獲梁實秋文學獎譯文首獎、譯詩獎、散文創作獎,以及台北文學獎等十餘種獎項。著有散文集《南鵲是我,我是南鵲》。譯有《偶然的宇宙》、《大驅離:揭露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雙人舞:艾倫.萊特曼科學散文選》、《我所嚮往的生活:亨利.梭羅的公民不服從和他的政治書寫》(合譯)等書。
      
      === END ===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