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風吶，多像一隻溫濕的巨掌。這裡撫一下，那裡拍一下──咈──咈──咈──你說，你說，這種季節誰能禁止我去戀愛嘛？」
每當三月來臨，春陽鬧哄哄地由庭院草坪吵進陰冷的辦公室，坐在竹風鈴下的史莫非總要這般嚷著；屋外幾隻習飛的麻雀倒是很安靜地在日光下起起落落。
■‧水泥地上的蘋果樹
聽著，史莫非這樣告訴他的女友：「古麗芝，你聽著，首先，我們要先篩選出好的種籽，優秀的、強韌的。其次，我們去尋找一塊土地，多養份的、富水草的。然後呢，我們撒下種籽，我們澆水、施肥，我們剪枝、除蟲，最後，最後我們就可以坐在綠蔭如傘的蘋果樹下，等待那些紅咚咚的果實垂下來，嘿！那麼渾重的蘋果可能會撞醒我們的夢呢！」
那時，月光正撒下銀絲帳罩著水池畔的男女。史莫非躺在古麗枝的腿灣裡，那雙裸浸在青森森月色裡的腿，削瘦，無肉，遠看像樺樹的白色枯枝。
──古麗芝，古麗芝呀，我就是這樣喜歡著你，愛戀著你，是你令我成了詩人的。
有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古麗芝，她很專注地削著梨子，一絡梨子皮就要垂到史莫非的鼻尖了。
──我告訴過她，我說我們算了，孩子我也不想要了，贍養費我願意付……
古麗芝將梨子塞入他口中。
──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史莫非。
──對，我的詩情，你的畫意，我們將會重新提煉出另一個智慧與美的結晶。
顯然被感動了，古麗芝眸中充滿水汽。
──那麼，這次我可以生下來嗎？
──當然當然，古麗芝，當然，
──已經兩個月了耶………..
史莫非小心翼翼地自那象牙色的小腹上移開右手掌，他想不出這隻手該掌握住些什麼，自己的脖子？她的肚子？
──當然，不是現在。古麗芝，我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沒找到果園地，我們能撒什麼種籽？乖乖，等離婚手續辦妥就可以了，拜託拜託，這次還是一樣，好嗎？
山中有人在吹著洞簫，那首叫做「荒城之月」的曲子在春夜裡膨脹著的空氣中蛇行。史莫非的右掌終於滑爬上到古麗芝的下巴，一握，是淚珠。
古麗芝吶吶地說：「這次不管了，醫生說這拿多了會傷身的，醫生說了好幾次。」史莫非用雙唇封住她薄薄的嘴尖，他暗暗咒著：「笨女人，都是笨女人！」她是故意要套住他的，每次都交代她要吃藥，要吃藥，偏偏才在一起四次就有了四次，就是這麼倒楣！史莫非憂愁起來：「這次非甩掉不可啦！」
史莫非站了起來，點燃了香菸，猛抽了幾口，一轉身，古麗芝不見了。
──回來！你給我回來！
在遠遠的山丘上，古麗芝瘦小的身子像被釘住般，旋又傾倒，滾落。
──哎哎，古麗芝你這傻ㄚ頭，我的小精靈，你不要折磨我囉！你想離開？就這樣離開我嗎？我是不答應的，你肚裡有我的骨肉呢！
古麗芝在史莫非懷中劇泣，小小的臉龐皺成一團，像張揉過後又攤平的信紙。「我只是、只是想當個母親，請你讓我當個完全的女人吧，你可以不必娶我，但我只想當母親而已，讓我生下來吧，我等了四十二年了……」她哭得更厲害了。
──不准！不准你說這種廢話！我要和你堂堂正正地走進禮堂重新開始的。這次千萬幫我。
月亮是早就不見了，在黑暗中，只見古麗芝眼中兩盞清光兀自閃亮。洞簫仍盤繞在山谷中。
──下山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史莫非拍拍古麗芝扁平的臀部，「同時，記得明天一早要先將桃花居那個廣告完稿送出去。」他打開車門，示意古麗芝上車。
──慢著，我想到一個主意了，這次你可以不用找醫生了，你老公的血型是不是B型的？
──他是不能生育的，你早應該知道的。
古麗芝吐出薄荷菸，幽幽地看著駕駛座上緊皺濃眉的年輕人，心中不禁一陣疼惜，她伸手觸探那人鋼鐵似的臂膀。繼續騙下去，繼續騙下去吧，我甘願！我甘願！古麗芝決定：「這回不到終點站不下車了。」
‧有空，喝杯咖啡？
「正義與公理！如果說還有什麼能拯救這個日漸頹唐的社會，只有正義與公理，我堅持！你可以寫下來，是的，這是我說的，作家史莫非反對一切不公、不義。」
結束了一家政論雜誌社的電話訪問後，史莫非一腔憤火在軟波沙發中怒吐濃菸。
然而，這是三月，春光總是那般淘氣地探首進屋相邀。唉，真是。史莫非站到風鈴下，望著街上的男男女女，人在桃花春風裡，唉，真是，他覺得他又要做詩了。
「春風是桃花的巨掌，把男男女女搓揉成了對對陶偶。」
這才是詩啊。史莫非詠讚起自己的才思，趁著此時心情大好，他趕快擬起新工地的廣告企畫案，免得再拖下去會挨刮；更重要的是，他今天下午要去一所大學演講，下午六點三十分還有「文學晚宴」，吃完飯，客戶請吃宵夜，先是林森北路的酒廊，然後是北投。嘩！又是滿檔，今晚是注定沒辦法陪太太上街的。
史莫非邊趕著企劃案，邊誇讚著自己，不禁拿筆敲起桌緣，辦公室的人早就習慣了。然而，史莫非愈敲愈樂，「咚！」斷了！鉛筆頭飛過古麗芝頭上，掉到打字小姐李美華桌上。
──喂喂，史專員，您的頭！
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呀！史莫非滑步到了李美華桌旁，一屁股坐到桌緣：「怎麼？大美人，今晚和我KISS吧！」
──鬼喲！說清楚，去KISS舞廳跳舞，就說去KISS舞廳跳舞，誰和你KISS！史莫非察覺李美華拍他腿部時，中指特別加了點力，他知道，這是個暗示。（古麗芝彷彿在前頭陰笑，他看見她的肩頭微聳了一下。）
笑鬧了一陣，史莫非回到位子，電話響了。
──喂，今晚去那兒？陪我！
是古麗芝打來的。（他們常利用室內分機講話，或是吵架。）
──嗐，今晚不行，真的不行，我泰山大人從南部上來，真的，真的嘛！中午，有演講，晚上啊？不是告訴你了嗎？有文學晚餐，這，你去幹什麼？不是，我是說你又沒有邀請卡……
掛下電話，史莫非瞄了一下古麗芝的腹部，消了！沒事了。以後絕不再惹這樣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般異常的瘦骨，以及那種床笫的狂熱，史莫非又覺得有些留戀了。然後，他又撥電話回家，仍是沒人接，都已十一點多了，會去哪裡呢？最近，這女人行徑有些可疑，史莫非告訴自己：「你是個精明的人，綠帽子只准送給別人，她要敢的話，等著瞧，史莫非，何等厲害的人物呀！」
當然，史莫非也想過他與古麗芝之間的事，但這不同！史莫非強調給自己聽：「古麗芝的老公性無能，我呢，天賦異稟，他既無法滿足太太的需求，古麗芝找上我，對我而言，那純粹是服務性質，幫幫小忙而已，這算不得什麼罪惡？更何況，我，史莫非是個超級大作家呢！我豈是尋常市井人物，這些規範用不到我身上的。」雖如此，那頂綠帽陰影帶來的忐忑不安感，一直到史莫非下車後，走進那家大學校園才算消除。
史莫非的演講是挺受歡迎的。首先，他從不帶講稿；其次，他懂得適時適度加添一兩句少見但不艱深的英語；最重要的是，他掌握了許多影歌星的生活動態或秘聞，及戀史。加以儀采翩翩，一身名牌衣飾。（林森北路酒廊的小姐笑談間傳出：阿非連做愛都要帶把梳子！）史莫非因此極受此間大學生喜歡，女學生每每於演講完，便藉故請史莫非喝咖啡，做訪問。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這是他第三次來此所學校演講，前一排幾乎都是那幾個小女生，他講一句，她們便忙著錄下一句，再抬頭猛盯。史莫非心中偷笑，但他莊重地說下去：「假如你希望Enjoy藝術，你必須是個有藝術訓練的人；如果，你希望影響他人，你必須是一個能鼓勵他人、激使他人Marching on的人。如果，你的愛不能產生愛，不能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是無能的，是不幸的……」
──老師、老師，如果是這樣，婚姻產生的問題……
史莫非匆匆地趕路，身旁的女學生拿著筆記緊跟緊問。他站到車旁，才瞧清楚這個燙髮化妝的女學生，從她的寬敞領口望去，只見金十字項鍊在兩座雪峰的峽谷間發出刺亮光芒。
──我必須趕回去上班，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詳談好嗎？
那個女孩直盯著史莫非，並用手按住車門。
──您一定要幫我，這是我的切身問題。
女孩上車後，便滔滔說起，史莫非專心趕路，也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等到在紅燈前停下車，才發現這女孩，在哭，淚珠漱漱滴落。短裙下豐腴的大腿上，水漬浸濕了黑色絲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