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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麗子是怎麼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

发布: 2014-2-20 18:05 | 作者: 顔忠賢



        顏麗子是怎麼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 (第零篇)吃大佛 。
        
        那個夢...太恐怖了。
        森山跟顏麗子說:他太擔心了...在寶島大旅社懸吊那佛頭老是出事的那段時日,終於在某個晚上他做了這個恐怖的夢。
        那夢太龐大又太血腥,但是卻仍浮現著另一種更令人不安的荒誕??像是一隻抹香鯨擱淺於海岸而被屠殺的血流遍野到無法收拾的慘烈,或是在斷氣前勉強自己走向叢林深黑處象群墳場骨骸那麼認命的巨大老象死去仍然要回到其種族承諾的悲傷??
        森山是那麼地落寞,甚至流露出前所未有的不解與沈痛,對著在旁撫慰傾聽的顏麗子,他說:「或許我們在做會遭天譴的事啊!」
        森山無奈而緩慢地從頭說起...在夢...頭,他還只是一個小孩。而且是全家流離失索於一個打敗仗的逃難狀態。但是,他還小,還不明白什麼是逃難,只是就這樣跟著家人一直走一直走??過了很長的時間,已然快要失去耐心了,但是他還是極度忍耐地跟著走了好久。後來,才明白他們真的是在逃難。提起大大小小的沈重行李,僅僅跟著人群,不知還要走多久但是仍認命地走著??而且沿路看到太多雷同在逃難的人。有些人走不動了。就躺在路上,甚至就死在路上,好多蒼蠅就在他們的屍體上飛來飛去,有時就停在開始腐爛發臭的傷口上貪婪地吸吮舔食他們的血肉。
        其實,巷道看過去...最驚人的,卻是不遠處斜對面的一個近乎是破敗壞毀的老摩天樓。因為從地面往上都只剩下殘破的混凝土結構體的樑柱,橫陳於整座數十層樓高的建築底部,也就是近乎挖空七八層的水泥樓板、隔間牆、走廊...而變成了一個龐大而很難描述的廢棄許久的廢墟。或許是一個始終沒有完工的太過困難的工事的老工地??但是,更奇怪的景象卻是在更??頭,有許許多多草率撐起的竹製鷹架橫過樑柱之間,變成了臨時的走道,還有破爛電線、露出管道、舊金屬纜索、鬆垮的巨型麻繩??混亂地穿梭其間。
        就這樣...從電線尾端若干小燈泡亮起的微小但繁密的光影看進去,森山說,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大佛般的巨人就坐在那...就在那細細微微電器纜索的像是叢林深處濃密的攀生蔓藤長出的迷亂之中...竟然出現了一整個巨大到二三十公尺高的人,活生生的人。被太多古怪的粗大線索亂綁而坐困在那??,他神情索然,甚至像在打坐或昏睡,還是失血過多而昏迷的近乎休克的狀態。
        夢...的他還沒從太深的驚嚇中回神。他甚至還不確定他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這個巨人或許只是一個假人,一個為了某個祭祀而用麵團所做成的巨大人形,犧牲,或是一如牲禮,用麵團做成的牲禮,用來祭神的神豬或牛或羊...但是,他是人啊!而且,更仔細打量,還是真人。而且,再靠近地端詳,竟然還活著,還沒死去,因為龐大的胸口竟然還緩緩在呼吸??
        但是,更奇怪而更荒誕地殘酷的是,他的身體在每一個部位都好像被挖過,被刮削過,肩膀脖子都有太多的刀砍入骨的傷痕,臉部更慘,像是被毀容般地充斥著一道一道的極深極狠心的疤。血液緩緩從疤縫淌下,有些血漬已然凝結,有些還在流動,從鮮紅的液態慢慢地沈澱成暗黑的殘碎血塊固體??森山往更??頭看去??光景更為奇異地殘酷。
        巨大的他雖然近乎盤坐著的身體末端竟然也沒有被放過。因為巨大的混凝土廢墟角落還堆滿了那許許多多偌大的手指和腳趾,那麼大的肉身竟然被用斧頭所勉強砍斷,切成歪歪扭扭的一截一截??還在淌血??他好像在呻吟,在低沈地呼救,但是,完全沒有人理會忍受極大痛楚的他??就像一個被破壞的古董石刻巨大鎏金佛像,可以將挖出來的祂的身體的殘破部位當成碎金塊賣到黑巿??那種不堪。
        可是他只是一個人,而且是還在呼吸的人啊!
        在夢...,森山完全沒有懷疑起怎麼有這麼大的人,也沒有追問這巨人是如何被抓,如何被放入那個危樓的廢墟,如何被綑綁,如何被凌虐而傷害,那龐然的肉身即將如何被殘忍地切割刮挖,甚至,為什麼他要這麼忍無可忍地忍受,這麼地不抵抗,不哀痛,不呼救。
        難道他是真的大佛的化身,刮肉餵鷹般地修煉祂的慈悲,難道,這只是餓昏了的森山的幻覺,他也越來越沒把握了。
        其實,這個彷彿是彰化的古城,這個危城,在這時候,大家都餓壞了,跟他一樣,大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但是,森山還是有點恍恍惚惚地望向那危樓的深處那大佛的人的肉身的最??頭,仍然發楞地端詳著。簡直無法相信他看到的...
        他到了這時候,才發現,才想起來,原來剛剛那麵店的麵團...真的是這大如大佛的人的手指。這個城已然斷糧太久了,所有的人都餓昏了。他們最後竟然餓到開始吃人了。
        甚至,就開始吃大佛
        森山說。他始終凝視那肉身大佛的越來越虛弱,凝視那祂所在的廢墟的更加壞毀,凝視整個危城的種種龐大建築物只剩混凝土骨架,種種屋身、鐵皮、鋼筋、都已炸成殘破的波浪狀地全然摧毀,雖然,他仍然沒有看到這城市被轟炸的現狀??只是一直聽到轟炸機飛過的沈重低音的震耳欲聾中??凝視著整個人和城在歷劫後的莫名慘狀。
        但是,在...頭,他凝視到了餓!這就是建築的餓啊!這就是城市的餓啊!這就是人的餓啊!甚至,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最悲慘的種種的餓及其引發的惡德啊!
        那是一段好漫長的路,森山對顏麗子說,他已然想要放棄了,因為,進了廢樓的大門,太多人驚惶失措,太多人也往樓上逃,但是,到後來,許許多多無力登梯的老人家坐以待斃,躺在屍骨扭曲慘狀旁。那路中,他只看到殘破的樓梯上全是難民、夫婦相擁而泣地灰心、哭泣的小孩、更多已然斷氣的老人,所有的他人們已然完全絶望了,就這樣有的坐、有的躺,在樓梯間,疲憊極了的他們似乎已然沒有力氣再繼續往上攀登。但是,他們的口中,卻竟然都在吃。這時,森山好餓,只好更忍住,他雖然無力去分辨,他們到底在吃大佛的肉身,還是旁邊的親人的屍體。但是,他真的好想吃,好想搶他們手上的帶骨帶血的肉來吃啊!雖然,他還是忍住了
        森山就這樣,爬了好多層樓梯,到了混凝土大樓斷層所撐出較突出的竹製鷹架旁,在那...喘息著。並從較高的高空下看。彷彿是從一個洞口。那肉身大佛竟然變成了好像在某個龐然的某一個半透明塑膠布撐起的半圓半方形的塌陷的洞口。底下極大極高。像某些他小時候看過的古代的佛教石洞窟寺廟的毀於一旦的大殿。
        而且大佛肉身旁邊除了祂自己被緩慢肢體的殘骸,底下有好多好多屍橫遍野的其他死於轟炸或逃難的老女男女的屍骨。慘不忍睹,又隱隱發臭,有許許多多的蒼蠅和蛆已爬滿了他們的肉體,還有一些野狗也爬進來咬噬那些來不及掩埋的殘肢。
        這時候,他在寤...之中,感覺到空氣彷彿凝結成果凍狀地死寂,四處的光影越來越混濁而昏暗...就在他正開始擔心是不是下一波轟炸又即將開始,或逃難的人群是不是又要更深入地肢解那肉身大佛??種種不安如影隨行地漫無邊際地侵入越來越心寒的他時。突然,他看到了一道光,有種溫暖而平靜極了的氣息從光的周圍展開,也越來越接近他。這時候,突然在光??頭,走出了一隻一點也不慌張的母...,牠是那麼從容而謹慎,甚至是有種說不出的優雅,牠用雙手抱著一個小孩,往他走來。
        那是好小的一個小孩,但是,雖然還太小,但是無論從什麼角度看起來,他竟然長得就像那個肉身大佛,頭髮微捲,寬闊的額頭,挺拔的鼻樑,雖然略方但近看又渾圓的兩頰是那麼地沈穩而平靜,年幼的他濃眉下的眼睛仍然還緊閉著,呼吸緩慢,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然來到這個世界,這個殘忍的危城,母??抱著他,顯得很小心,但是,並沒有那麼地害怕,小孩整個身體好像還包著胎衣,但是,那胎衣很奇怪,不是薄膜,而卻是竹編的,像一個精密的人形竹簍,編織地極細膩繁複,近乎把整個胎兒的肉身緊緊密密地包裹,竹編??還有一件襁褓的紅布,上頭卻寫滿書法,只是書法字寫得潦草極了,看不出來是那部經,只有某些小字的如果報、般若、湼槃的佛學字樣,勉強可以辨識。森山細看才發現,那可能是某部老佛經的經文。但是,最奇怪的事發生了,那隻母??躲開了旁邊也來避難的人們,甚至,躲開那三個做法的老婦與奄奄一息的肉身大佛。牠最後就坐到森山的身前,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注視著森山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
        最後竟然對他緩慢而慈悲地說:這是你的小孩。你要帶著他好好活下去。
        但是,森山對顏麗子說,他看到那像大佛的小孩,唯一閃過他腦中的念頭,竟然是:這小孩一定好好吃啊!
        
        顏麗子是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第1篇) 機器。
        
        他在盡力但也明知無用地跟一群人解釋。
        那...有點黝黑,小演講庁,很古典的木製老講堂,但是,整個氣息只是像尋常的友人或團契聚會,不太像正式的演講課,但是現場還是有近十個人。
        他好像仍然困在一種情緒,不是談笑敘舊,而只是想盡力地勾勒所有的當年至今的餘緖,一付就是想要大演說地入魔了……彷彿,陷在一種情緒??。
        一開始只是想要跟他們描述寶島大旅社的模樣,但是,後來牽涉入太多內情的糾葛,甚至,說到深處還呑呑吐吐起來,或許也只是要說出當年他小時候看到的時候……某種很難明說的情緖,但是說進去了,又馬上逃離,想起了當年那些現場的更多出事的難過……
        
        這建築華麗高聳到驚人的地步,當年是全城最體面的旅館的奢靡,出入的客人都是當年傳奇的富賈,世家,尤其是最講究的布商,到彰化來談生意,都一定會落腳在這??,才算有面子。像他姑婆顏麗子真的去過的……巴黎的麗池酒店,曼谷的東方酒店,香港的半島酒店,在那個城市,尤其在那個時代,像是狂歡節慶??煙火拔最高最璀璨的那一抹光芒,像名媛胸口最昂貴誇張的珠寶珠花中光澤與尺度都最奇特的那一顆夜明珠,但是,一如石崇的綠珠樓,在那最富庶時代競富到最高度華麗的必然悲傷收場。
        為什麼他的姑婆顏麗子要蓋寶島大旅社?或是這旅社蓋了多久?蓋成什麼樣子?這些問題都沒人再追問了,或許因為更後來發生了更多的事,跟那個時代,跟那個城,雷同地崛起而閃閃發亮到最後,這老旅社畢竟是更傳奇式地倒了,轉手了,多年來易手多回到一直出事,甚至還曾經廢置一段時日到變成了廢墟好久好久。
        他想,那像是一種詛咒,最工者愁,紅顔薄命,人間的對最美最璀璨?爛那一刻的必然遭嫉,更光芒四射之後的必然更暗淡而去,那反而是更深刻的。
        對建築而言,某種隱隱約約而更鑽研的探究,一如在種種撕裂傷般傷害,接續攀生而來的,侵入性的治療,療癒地那麼難以想像地緩慢,更逼近地逼問,寶島大旅社怎麼了,身世的太多輝煌的後頭怎麼衍生的暗黑……,不只是建築的形貌有多麼地奢華而精美,重要的,更反而是??頭出過什麼事?像鬧過鬼般地陰森或駭人般地也該更往下追問……
        他正想往下說,但是,現場的人都睡死了……
        一如彰化寶島大旅社的病態美學,所有的機器和肉體都溶解了,一如水的奇幻,可以凝結又流動,可以繁殖成更荒謬也更逼真的建築隱喻。巴爾登在當年時便完成了在台灣的這些水的機器,但是他在台灣的大量奔走過程中卻得了瘧疾,之後療養了一年後,就不治過世。當年。日本政府為了感念巴爾登的貢獻,還請森山幫他鑄造了一個紀念銅像,森山就用他那種看似當代藝術但是卻其實是他當年噁心機器受刑的奇怪隱喻,銅像的身體和臉是那麼地模糊而掙扎,既潮溼又乾燥、既固體又液體、既流動又凝結,無窮繁殖的矛盾隱喻。
        森山也留了一座那銅像的縮尺模型在寶島大旅社的大廳櫃台桌上。他騙所有人說那是一個受難的天使,雖然顏麗子覺得比較像是受傷的蛇郎君,但是這座銅像的後來的遭遇也同樣充滿那個時代必然更荒謬逼真而無窮矛盾的隱喻。
        因為在後來太平洋戰爭後的金屬管制時期,這座銅像被日本軍隊徵收而鎔鑄成轟炸機的金屬炸彈。而且據說,正也是當年神風特攻隊台灣分隊前去偷襲珍珠港那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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