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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花

发布: 2014-1-16 17:29 | 作者: 戴璞



        早晨的雾在上午十点钟时淡淡的散了去,但太阳,还没露出来,它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只飘下一片迷迷蒙蒙清冷的白光,这种景象,比逢十五皓月当空那会儿要亮堂得多,可秋季里的凉风,扑簌簌吹过清清冷冷街面的宁静,总让我疑虑是在某个夜深月明的白兰花圃的篱笆后面,在那被一幕值得怀疑真实存在的画面所陶醉的梦境一样美轮美奂的岁月当中。这段岁月,我充满了迷惑和颓废,我至今不明白,我在将要讲述的这件事情当中,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尘封的往事总在我脑海里解构后又重新编组,却难以说服我自己,因为这件当时轰动难民街的谋杀案,与我当时所想象的纯洁,差之千里,它仿如今早时的浓雾,迷离、飘忽、晦暗,似浓雾里时隐时现不清晰的一个轮廓。
        十月份一过,迎来了多雾的季节,这段日子里,只要没有下雨,被雾气笼罩的又干又冷的空气,在晌午时分的太阳光明亮地穿透云层后,才变得清澈。此之前, 雾气萦绕一切,丝丝的,湿湿的,像浑浊的水,将难民街沉浸于底。一些勤快人踏着响步子开始忙碌他们的一天走上街道时,各种从浓雾里传来的声音,便时断时续了,此起彼伏了。虽然有一两个黑影,一晃而过,却让人怀疑起眼前的人头攒动,因为遮盖、簇拥他们的雾太浓了。
        不过声音逐渐丰富而嘈杂的时候,有这样一种错觉,闭上眼睛,就端坐闹市般,耳畔萦绕着响彻云霄的热闹,不必睁开,它清晰无比的印在了脑海里。嘈杂里,由远及近的有一个音色甜美的吆喝声,突然吸引住了我,她叫卖着:“白兰花哟、白兰花哟!”
        由于雾气太浓,我看不见叫卖白兰花人的身影,所以我停了片刻。听见李师傅催促,便紧追上他的步子。李师傅埋怨我是担心我们会遭到镇长大人平白无故的数落,昨天在镇长家打制衣柜时,我看得出一副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镇长大人,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很会找上一个茬,说多么珍贵的木材呀,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木匠,线量准些!瞧瞧这些据掉的,大手大脚,不心疼嗬!还可以把线靠里边量,白白糟蹋掉了木料,多可惜啊!我们来到镇长家门口,他正打算出门,他的脸上,洋溢着神秘莫测的笑意,这显然是出自他内心里的某件喜事,而非冲着我们,他漫不经心的,转身,朝屋内喊道:“舜华!”
        紧促的脚步声传来了,片刻,我看见一个胖嘟嘟的女人,气喘吁吁跑了出来。她以为丈夫落下了什么重要东西,因为他此番这么早出门说是要拜访某个落魄于此的大人物,她不关心政府上的事情,但对于丈夫要如此早去拜访,她感觉到了他还未露于脸上的受宠若惊。当她明白只不过招呼两个木匠时,一副泄气的难看表情, 挂在了脸上。
        镇长朝浓雾里钻去的那刻,正巧我放下担子回头,他像跳动的黑色焰火,他面前那团浓雾似乎藏有一条通往另一世界的小径,因为浓雾里人声鼎沸!一个充满神奇的力量正在吸引着吞噬着他的身体,眨眼间,镇长似一具被消融了血肉的骷髅,最后,连他瘦小的黑影,顷刻间,被一股飘来的更浓的雾气,霎的吞没了。
        镇长太太把我们带到了干活的地方,她诅咒这个鬼天气,嚷嚷着快受不了这种浓雾的天气。她说,出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会弄湿衣服!从她的喋喋不休,我猜 测她是那类爱凑热闹的人,可她的性情看上去有点儿古怪,她的热情使我对她昨天的冷漠感到很茫然,但我相信,她此刻正充当监工的身份,所以我没敢多看她,埋头干起活来。不过她突然说起的那个卖白兰花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假装卖力干活,耳朵一刻不离她的话语,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那张椅子上坐着。她的胖身体频频挪动,让椅子发出的摩擦声音,正是来自于她侃侃而谈时的兴奋,从她话语中,我大概了解到她此刻的心情,这当然是在许多年后突然回忆起时才感悟到的,而当时,我只不过以为她是对我渐渐有了好感,因为没过多久,即没听见身后的喋喋不休,我回过头,却看见一双富有深情的目光,我只好冲着她忐忑地笑了笑。这时,她一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的表情说,差点儿忘记了一件大事情,今早还惦记着它呢!然后她问,会修理梳妆台吗?
        “会啊!”李师傅响亮的应着。
        “我不是问你,我是问他,问你的小徒弟,这几张椅子你上午就得完工,拖不得时间!”
        李师傅唯唯诺诺,点点头,把手里的锤子敲得叮叮当当。榔头声停住后,我猜测李师傅准是用一种担心的目光望向我紧随胖女人的背影,我认为他是在怀疑我的技艺,所以我用坚定的步子表示内心里信心百倍。
        镇长大人的卧室陈设,令人瞠目结舌,我胆怯了,不敢再向前半步。胖女人一把抓住我的手,水汪汪的眼眶里,似乎正燃烧着什么东西。她另一只手顺便把门关掩上了。我老老实实跟着她来到梳妆台前,她冲镜子摆弄一副令人不安的姿态,这时我的目光正瞥向了床头柜上一副铜质烟斗旁的白兰花,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惊恐万分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住情绪,然后,她说镇长大人让她忘记了男人的模样这句话,我能感受到这一年当中她倍受的欲火煎熬是来自于镇长大人早已对她没有感觉的苦罪,她继续说,只要我愿意跟她好上一回,准会答应我的任何难要求!她见我仍然在注视那副铜质烟斗旁的白兰花,便问,认识那个卖白兰花的姑娘吗?她又说,镇长大人将这朵白兰花拿回来时,她才彻底醒悟,明白了他们之间问题的结症。是的,她只不过一个中年妇女,早没了让男人朝思暮想的艳丽。胖女人的话似乎把她的魂魄带走了,无精打采地看着我。
        “我猜测这个卖白兰花的姑娘一定长得好看。”我的真正用意是想提个醒,镇长大人像一个女人那样去卖花的醉翁之意,同时,我突然想起了那甜润的卖白兰花哟的好嗓音。
        “我会撮合你们俩,但条件,你一定清楚,你不要太小瞧我,因为有许多事情你永远不知道,那就是镇长大人是凭着谁的关系,才从一个无官无职的小角色变成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胖女人用一种让我无法形容去描绘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让卖白兰花的姑娘无法拒绝你的爱意,实不相瞒,我父亲是民党光复有功的大人物,虽然他光复后担任某省大吏不久便去世,省里的老爷们不会不买他女儿的账,去撮合一对年轻人的婚事。”她从我苍白的脸上,窥知了我内心里的惶恐只来自于对权贵的畏惧,“你害怕什么?”她用胜利者的姿态发出高高在上的挑逗语气,把手伸过来,看见我哆嗦了,显然得寸进尺地把手从我的脸上迅速滑向了 雄健的胸部肌肉上。“我就喜欢你这身结实!”
        “不,镇长大人会杀了我的!”
        我察觉她的惊恐缘于床头柜上的那只烟斗,她差点儿忘记它的存在,镇长大人肯定会回来取的。所以她泄气的样子,至今让我觉得她才是真正值得同情的可怜人。之后,近半个月的浓浓雾气弥漫的景象变得越来越诡秘,似乎象征人们内心里真实的深藏于黑暗之中无法窥清的阴谋。
        我按照镇长太太吩咐,带上烟斗,朝李公馆方向走去,迎面扑入雾气里。我担心会走错,浓雾里,我错觉不是走在难民街,我似乎一艘闯入湖泊之中的小船,不经意间就会偏离航线。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看清楚了李公馆门前那座石狮子,它面目更狰狞。我向开门人声明来意,将烟斗递了过去。在这个非常不友好的下人关门那会儿,我听见了镇长朗朗的大笑和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假如卖白兰花姑娘可以在李公馆内肆无忌惮,那么她一定不属于如我这般下贱地位的老百姓,我内心里的春秋大梦便将永难实现,即便镇长太太鼎力相助,也无计可施。我刚想钻进浓雾中,听见镇长大人的声音从开启的门传了出来,他大声叫住了我,他看清楚我转过身,一改初衷,问,太太肯定告诉过你李公馆的桌子坏了?他明显撒了个谎。他见我目瞪口呆,便笑了,说你如此拘束,是天生的吧!然后他用上主人热情待客的劲儿,请我跟上。我们步入了一间明亮的客厅。我不明白客厅里的人为何纷纷站起来,肃然起敬地看过来?镇长大人径直来到李大人面前,说,李兄我没有食言夸夸其 谈吧,看!我把人领过来了,还是我太太曾特别叮嘱过,等李木匠来了,一定要推荐给李公馆!李大人恍然大悟了,他万分感谢镇长大人的热心,用目光扫了扫我的脸,然后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镇长大人手上的铜烟斗上,但迅速地转向了那对呆若木鸡的年轻姑娘。站在手捧白兰花旁边的那个姑娘,信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端详完,问李大人:“父亲,他是谁?”
        “李木匠。”李大人语气轻蔑。
        “是李木匠的徒弟。”镇长大人立即补充说。
        李大人脸上一阵不快,顷刻,他冷冷的说,不是李木匠吗?他显然在怀疑我的木匠手艺。镇长大人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对李大人说,他的手艺也顶呱呱,不然我太太,怎会专门派他过来?李大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带着长长的拖音,也笑了笑,说人不可貌相,既然镇长太太推荐,肯定毋庸置疑。但他的话还没讲完,他女儿自告奋勇对我说:“我领你去厨房,看看那张坏桌子。”
        在厨房的一个角落,我看见了那张桌子,仔仔细细检查完,我对身后的姑娘说,得换桌子腿。我没敢多看姑娘的眼睛,她异样地打量,让人很不安,我眼皮垂下,问,有木条吗?她说得问问父亲,她不知道有没有木料。我们来到大厅,大厅里的目光齐刷刷的望过来。李大人听了女儿的汇报,便说,若有了木料就会给你们一个准信。他见我一动不动,脸色一沉,下起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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