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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视

发布: 2012-4-12 20:03 | 作者: 袁行安



        余方急匆匆地走在街上,正午的太阳像摄像头盯在他的头顶,全程直播。似乎为了上镜,太阳将他脸的干黄抹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又粗野地嚗光出来。这些穿透力的金黄使脸和身体都感觉燥辣,他的不舒服都挂在脸上,使本来就不甚体面的面貌扯得有些狰狞,但他的姿态却也还是昂首阔步的。他的步伐也很有力,以致不仅踢出路上不少的浮土,令行人掩口鼻而绕路。还振荡得身上零碎的物件喧闹不止,这些吵嘴似的声响顺着步伐带动的风隐隐约约流露出来,正像他肚子里不受注意的不满与不平。但这些他都不管的,依旧作旁若无人的急行军。
        他之所以这么急,是希望可以踩在时间点的前面。虽然这太早了点,因为两点半才上班,现在才一点。但那又如何?余方是科长,每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在公文前忙乱了头发。他令人钦佩与向往,因为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更因为他这样的工作都是为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他为此自豪,因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直是他最喜爱的书,尽管他读书尚不及他儿子的多。四十有余,他刚上初中的儿子这样评价他:刻板,吝啬,碌碌无为,自以为是。但他是不信的,儿子?他才多大,说我吝啬只不过是我不给他买玩具罢了!他还很不懂事呢。余方是很懂事的,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穿肠揉肚,愣是不出来。只憋在心里,不爽就骂。人民币升值了,他骂;火车提速了,他骂;路上堵车了,他骂;利比亚内战了,他骂;股票跌了,他骂;涨了,他还骂!——“长他妈不劳而获的风气!”他什么都想骂,也什么都骂过了,但一切都不变,他也依旧骂着一切。冷不丁变了,他抛去一切只骂变。总之,这些都只不过是折磨他自己——他从不漏给人家,只在骂下属的时候用上,让人昏头转向,顾不上思量,只好在狂风暴雨中忏悔自己罪孽深重,而其实他想骂的并非手下。他怕惹事,怕遭麻烦,怕丢工作,怕没饭吃,怕……
        像女人的例假,他今天的心情依旧是不好的。但与前者不同,他的情绪源于外因,且可变幻延绵一个月,下个月继续。如此日月周而复始,无穷尽也。今天他又在网上找新闻——其实也可以说是找气受。就看见又是这里老人摔倒无人扶几个小时后发现已经气绝身亡;又是那里见义勇为者孤战歹徒无人援助,最后被捅数刀致死。而且歹徒疑似绝世高手,于百十人围观之处,街道水泄不通之时全身而退,目击者都言:动作太快,没看清正脸……“人心不古啊!世风日下啊!”他端着饭碗,右手执著往嘴里送了一块红烧肉后,手就空出来迎着带着肉味黏糊糊的悲叹往大腿上拍。一脸的愤世嫉俗。在对面同桌吃饭的儿子看到这般景象想到《封神演义》中吃了伯邑考肉的文王,不禁暗自为余方口中跳动的肉唏嘘不已。余方饭饱后也不午睡,坐在电脑前抚摸着肚子在网上徘徊,心中无限叹息,眼中潮潮然。义愤填膺是真的,你看,得仔细,那起伏的胸脯,如赛马般大有超越肚子成为侧身之颠的气势。余方左右不是,体内蹿着一股燥动,恨妻子大人在上,不能就地将刚找来的气一股脑全释放出去。便捧着肚子慨然向朝自己的地盘去。
        作为正义的代表,作为良心的名片。余方一如既往的鄙视着在路上躲开他的所有人。
        余方心里正愤慨着,没想从前面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银铃般细碎空灵。他便驻了足,转动眼珠,溯上声音之源追随。那一群声源也侧身回首向他这边望来,随即沉静。这张张鲜明净白的少女脸上一时间都忽然缀上这成熟的安宁,显得过于肃穆。余方见此情景竟赧然不安起来,心想:看看这身上穿的衣服花里胡哨的……这都大姑娘家的……怎么都不知道害羞的呢……还这样盯着别人看……余方正思忖着,这一群“不害臊”的大姑娘居然都朝他这边走来。清《虞初新志》中有录明末林嗣环《秋声诗自序》一篇,其间有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余方虽然两股未战,但“几欲先走”却是实在。但他刚想挪步,就发觉两腿已然如缀铅块,难移一步。
        余方数次努力也是惘然,索性厚着老脸,直直地杵在那儿。而待女生们走近,余方便发现,女生中眼睛望着他的不过半数,而且多数露出惊异鄙夷之色。余方心中的光辉稍稍罩上些暗淡,而又见女生们纷纷掏出钱包从中拾取出五元、十元、二十元等面值的人民币时,更是大惑不解。转念思虑,恍然有所悟,如受大辱。俄而脸面上便不断翻涌起阵阵绯红,此起彼伏,鲜艳连片,如落日燃着了的成片云朵,如今正从耳后向脖根蔓延。
        余方怒起,就此奋然离去。在他身后那群女生正踏过他刚才站立的脚印,将持钱的手向余方站立的后方伸去。有一位佝偻着的老妪跪坐在由褪色的青布包裹着的尺把见方的棉垫上。这条街其实是被房地产商侵占了一块的。从高处看,若把街的两头封口,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凹”字形的。而这位老人就跪坐在“凹”字的拐角处,身子侧依着“凹”字的内壁。而余方刚才就一直站在这拐角前面,同样也是老人的前面。他却一直没有看见,他之前尚且没有来得及低下他高昂的头颅,而后他的眼珠也没有来得及转向这个方向。那置于老人身下的棉垫,在老人身体的重力作用下深深下凹,以致封沿边角,聱连接口处咧嘴龇牙,里面的焦黄棉团寂寞难耐,四方寻找罅隙作喷涌之势。老人裹身的上衣铺天盖地满是补丁,经岁月搓和早已混然一体,难辩其本来颜色。见有人递钱过来,老人才抬起深垂的脑袋。满头杂乱结球,白得发黄的枯发随之滚甩至脑后。她局促而急切地举起面前的铝罐——其实那哪里能叫罐子,早已不成样子——控制不住颤抖,里面零散的五毛一块的硬币窸窣作响。你伸脸过去,里面有多少钱你一望便知。老人眼上脸上尽是浑浊的感激与欣喜,似乎不敢相信这过于巨大的面值。但纵使如此天真烂漫,也无法抑掩住脸上龙钟的老态——或者说丑态。那深深如沟壑的,不知填进了什么使之那般暗淡难看。少女们见不得这个,无限的同情都被突如奇来的厌恶击潰,趁花容尚未失色,丢下钱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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