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空房子

发布: 2012-3-29 19:12 | 作者: 宫主



        1
        一幅油画吸引了博源的注意,他停住脚步,饶有兴味地欣赏起来。
        这幅作品的装帧不精美,用细麻绳把四根枯干的向日葵杆捆扎成长方形的画框。画面的主体是一棵成熟的高粱,杆儿有拇指粗,纤细挺拔;穗子硕大,籽粒饱满,像一支燃烧着的火把。油画的整体形象朴素,粗糙,在富丽堂皇的展览大厅里显得极不协调。博源细细端详着,品味着,思绪被带回到少儿时代,仿佛又回到了那一片火红的高粱地里,回到了辽西老家的泥屋里。博源的心中萌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油画的作者署名丽影,一个女性化十足的名字。博源牢牢地记住了丽影这个名字。
        参加画展的人摩肩擦踵,浪一样涌动着,博源不得不随着人流往前走。半小时后,博源转了回来,看见那幅油前站着一个女人,皮肤的颜色像新鲜奶酪的颜色,鼻梁挺直,薄薄的头发掖在耳后,一套深灰色中式便服罩在瘦削的身子上。女人没有理会身后涌动着的人流,静静地伫立着,专注地凝望着那幅油画。“她就是丽影!毫无疑问,她就是丽影!”博源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油画的作者丽影,博源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刚伸出手,灰衣女子不见了,博源像丢了魂似的,东张西望,四处寻找灰衣女子。展览接近尾声,参加画展的人们开始散去,博源索性守在展览厅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出去的人们。展厅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了,博源很着急,向正在忙碌的一位小伙子打听起丽影。
        “丽影老师?”小伙子瞥了博源一眼,向左边一偏头,“那不是吗?”
        博源向左望去,赏画的只有一位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者,
        此外再没别人了。
        “不对,我要找那幅红高粱的作者丽影!”博源连忙解释道。
        “不错,就是这位丽影老师呀!”小伙子诧异地打量着博源,“你连丽影老师都不认识吗?人家可是著名的画家!”
        “我要找的是一个女人!”博源语无伦次地描绘着丽影的样子。
        小伙子有点不耐烦了,“不知道,没见过这个人!”说着,撇下博源走掉了。
        博源怏怏不乐地离开了画展中心。
        2
        回到家,丽影,就是参观画展时见到的那位清汤挂面似的女人正坐在书房里,依旧是深灰色中式便服,薄薄的头发掖在耳后。博源大喜过望,扑过去紧紧抓住丽影的双手。丽影的手冰块一样凉,比殡仪馆冷冻室抽屉里的尸体的手还凉。博源赶紧放开了手。丽影像是知道博源的心思,朝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博源不由得汗毛倒竖,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他向后退了几步一转身出了书房。博源径自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一抬头看见浴镜里,丽影正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博源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丽影又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像走城门般畅通无阻,丽影是人还是鬼?博源的手心里攥出了汗,一颗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家里有鬼魂!”博源想离开卫生间,想离开家,可是丽影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是躲到天崖海角,只要她愿意都会找到的。“被鬼魂缠上了,必死无疑!”坐在抽水马桶上,博源虚弱极了,他后悔在展览大厅招惹丽影,常言说的好:心到神知,何况鬼呢!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虚弱是一定的。他勉强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厨房里杯盘狼藉,冰箱、橱柜里空空如也,花花绿绿的方便面口袋塞满了垃圾桶,小调味包丢在杏黄色大理石台面上,脏兮兮的碗碟憋憋曲曲地挤在洗碗池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博源烧了点开水,把小调味包撕开放进碗里,然后把小塑料袋捞出来,捧起碗嘶嘶哈哈地喝了起来。博源的家很大,一百六十多平。但是,他的活动空间不足三分之一,也就是书房和卫生间。卧室,客厅,衣帽间,客房,酒红色的地板上布满了灰尘。博源宁可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也不愿意走进卧室。
        “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呢!卖了它,买个小户型的。”想着,挺直身子,头向后拗着。睡沙发睡得腰酸背痛,脖子有点落枕,不敢往左歪,只能前后抻一抻。“四十平足够用,一张双人床,两米乘一米五的,可不要大床了,笨死了。窗帘、床罩同色系的玫瑰红,妻子最喜欢这种温馨的颜色。液晶电视挂在墙壁上,能节省空间。妻子穿着玫瑰红真丝睡衣,慵懒地斜靠在床头上,手里握着遥控器,来来回回搜着电视节目。”
        博源笑了。丽影也在笑,这回是掩着嘴偷偷地笑。“笑什么?”博源问。丽影笑而不答,素面朝天的一张瓜子脸忽而变成了妻子年轻娇美满月脸,左眼皮是单的,右眼皮是双的,嘴角上翘,活泼又调皮。妻子像是没看见他,穿着宽大的孕妇装,乳白色棉布上绣着几朵淡粉色的百合花。妻子捧着下坠的肚子,挺着身板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博源发现,妻子不是用脚走,而是离地一尺来高,轻轻地飘出去的。在家里见到妻子的鬼魂,似乎是很正常的,博源没害怕,也没惊动她,“房子还真就不能卖,妻子的鬼魂留在房子里,卖了房子,就得在外面飘着,成了孤魂野鬼,多可怜呀!”博源想,打消了卖房子的念头,即为妻子,也为丽影。
        博源发现,自己不怕丽影了,反倒希望丽影呆在家里。
        3
        博源推开书房门,穿过客厅走进厨房。厨房里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冲鼻子。他想起小时候辽北老家外屋地的泔水缸的味道,想起房后猪圈里那头瘦伶伶的黑毛猪。秋天黄皮腊瘦的母亲带着同样黄皮腊瘦的妹妹上人家地里趟垄沟,拣人家掰剩的瞎瓤子苞米或者瘪瘪掐掐的高粱穗子。博源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把关于老家的记忆赶跑了。他看着狼藉的碗筷,自言自语道:“刷吧,再不刷没得用了。”博源用指甲尅着粘在碗里的干巴面条,弄疼了指甲也没尅下来,他生气地把碗丢进垃圾桶里。其余的碗筷还算配合,规规矩矩地被装进了橱柜。揭开电饭煲,里面剩了少半锅米饭,米饭早就变质了,锅沿上生了一层黑色的干毛,腐烂的米饭成了黄绿的糊状。博源把米饭一勺一勺地盛到方便袋里,正在专心做家务的博源无意间见丽影站在厨房门口朝他笑。“莫名其妙,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没看过男人做家务?”博源嗔怪着。丽影抿着嘴,修长的眉毛一挑一挑的。博源心情开朗了许多,不由自主地跟着挑了挑眉。“该买个洗碗机了,不,该请个钟点工,明天到家政服务中心登记一下!”博源想。丽影还在笑,博源问她:“干脆你来帮我做家务吧!”丽影没回答一转身不见了。“生气了,一定是生气了!也是,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怎么会做家务呢!但是,女人不就是应给做家务的吗?”妻子活着的时候博源好像没进过厨房,没收拾过碗筷,没擦过地板。家里事无巨细,都是妻子亲手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博源手忙脚乱,烦躁不堪,“该死的大房子!该死的锅碗瓢盆!”他想起了那位体态丰腴的,曾经让博源几乎害了单相思的售楼小姐,心生怨恨:“巧舌如簧的胖妖精,该死的两片薄嘴唇,小肥猪,咒你再长五十斤肥肉!”他丢下手里的电饭煲胆回到书房,躺倒在沙发上。妻子死后,博源就没上卧室睡过觉,尽管睡沙发睡得后背疼,脖子僵硬,但是博源还是坚持在沙发上睡。“卖掉吧,这么大的空房子,冷冷清清的。卖掉买个小户型的,四十平的,一室一厅。不要厨房,上街吃。”楼下街角那家功夫包子的老板娘长得不错,脸儿圆圆的,屁股圆圆的,见到博源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候,还多给博源两个包子,“样子不太好看,味道一样的!”老板娘说。博源很是感激,所以常常光顾老板娘的生意。
        丽影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依旧朝博源笑。“要是丽影来陪我的话,或许,不用卖掉房子。女人都喜欢大房子,当初妻子不就是坚决坚持着买这所大房子的吗。但是妻子走了,丽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飘飘忽忽的,这些女人注定不是这所大房子的主人。还是卖掉大房子吧,买个小的,够自己住就可以了!”
        4
        博源回到书房,看见丽影倚在墙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博源想起画展那天,丽影就是这样站着的。博源歪着脑袋看着丽影,丽影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博源被这笑感染了,也笑了起来。博源伸出手想搂住丽影的肩头,可是,什么都没有搂着。博源坐在椅子上,拿起笔来,多年来养成了手写的习惯。写什么呢?他的潜意识里展开了一幅连绵的画轴,画轴缓缓展开,一望无际的红高粱从远及近地延伸向远方。秋风掠过,火红的高粱穗子随风摇动。与其说是画轴不如说是一片真实的农田,高粱地里走出来他的父母亲,都是高身量,红脸膛,皮肤粗糙黧黑;垄沟里躺着一个小女孩,高粱杆戳穿了脚背,鲜红的血染红了黑色的泥土!博源的心紧揪着,想到这个画面,博源的心总是紧紧地揪着,像谁正将手伸进他的心窝,要把他的心掏出来般疼。博源捶着胸口伏在桌子上。丽影又冒了出来,站在身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丽影适时适当地出现了,驱散了博源心里的影像,他的心也舒缓了。博源放下笔,靠在椅子上,他希望丽影给他掐掐额头,或是按按肩膀。妻子就是这样的,每当博源文思枯竭的时候,妻子就是这样站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肩膀。“真像临终关怀呀!温柔得能让濒死的人起死回生。太温柔了!”博源即像对妻子,又像对丽影,或许是自言自语。石英钟的指针嗒嗒地响着,极大声极震耳地响着。“肯定要卖了这所该死的大房子。空荡荡的大房子。”博源断然一挥手,仿佛快刀斩乱麻般。可是,这所大房子是妻子倾尽所有,当然绝大部分是娘家的陪嫁买下的。“你不住,干嘛偏要买这么大的房子!”博源埋怨起妻子来,“像缺心眼似的!”
        妻子可不缺心眼却很单纯。也难怪,二十岁就羞答答地嫁给了博源。新婚之夜,博源逗弄妻子,要会叫床,叫得声音越大夫妻越恩爱。洞房之夜,含羞草般的小娇妻咬着嘴唇硬是没叫出来。第二天夜里,博源正撒着欢儿,妻子竟小花猫般地叫了起来,“床,床,床呀!”博源哈哈大笑着从新娘子身上滚到了床上。讲到这儿,博源又开始笑,丽影也跟着笑,无声地笑。“你知道我笑什么,跟着乱笑!”博源抹了下眼泪,问丽影。丽影不答话,坏坏地看着博源只是笑!“就知道笑!”博源想:“妻子也这么笑,即使被汽车撞得纸人似的飞起来,又麻袋似的跌落下来。躺在血泊里妻子还在笑。尤其入殓的时候,孩子似的翘着嘴角,微微地笑着,仿佛欢欢喜喜回娘家的样子。孩子似的!高粱地里的小女孩儿,青紫色的小脸儿也是笑着的,那个小女孩儿,博源最小的妹妹,莫名其妙死在高粱地里的小女孩儿也是个爱笑的小人儿,博源的心撕裂般地疼着,他抱着脑袋大叫着:“不,不要,不要笑了!”丽影藏起笑,悄然隐去了
        5
        家政中心派来个三十多岁的女钟点工,挽着头发,皮肤黄褐色,穿一套大红带白杠的运动服。女人声音很好听,沙哑略带磁性。她介绍自己叫小翠,称博源“哥”,态度亲切自然,“高粱地里的小女孩应该也这么大了吧!”博源想。博源禁不住多看了小翠两眼,蜘蛛痣!博源吃了一惊,心扑腾扑腾跳了起来。小翠的眉心清清楚楚一颗红色的蜘蛛痣,和高粱地里的小女孩一模一样,天呢,原来小女孩没死,自己不过做了个梦。“哥,哥!”小翠连叫了他两声,博源才从惊诧中醒过来。他什么都没问,就给了小翠一把钥匙。“家里的活儿,你看着办吧,这是钥匙!”博源踉踉跄跄地回到书房,见丽影双手抱肩倚在书桌的一角,“丽影,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妹妹,高粱地里的小女孩回来了!就在厨房里呢,这个世界可真小,原来以为妹妹不在了,谁知道突然冒了出来。要不是眉心那颗红色的蜘蛛痣我哪里能认出妹妹?天意,天意啊!”博源撇下丽影,挓挲着两只手出了书房。客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厨房已经恢复了原样,妻子活着时的样子,餐桌上摆着一大碗手擀面,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博源叫了两声“小翠!”无人应答,看了下墙上的石英钟,过了两小时了,小翠已经回去了。博源心里喜滋滋的,他推开卫生间,除臭剂的芳香令他心醉;走进卧室,干净整洁。他坐下来,尝了一口面,香,有嚼劲儿,“还是家里的面好吃!”说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丽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似笑非笑地乜斜着他。“面好吃!嘿嘿!”博源端起碗喝了口面汤,扯出一块面巾纸擦了擦嘴。“上客厅坐!”博源站起身,牵着丽影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好久没在沙发上坐了,感觉有点陌生。博源斜靠在沙发上,望着丽影笑。丽影也笑。博源跟丽影讲起了妻子,讲到叫床那段时,博源笑得直擦眼睛。他忽然说:“我不卖房子了。让小翠搬来一起住。小翠一定喜欢住大房子!”丽影只是笑,不置可否地笑。“我让小翠搬进来住了,我爱吃妹子做的手擀面!”博源说着,指了指小客房,说:“反正小客房也闲着,妹妹祝正合适!”丽影站了起来,面带愠色,一闪身不见了。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