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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地洞

发布: 2011-7-05 09:14 | 作者: 许侃



        一
        
        1972年我九岁。我家在门前的土坎下挖了一个七八米深的地洞。如果继续挖下去,就可以挖进我家的堂屋,在地面上开出一朵花来。就像我们在电影《地道战》里看到的那样啦。

        当时有句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国山河一片红。备战备荒,平战结合。落实下来就是到处挖洞。我家的后面是一座叫做花山的土冈子,由公家开了卷扬机在挖大型的防空洞。有一天父亲从钢厂下班回来,说我们家也必须挖洞,哪怕是一个猫耳洞,以防真的打起仗来,美帝苏修的飞机轰炸。这个时代背景下的“宏大”事件,给我的孩提生活涂上一抹饶有趣味的色彩,留下许多尘埃一般的记忆。

        我家住的平房一栋共计六户人家。这六家户主都从单位里领受了任务,家家都挖洞。但是挖得最深,最具规模的只有我家。不仅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劳动好把式,还因为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其时已经能够帮上忙了。

        我当时还小,父亲没让我下洞干活,我自告奋勇地到洞里去,多半是冲着好玩去的。偶尔拎一只半拉子小铁皮桶,盛了泥水到洞外去倒掉,就算是出了大力了。我记得两个哥哥使用的工具,一个是一把錾子,长约一米,大概是用一截钢撬棍砸扁了一头磨出来的。另一个是一把平镐,两头使,一头是二齿扒,另一头类似锄头一般。錾子的主要作用是攻坚,向最顽固的地点攻击,平镐的作用是扩大战果,把錾子錾出的掌子面扩大,修平。两个哥哥交替使用这两种工具,跟在父亲后面卖力地干着。三个人都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我在里面碍手碍脚的,想着要帮忙,其实往往阻了他们运土的道。我的小姐姐比我大两岁,她的到来才真正有益。她给我们送来开水,有时甚至是父亲从钢厂带回来的酸梅汤或是母亲煮的绿豆汤。

        那时,我记得父亲下班回来,吃晚饭前总要带着我的两个哥哥到屋前去挖一气。我的母亲张罗着吃饭,总要喊几遍,父亲他们才从地洞里钻出来。吃过晚饭点着煤油灯还要再挖一气。星期日父亲骑上自行车到农村去了,家里男孩子多,一月定量三十斤粮食不够吃,父亲要找老乡买一点高价粮补充一下。因为挖地洞体力消耗大,那段时间父亲去农村的次数更多了,饭桌上的荤腥无疑也就更少了。不去买粮的星期日,不用说肯定也是耗在挖洞上面了。父亲的计划是从屋前的土堰上开一个洞口,朝我家的房子掘进,最终要通到我家的堂屋地底下,然后打通。那样万一发生敌机轰炸的事,我们可以直接从家中钻进地洞里。工程掘进了七八米的时候,地洞显得很像样子,在我的眼里简直可以称得上壮观。它有一人来高,四壁的黄土修刮得非常光滑平整,有些地方还修了灯台。

        与我家一同在土堰上开洞的有老朱家、小孙家和吴秃子家。老朱家有两个儿子,年龄比我家兄弟挨肩小四五岁,他家的地洞挖了有两米深,要是敌机来丢炸弹,勉强可以让一家人藏住身。小孙家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地洞刚刚挖出了一个洞的模样,还藏不住人。最可笑是吴秃子家,他家四朵金花,没有男丁,挖地洞只是在土堰上挖了一个坑,恰巧能放进去一只箩筐罢了。吴秃子涎着脸,搔着没有几茎发丝的头皮,嬉皮笑脸地对我父亲说:

        “老许大哥,你家的地洞挖得这么深,万一打起仗来,我们几家都能盛得下了。”

        吴秃子家跟我家紧挨着,只有一墙之隔。邻居在我们这儿也叫隔壁,吴秃子家跟我家是名副其实的隔壁。临时避难的请求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我父亲瞧不起不劳而获的人,虽然没有严辞拒绝,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小孙来找我父亲借錾子。所谓錾子状似一根钢钎,前端却不是尖而圆的,是平刀状。用它来掘坚硬的土非常管用。小孙用了錾子,还给我父亲的时候,没有好好地交到父亲或哥哥们的手上,而是站在洞口上面随随便便喊了一声:“老许,还你錾子。”就把一根錾子扔了下来,錾子插在地洞口的泥土里。这事叫我父亲非常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睬小孙。父亲对母亲说:

        “小孙这事干的!太危险了。”

        现在想来,我父亲的忧患意识是比较重的。他在繁重的工作之余领着一家人累死累活地挖地洞,不仅仅因为他一贯听从上面的指示,也许还因为他担心以空袭为标志的战争真的会来。

        我的哥哥们完全领会不到父亲的忧虑,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危险,更不害怕战争的到来,他们挖地洞不仅是听话,更是觉得好玩。我只要一看到哥哥们在洞子里干活,就忍不住跑去凑热闹,用小姐姐的话说:“又去添乱!”我干不了重活,就用一把小铲刀把洞壁修平,甚至还在洞壁上刻了一只小牛。小姐姐问:“你刻的是什么呀?”我说:“是一只牛啊。”小姐姐笑话说:“要说是黄鼠狼还差不多。”

        朱家的老二跟我一般大,他的后脑勺上扎了一绺绝细的小辫,我们都记事了他还要吃他母亲的奶。他很喜欢到我家的地洞里来,我老是撵他走,让他到他家的地洞里去。朱老二就哭起来,说他家的地洞挖得不平,不深,没有我家的好看。我受到恭维,便有些骄傲,说好吧,只许看,不许乱跑乱动。朱老二就立马蹲下,好像一只听话的小狗那样。

        朱家有一个老奶奶,七十多了,鼓着一双眼泡子,眼睛却抠进去,有几分恶毒的样子。听说她是旧社会的地主婆子,幸亏儿子参加了革命,跟着儿子来到城里。要是还在农村,她可就要受罪了。她的儿子老朱仪表堂堂,镶一颗金牙,在机修厂模具车间当着工会主席。老朱对我父亲很尊重,因为我父亲是八级钳工,有一手过硬的技术。但是朱老奶奶却时常欺负我母亲,流露出旧社会对待雇工养成的那种天性。有一回,我二哥在朱家玩,不知怎么把朱家老大挤兑哭了。朱老奶奶追到我家来打我二哥。她迈着两只小脚,把我二哥撵得像受了惊吓扑腾乱飞的小公鸡。朱老奶奶操起我家的一把芭蕉扇,把扇页卡在手里,用扇柄去打人。那把扇子不消说就毁了。更可恨的是,当我二哥吓得躲进床底下,她竟用扇柄去捅他,捅得我二哥吱哇乱叫。可怜我的母亲站在一边,一个劲地哀告道:

        “朱奶奶,你消消气。孩子我来打,你消消气。”

        我从连环画里看过地主婆的可恶,没想到还有这么穷凶极恶的。晚上,老朱听说了这事,过来跟我父亲赔不是。我母亲还想让他看我二哥身上被戳的伤痕,父亲拦着说:“算了,算了。”老朱说,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他母亲下手是狠的。我母亲心疼孩子,晚上悄悄流眼泪,我父亲只会息事宁人地说:“这事过去了,就算了。”他和老朱之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彼此客客气气的。

        朱老奶奶精明势利,看见我家的地洞挖得深,就给我母亲送来一碗元宵,大概是示好的意思。我母亲语气委婉然而态度坚决地拒收,朱老奶奶放下碗就走了。我母亲又叫我小姐姐给她端了回去。朱老奶奶自觉被驳了面子,也许还想到万一来了美帝苏修的飞机丢炸弹,借我家地洞藏身的事靠不住,就催着她的儿子赶紧挖地洞。

        当时国际形势似乎真的有点儿紧张。从广播里听到的消息都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之类的。广播家家有,是一个挂在屋内门头上的小木盒子,中央有一个出音孔,里面有一个纸盆喇叭,下面一根拉线开关。这种矿石收音机构造简单,只能收听一个台,是公家发的,目的是让人人知道“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广播里说,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与他们迟早要有一战。我们要立足于打大战,打核战,迟打不如早打……朱老奶奶是个极其怕死的人,听了广播就整天念叨挖地洞的事。在她的督促下,朱家挖成了我们这栋平房第二个有点模样的地洞。那个地洞挖进去有两米进深。看看能够藏住一家人,朱老奶奶念叨得松了,老朱也就挖得乏了。

        江南的土质黏而富含水分,挖好的地洞里时常渗出水来。我父亲在地洞里的地表沿墙根修出一道沟槽,在地洞口挖一个水桶状的深坑,将水引到洞口的坑里,每隔一两天就用小桶将水汲干。这是一件重复且劳而无功的事,不像地洞掘进的活儿能看到成绩不断扩大。汲水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我们兄弟看着父亲默默地重复做这件事,都觉得枯燥得要命,不如挖地洞好玩。

        大哥和二哥是帮我父亲挖地洞的主力。他俩放了学不等我父亲回家就先钻进地洞里干开了。大哥使錾子,像一个手持钢钎的炼钢工人那样往前捣;二哥使一把平镐,平镐的一头是两齿扒。我在一旁看了笑话道:大哥好像孙猴子,二哥好像猪八戒。因为大哥的錾子如果不是头上扁平如刀的话,就好像一支金箍棒,二哥的两齿扒虽没有猪八戒的钉扒宽,好歹也是扒子嘛!大哥听了笑,二哥就着恼地说:

        “光知道耍嘴,出去!”

        我不出去,我也能帮忙了。我把一个半拉子消防桶的底边贴在地上戽进去泥水,拎到洞口倒掉。大哥把一个畚箕摆在二哥脚下,二哥用二齿扒把土扒进去,大哥就吃力地端起来,运到洞口去。我跟着大哥来到洞口看着土,二哥又笑话我说:

        “老四看着土,好像怕谁把它偷了去似的。”

        大哥说:“偷了去才好,只要不把老四偷走就行了。”

        运出来的土在洞口渐渐地堆成一个包子。把土吊到地面上的活必须等我父亲到家才能做。

        地洞里潮湿闷热。两个哥哥干了一会儿,感觉到累渴,忽听见小姐姐在上面喊道:

        “上来啦,上来啦,喝娘做的绿豆汤。”

        小姐姐将一口铝锅连锅端来,兄弟们围着铝锅一人一个白瓷缸子舀着喝。

        喝过绿豆汤,往往就听见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响,我们不用抬头看,就知道准是父亲回来了。父亲下班回家,总是隔着老远就摇车铃铛,通知他的归来。这已经成为一个近乎仪式的习惯。父亲放下自行车,便来参加挖地洞。这时的工作效率明显提高。可以说,父亲的加入,才是地洞掘进工作的正式开场,前面不过是个序幕。

        地洞挖到秋天,已经颇具规模。所谓颇具规模,若用科学的数据说话,大概也就是高度一米七八,宽度一米左右,深度七八米的一个洞子。当时我人小,就觉得地洞特别宽敞,不仅宽敞,四壁还修得特别光,平整的黄土被刀头刨过,在灯火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地洞在三米和六米深处设了两个灯台,那灯台是在墙壁上留下一个近似圆形的土柱,顶端截成一个平台而成。它比在墙壁上直接挖一个凹坑做灯台的好处是,后者光线都叫凹坑吃掉了,而前者却明亮得多。灯台上放着豁了口的碗制成的煤油灯,煤油燃烧发出好闻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的地洞挖到七八米深就停止了,没有再挖下去。具体原因也许是上级觉得战争的威胁减弱了,通知可以不必再挖了,也许是父亲觉得挖到这样深已经够了。对于这个问题,父亲在世时我没有问过,现在想起来问大哥,大哥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家挖地洞的工事在掘进到七八米深的状态停止了,父亲当初设计的那个连通到自家堂屋的计划并没有实现。

        最后无须交代也可以想见的是,我家那条地洞因为长年不去汲水,被天上的落雨和地下水淹没,慢慢地洞壁全都泡塌了。到后来,洞口也被淤积的泥土堰塞了,只剩下半个括号似的一线虚空,仿佛眯缝着的一条弯弯的黑眼睛,张望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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