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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5-12 21:27 | 作者: 陈家麦



        1
        过了中秋,推拿医师陈龙翔就不见影子。五十多岁,这么大的人了,说不见就不见了,又不是蒸发了的水汽?刚开始,张爱凤还以为老公跟她开玩笑,玩笑可以这么开吗?以前他有过这想法,顶多说说而已,就不当真,可这回张爱凤急了,翻箱倒柜,发现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没少,除了一套他结婚时穿的藏青色中山装,一只儿子背过的背包。
        这不,多多长到三岁了,他妈妈有了新欢,他爸爸从公子哥都快变成穷光棍了。家里乱了一团糟,好好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了。
        陈龙翔是我四叔,他最后一次在家过中秋的细枝末节,到今天我都记得清清爽爽。
        那晚,他话特多。自从被查出得了糖尿病后,四叔戒了烟酒。但那晚他破了戒,要喝它个一醉方休。四婶提醒他,他说,醉了好,替吴刚砍桂花树吧!我开起四婶玩笑,今晚的嫦娥怕是你吧,吴刚一年到头够累的,难得有这么个好日子。
        这晚他不是丈夫、连襟、姐夫、姨丈、未来的公公、我的四叔,他是虎虎生气的小伙子。他带头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还 挥手打拍子。我到来后,像给咖啡加了点糖。朱汉多乐了:“瞧,又来了个能喝的!”四叔掏出口琴独奏《红星照我去战斗》,脚踩拍子,像音乐老师弹风琴。莎莎 扯了扯跃文的衣袖,反给他按了按手,那意思分明让她别急。
        今晚,跃文第一次把莎莎带来见未来公婆。她像嘉宾赞美东道主一样:“房子不错耶,环境不错耶,像个公馆耶。”沙沙走路的样子,似乎是双腿里安足了弹簧,一蹦一蹦的。四婶问多了,跃文烦了:“妈跟交通警察查问车主似的。”开饭时,他才作正式介绍:“董莎莎,电台《时尚》栏目王牌主持,她爸爸董卫国,县电视台台长,她妈妈——”莎莎鼓了嘴:“什么她爸爸她妈妈的,没礼貌!”跃文反应快速:“对了,我的岳母大人,柯银娣,在水洋报做《健康》版编辑,我介绍完了,谢谢!”莎莎像还在电台做节目:“爸,妈,您俩好!各位好!”四叔四婶同声:“莎莎好!”
        莎莎谈起世界名牌服装来,如数家珍,大家都成了她的听众。四叔向我要了根烟,咳了下,给四婶夺了,踩在地上。他说:“早点把这门亲定了,我不管什么日流韩流的,免得你的女人‘老流’。我做新郎倌时,等到醉醺醺地进了洞房门,才才……”四婶给四叔嘴里堵了一块小月饼。
        跃文让他爸说下去,挺好玩的,老爸从来没这么放开过!四叔瞄了四婶一眼:“不说不说,上床前你妈会让我跪搓衣板的!”四婶夹起一块鸭腿肉想扔他脸,做了下假动作,这块肉到了她水亮亮的嘴唇里了,样子像老姑娘头一回见如意郎君……祥和的中秋家宴啊,直到圆月半空挂。
        等到第二天早上,四婶从梦中惊醒,发现枕边的四叔不见了,没一点音讯,接下去的日子里,这位推拿医师还是没回来。
        他没回来,跃文与莎莎还是在国际大酒店办了喜宴。新娘的肚子藏不住了,隆起了小腹,她还在给客人敬酒。
        柯银娣拉了四婶一旁说私房话:“唉,大喜日子的,啥都不缺,就缺你家当家的,唉,难道他脑子里缺了一根筋?”
        “他嘛,有时像贪玩的孩子!会回来的!”四婶说,可底气明显不足。 
        2
        我的四叔会回来吗?他没回来,可一家也得要吃饭啊。
        太阳从江面跃了出来。
        从乡下陆续赶来了六位病人,早早坐在陈氏推拿诊所门前的长条凳上。到七点半,诊所外边的三张长椅坐不下人了,只好站了,有人抽着烟,往门里张望。
        诊所内四壁差不多挂满了锦旗和匾,蒙了一层灰,像多时未开放的荣誉陈列室。
        跃文坐堂,张望西望。四叔在时,轮不到他坐。莎莎特地送他到诊所,像送夫从军一样,一路上给他没少打气:“你是行的!”四婶也说:“跃文啊,现在只有靠你来做顶梁柱了。”跃文嗓门突地调了高:“我不信,没我爸地球就不转了!”莎莎用鲜红小嘴烙了下他脸,就像盖了一枚已审核的公章,这才骑了船型摩托车去上班了。
        叫进第一个号子,是位中年妇女,得了骨盆突出,四婶认得她,叫她蒋太太。跟她以前在樱花健身俱乐部一起练过减肥操,知道她老公成为暴发户,做仿冒的磁化杯生意,火得不得了。蒋太太说:“喔哟,陈医师咋还不在?喔哟,你这青皮后生行啵?
        跃文还是忍了忍,给她检查身体:“你腰绷着像块铁,怎么查啊?”四婶从推拿室出来,忙招呼:“蒋太太别紧张,放松点。”
        “喔哟,我以前见了陈医师很放松的·”
        四婶忙解释:“我儿子得了他老子的真传,又是医大毕业。”
        “陈医师啥时回呀?”
        跃文跟她搭上一句话:“他在开政协会议,要好几天呐。”
        蒋太太说:“怪了,我小叔子亲家公的小姑子是个唱旦的,也是个政协委员,昨天下午我俩还一起美容,没听她说起参加政协会议。”
        见跃文卡了壳,四婶又插话:“是小组活动吧?” 
        跃文看CT片子,手在抖,稳不住。
        蒋太太说:“我老公手也常抖,听说心脏不好。”
        四婶打岔:“你还在瘦身吗?”
        “换到‘长青藤’了,办了张金卡,光会员费每月3888元,还是瘦不下来,我那口子说他辛苦嫌来的铜钿,都让我给打了水漂漂。喔哟,你儿子冒出很多汗哪!”
        “天生怕热,跟我爸传的,嘿嘿。”跃文拿干毛巾擦了一把汗,将她身体放平,把牵引带固定在床板下边的横档铁钩上。
        蒋太太问:“没问题吧,喔哟,别把我弄瘫了,喔哟,我老公本来就够我操心的,难得一次回了家就像老住五星级的换了一家三星级宾馆,喔哟,别弄得我成天躺在床上,他可爱在外头放野马…”
        “等做完这疗程,包叫你跳的士高,蹦得老高!”跃文用手摇盘将床板中段上升,紧抵她腰部。她喔哟一声,好怕!跃文按动电钮,床板振动,蒋太太脸上的肉跟胸部都在振,她脸白了。跃文喊,放松放松。蒋太太连连摆手,喔哟,喔哟……
        四婶递了眼色,跃文揿了下按钮,振动停了,可蒋太太的嘴唇还在振,喔哟喔哟个不停。她从床上坐起,双脚落到地上:“喔哟,我好多了我好多了,明儿再来吧,喔哟!”
        蒋太太似乎落荒而逃,张爱玉拿了三帖中药追上:“蒋太太,你的药,找你的钱……”
        门外候症的病人议论开了,有人从排轮子中退了身出来,拿了手机,边走边喊:“喂,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像是赶到家里去救火一样。一会儿,病人都像家里发生了自然灾害,一个接一个开溜了。留下两位,一位等张爱玉给配药,另一位让四婶叫进了推拿室。
        早早地收工。四婶说:“跃文啊,你给蒋太太弄得不对头。”
        跃文说:“妈,你再说,我走了,我早该走了。”他真的抬脚走了。
        下午,下起雨。同是政协会员的我丈人带了一份通知书,让陈龙翔委员明天参加山区义诊。四婶见瞒不过,说他怕是回不了家了。我丈人盯着我四婶,像地球人看外星人:“开什么玩笑,他是刚会走路的孩子,给大人弄丢了?”
        我让我丈人别追问下去了,我四叔没在,有一个多月了,没留下一点儿口信,都是亲戚的,就别往外张扬。
        电视里播放着《黑豹》MTV。莎莎合着节拍,挺着肚子,在慢摇。跃文来助阵,拿遥控器放大音量,给四婶一把夺了来,电视里的音控数字降到了零。
        四婶大了声:“要坐吃山空了,还在穷开心!家里又不是堆了座金山银山,就是金山银山,也守不了多久了,就不想想找回你老爸!”
        “我早说过我是替老妈坐堂的,总不能为了不负责任的老爸,把我弄得成天跟蹲监狱似的!”跃文急了。
        莎莎鼓着紫色嘴唇,抬腿就走:“你们陈家现在还有什么?”
        跃文追了出去,雨水朝他身上泼。
        张爱玉劝道:“姐,跟孩子发啥火,还是想办法找回我姐夫吧?”
        傍晚,跃文搀了莎莎走进家门。四婶忙招呼两人吃饭。吃着饭,没话找话,谈起了国际风云,海湾战争,核弹头。朱汉多用牙咬开了一只啤酒瓶盖,接着咬,张爱玉扔了开瓶器:“你狗改不了——大老粗的样子,没教养!”
        朱汉多嘿嘿地笑,先跟我碰了碰酒杯,接着跟跃文碰。他唇上满是啤酒泡沫。
        朱汉多话多了,舌头像弹簧似的:“说真的,城里有钱人都有个二奶三奶的,说不定我那连襟外头也有了,只瞒了爱凤……”
        张爱玉一把夺了他酒杯:“灌了点黄汤,尽说混帐话,你他妈的才在外头轧了个老姘,喝,喝,就知道喝,没出息的东西!”
        跃文的一只腿在抖,四婶让他改了坏习惯。以前四叔训过他,吃这碗医饭的,更不能抖腿,病人大多是骨头有问题的,害怕摇晃,你这一晃,就先让他们感到自己的骨头在扭在裂在碎。
        跃文的双腿抖得厉害:“姨丈这话说对头喽,现在都啥年代了,说不定老爸在外头,还真给我找了个跟莎莎差不多年轻又漂亮的二妈来。”说完,他朝莎莎放电眼,莎莎速回电,似乎给她男人打了个及格分。
        后来,我知道,她气恼后,是跃文好说歹说才动员回来的。
        四婶说:“放啥屁,你爸不是那种人,他哪有这么大的劲儿。”说完,她脸越发红了。
        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十八件兵器摆在咖啡色的落地架上,闪着冷冷的光。莲花形的大吊灯下,茶几上放了一只竹篮子,装了苹果,上头的几只苹果脱了水,现出条条清晰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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