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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的童谣

发布: 2011-4-28 22:40 | 作者: 郑小驴



        甲
        我想象着与我相隔遥远的1921年,年仅6岁的祖父郑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芦苇荡里唱起那首青花滩耳熟能详的童谣时是什么样的一副情景。或许滔滔不绝的清江水正从他的脚板下静静流过,他扬起的水花打湿了碎花小裤脚;或许不远处的渔夫正赶下竹筏前头的鸬鹚;或许他拔出一节芦花,抛在水里,眼看缓缓的河水即将芦花带去遥远的下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去它。诸如此类,常让我惭恧不已,在一个个黑夜中,祖父们的形象正渐渐消弭于我脑海里的夜色中,他们离我如此的遥远,而我也正随着他们渐渐老去。
        或许那个在河边被夏风披拂的少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大半生以后会将怎样度过,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个不同的角度去揣摩着神龛上的祖父,我发现他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的小,光头,小脸,一颌银须,下巴上有颗小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相框下头写着一行秀逸的小楷:郑公能安老大人之遗像。
        在祖父的左边,端坐着的是祖母陈氏云青老孺人。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让我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她忧伤地坐在神龛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发出来的光芒让我感到一丝畏惧。她的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左边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夹,结实光滑的额头,整齐的牙齿,或许在描这幅自画像之前,祖母曾经还化过淡妆,她细而长的柳眉像是神来一笔,立刻将她忧郁的表情展现得跃然于表。这幅自画像便是祖父陈氏云青的最后手笔,她在画完最后一笔后,将画笔轻轻地放在砚台上,回过头来对父亲郑弦清说,给你们留个纪念吧,以后看着这幅画便能记得我了。小姑指着画面朝父亲说,上面画的是谁?
        父亲说,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旁边的小姑郑玉姳也跟随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祖母的绝笔,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见过她。三十年后,我看郑家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陈氏青云,郑公能安妻,陈家坪人氏,生两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尽。
        郑姓在青花滩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郑。在每年的清明时分,族里的人舞着旗敲锣打鼓从清江边逆流而上,去各个坟山祭奠郑氏的祖先。他们每年照例会在郑家祠堂召开一年的族姓大会。大会由郑氏年长的最富权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们一顿吃掉了两头上三百斤的肥猪和一头牛。青花滩的另一半姓便是陈。陈也是大姓,特别是在青花滩的上游一带。两大姓相聚在一起,势不两立,每年都会生出点事情来。郑姓曾经在陈姓面前吃过一次大亏,关于这件事,很长时间里,郑姓在青花滩总是抬不起头来,或许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势待发准备着悄悄给陈姓来一个疯狂的报复。
        那是关于争夺一块坟地的事。坟地在清江旁边的山头上,地势开豁,放眼所处,清江从脚下打了个大大的弯儿,碧波荡漾,滔滔而去,风光旖旎,那是快宝地。那个弯,青花滩会风水的先生都知道,这是龙开头的地方,正对着这块坟地的口子。争议由此展开。陈姓和郑姓的坟地挨在一块,那块风水宝地刚好挨着郑姓这边,按理,这应该是属于郑姓所管的。但是陈姓不甘心这么块宝地就这样落入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使了个让人哭笑不得诡计,在竹筒里装入子粑,然后一节节挤出来,黑乎乎的像极了狗屎。陈姓事先将这些“狗屎”倒在坟地的周围,扬言哪方能将狗屎吃下,坟山就归哪方。第二天请县太爷来断坟山,陈姓叫嚣着对郑姓说,既然你们说坟山是你方的,那你们谁敢把这堆狗屎吃下去么?!
        郑姓这边也不示弱,难道你们就敢吃!?
        陈姓就说,坟山本来就是我方的,怎么就不敢!
        县太爷看着有些意思,顺水推舟就说,哪方吃下了这堆狗屎,这坟山就断给哪方。
        陈姓就说,要得!于是派出一个壮年,三下两下便将“狗屎”抓来吃了。郑姓看得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只得认输,坟山从此归了陈姓。
        这事让郑姓愤愤然,因为不久陈姓故意传出来,那狗屎原来是子粑做的!这更加让郑姓丢了个大脸,本来就输了,还被人家当孙子耍了一回,岂有此理!从此与陈姓更加势不两立起来。曾祖父终生都对那块坟地耿耿于怀。你们看吧,以后有陈姓的好日子过的,做人不讲诚信,他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曾祖父说的这席话还没有过两个月,红军就打过来了。红军在青花滩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陈姓的祠堂征用来做了驻扎地,头号大土豪陈炜新绰号陈大膀子被红军在一个清早拉到清江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操着浓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红军举着大刀朝陈大膀子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大膀子缩着头说,祠堂你们也征用了,我的田产你们也分了,为甚还要砍我头?
        络腮胡子思忖片刻说,你放心上路吧,红军是不会错杀好人的!话刚说完,刀光一闪,陈大膀子的头便像一个冬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郑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兴又隐隐发毛: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 
        乙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祖父是兄弟间最小的,排第七。最小的总能得到长辈们多一点疼爱,青花滩有句话说,哪个爹娘不疼满崽?祖父是七个兄弟里头唯一读过一点书的,读的是私塾。头回去念书,曾祖父扛着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颠屁颠非常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眼光中凝聚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羡慕:读书的人是不用下田干活的。
        先生是上游请来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将祖父读书的热情打了个精光。先头几天,祖父放学回家,还会兴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学会的几个字在家炫耀几番,郑家没一个识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搂着祖父在郑家神龛下鞠了几个躬,拜的却是孔夫圣爷。青花滩的人对孔夫圣爷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读书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贡茶。
        后来祖父放学回来,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声不言地望着曾祖父带着哥哥们从田里干活回来。曾祖父说,阿七,今天识到了几个字?
        祖父红着脸说,今天先生没教识字。只教了首童谣。
        祖父甚是诧异,说,先生这么大了还教童谣?
        祖父躲闪着曾祖父的眼光点了点头。曾祖父便说,既然是童谣,你唱来我听听。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们纷纷望着他笑,祖父盯了他们一眼,嬉笑声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郑家祖传下来的院子里开始阵阵回荡:
        
        ……
        衣要遮体呃
        饭要吃饱呃
        苦难再多呃
        活着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胆怯地望着曾祖父不敢说话。曾祖父说,这童谣还要先生教吗?他有些疑虑地望了眼祖父。祖父小脸一红,说是的。这首童谣在青花滩即使是很少的童子都会唱,根本就不需人教的。
        后来曾祖父终于得知,原来祖父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戒尺都打断两条了,还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叹息着说。曾祖父说,有劳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孽子。先生却说,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强迫他呢,他不是干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见得有效的。曾祖父满脸堆笑地说,是,是,先生不亏读书人,说句话就是在理。
        祖父那时便已经开始逃学了。他起先跑到青花滩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园是块花生地,他饿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样,他有天发现花生地的后边还有一块凉薯地,这才算是找对地方。八月份的凉薯又大又甜,吃起来清脆可口,祖父吃得带劲,没料到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个和尚,留着胡须,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旧娶妻生子,也吃肉。青花滩并没有真正的和尚。这个和尚一把拎着祖父的耳朵,小兔崽子终于让我给逮着了。祖父被五师傅和尚拎着耳朵踮起脚尖跟着进了屋。他说,我前几天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过一般,我还以为是野猪呢,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捣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五师傅只笑。五师傅是个光头,有些胖,长了一副菩萨脸,祖父并不怕他。
        五师傅就说,你还笑,到时告你伢佬倌去,看你还敢不敢笑。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说,你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说,你答应不告诉我伢佬倌,我才告诉你!
        五师傅乐呵呵地说,要得。
        祖父便一一说了出来。五师傅说,郑家的教养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这样的捣蛋鬼。他俩甚是投缘,五师傅空守着一座破旧的庵堂,平时一个人也闲得慌,祖父的到来,给他解闷不少。五师傅便说,以后别去后园了,那儿的还没熟呢,以后你来,到我这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着嘴,一颗小虎牙像笋尖般冒了出来,说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过清江,曾祖父还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去的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动渡船过来,还以为是曾祖父不让祖父来上学了。
        有天,五师傅在庵堂抄经书,写的是苍蝇般大小的小楷,内秀而遒劲,祖父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说,你也教教我吧,这写字,比识字好玩多了。
        五师傅说,你先写个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五师傅细细地望着这个字,过了半晌说,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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