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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碰瓷

发布: 2017-6-01 17:54 | 作者: 李百合



        秦岭因为在学校一直功课不好,所以早早地就下地务了农,那年他才十三岁。十三岁的他,跟着大人下地,连个“半拉子”的工分都挣不到。他父亲见他实在太小,就把生产队放猪的活交给了他,他这才勉强挣到个“半拉子”的工分。樱桃家和他家是邻居,樱桃长得水灵漂亮,十三岁的她好像发育得格外成熟。秦岭上草甸上放猪,樱桃也挎上筐跟在后面。筐里装着一个袋子。她是跟着秦岭哥到甸子里挖野菜。大碱沟野菜很多,在挨饿的年头,曾救过碱沟周边百里人家的命。碱沟是块宝,那里有碱沟人家能救命的野菜、野生鱼。秦岭把猪在甸子里圈好后,也帮着樱桃一起挖野菜。两人的手脚麻利,一会功夫就挖了满满的一袋子,足够樱桃家的猪啊、鸡鸭鹅啊吃上一两天的了。两人累了,就躺在野甸子的羊草上,两眼望天,讲故事。秦岭的故事很多,也很风趣,逗得小姑娘会不时的大笑不止。
        草甸上有成群的牛羊,不时会传来牧人手甩皮鞭的咔咔声响。听着牛羊趟过草叶的声音、吃草的声音、牛哞哞羊咩咩的叫声,嗅着青草味、羊膻味、牛腥味,秦岭性情极高,仰着头,像是月光下孤狼拜月般大声地唱起来:
        哥哥我走西口,
        小妹妹你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我出村口,
        小妹妹你有句话儿留,
        ……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情啊,什么叫爱。就是公羊趴上了母羊的脊背,他们都不理解羊们在做着什么工作。秦岭一鞭子抽下去那只发了情的公羊,又唱。他们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寂寞,想说话、想唱歌就说话、唱歌。有时对着牛羊对着猪,有时是对着天空、对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天空好广阔,碧蓝碧蓝的,飘着几朵白云。仔细望一望,这些白云的形状很像牧人放的羊,有性格暴烈、专爱欺负其他羊的“羊爬子”(公羊),有温顺的母羊(在他看来,很像他贤妻良母式的妈妈),有被大“羊爬子”王用尖锐的角顶了出去的小公羊,讪讪地躲在羊群外吃草,还不时地乜斜着眼睛看着群里的羊姐、羊妹们。但当他们看到草地里的蝈蝈和蚂蚱捕捉完时,抬眼再望向天空,云彩还是云彩,什么也不像了。于是,他们就趴在草窠里,手支着下颌望着天际愣愣地发呆。偶尔有几只怪鸟从他们的头上尖叫着掠过,鹌鹑在天空中不起不落打着圈鸣叫着,像在表演着节目,边歌边舞。
        清凌凌的西林湖水,蓝莹莹碱沟的天,让两个逐渐走向成熟的少年相恋了。
        家里的大人知道了这件事。樱桃爸对贵为一村之长的秦岭爸平时很不感冒。两家人因为是邻居,时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犯口角。孩子都到了十五岁的年龄,没有个说法再这样下去,说不上会做出个什么丢人的事呢。于是两家大人就坐在一起商量两个孩子的事。樱桃爸张口就要了五万元的彩礼钱,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秦岭爸气得一跺脚,我家孩子难道是非你家闺女不娶吗?樱桃爸立即反击,我家闺女难道非你家小子不嫁吗?两家人不欢而散,苦的是樱桃和秦岭,两人愁眉不展,饭不思,茶不饮。樱桃的嘴唇起了一排白亮亮的水泡。
        村里的癞毛从省城打工回来了,穿着一身时髦的衣服,人模狗样地站在同龄人中间白白呼呼地述说着在城里打工的见闻。两个人心活了。秦岭想,到城里打工既然如此挣钱,自己岂不是干个二三年就能挣回娶樱桃的彩礼钱?樱桃想,到城里打工如此挣钱,自己为何不去一试,挣了钱尽快帮助自己心爱的人凑足彩礼钱?
        两人一拍既合。
        两人跟家里的大人都软磨硬泡,征得大人们的同意之后,才一同跟着癞毛来到了省城。
        大省城,百里红尘,打工的人遍地都是。秦岭找了一家加工面包的厂子,樱桃找了一个五星级的大酒店。两个人隔了几道街,但彼此心不隔。
        两人都是彼此吃在自己打工的店里、住在自己打工的店里。
        那年,面包店里的生意很火,年前一连三个月秦岭都不曾离开过面包店,全身的衣服几乎都没有换洗的时间了,从上到下像一个面人儿似的。樱桃最初的时候来过一回看他,见他忙得连和自己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就走了。望着樱桃远去的背影,秦岭有一种落寞而又心悸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樱桃之间似乎要发生那么一点什么似的,但仔细一琢磨,似乎发生的理由还不那么充分。
        秦岭有股子狠劲,为了能挣到更多的钱,他的这股子从骨头里发出的狠劲就发挥得淋漓尽致。老板的订单很多,秦岭接的也多,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他的胡子没时间刮,也懒得刮,头发也懒得理,三个月下来,他好像一个头部长满毛发的猿人。终于熬到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秦岭刮了胡子、理了发,打扮得精精神神地去找樱桃,他是打算和樱桃一起回家过年的。
        五星级酒店很大很是富丽堂皇,这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与他们所居住的泥草房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前台服务员听说是来找樱桃的,用很是诧异的目光望了望秦岭。秦岭感觉怪怪的,自己刚刮完胡子、理完发,并不像类人猿了,怎么如此看着我?他有些发毛,感觉自己好像很猥琐。
        樱桃一袭旗袍走了出来,较之以前更加漂亮更有丰韵。
        “樱桃,我们回家吧。”他好像感觉与樱桃之间有了距离一般,弱弱地说。
        “秦岭哥,我就不回去了。越是过年,酒店的生意越火,城里许多富裕的人家,过年团聚的时候,是不愿在家自己做年夜饭的,这不我们酒店所有的桌子都订满了。”樱桃说到这里,好像显得有那么一丝的惶恐,又好像显得有那么的一丝无奈。
        秦岭相信樱桃的话,就没有再说什么,见几个女服务员都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般看着自己,脸上不觉一烧,匆匆告别樱桃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大酒店。
        回到家里,他把樱桃过年不回去的消息告诉了樱桃的爸妈,免了樱桃爸妈的一番惦念。
        刚过正月初五,秦岭便又一次踏上了去往省城的路。
        刚一到省城,他就来到了樱桃所在的那个酒店。酒店里的客人很多。服务员好像都认识了他似的,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他索性自己在酒店里找起了樱桃,从一楼到三楼,始终没见到樱桃的背影。他有些纳闷,樱桃究竟在干什么工作,三层楼里都没有她?他问向一名服务员。
        服务员用一双很是惊讶的眼睛望着他:“你是在找樱桃经理吗?”
        “什么?樱桃经理?她就是一打工的,才来还不到一年的。”他才不信樱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当经理。
        “我们这儿,叫樱桃的,只有樱桃经理。她在楼上。”服务员转过脸时,撇了撇嘴,虽然属于那种不经意型的,但还是被秦岭从她的侧面捕捉到了。他狐疑着走向四楼。四楼只有几个大的房间,好像是办公用的,根本没有客人,显得静悄悄的。其它房间的门都关着,唯有一间门还留有一条小缝儿。他走向前去,还没来到门前,他便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男女在一起才能发出的声音。他感觉很奇怪,虽然他未曾有过男女的那种事,但他知道只有男女在一起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不经意间,他从门缝看到了屋子里面的情景。那个在上面的男人脱得光光的,正在女人的身上一起一伏。他一个脸红赶紧捂着脸,快速地向楼下跑去。刚要到三楼的刹那间,似乎一个闪念跃入到他的脑海中。
        樱桃?能是樱桃吗?
        不可能!绝对的不可能!
        带着疑问,他又轻轻地走了上去。那种声音依旧。他把门缝又开大了一些,这次他清楚的看见了,身下的女人居然真是……
        他不敢再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情促使他不得不一探究竟。他呼地一下打开了门,屋内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
        心爱的女人!真是自己那心爱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同不是自己的男人做着那种“索罗门”的故事!
        他气愤!他羞惭!他纠心似的痛、痛入骨髓般地疼。
        床上的男女,正是樱桃和她的老总。老总是中年男人,是那种成熟的中年成功男人。两人见有人不敲门就进了屋子里,赶紧慌忙地分离。
        秦岭的心凉到了底。
        “你是谁?你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敲门就进屋?”男人一边快速地穿着裤子,一边声色俱厉地问道。
        樱桃见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秦岭,立即惊呆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会发生很多很多故事,但总体上来说,发生的都是一种故事。这种故事从古至今被人们无休无止、乐此不疲地演义着。
        秦岭没有理会男人,只是把目光狠狠地望向樱桃,充满着怒火,充满着绝望。樱桃整个人都好像木了,脸色惨白地望着秦岭。
        “哼!”秦岭最后重重地一跺脚,一转身把门摔得山响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酒店的。出了酒店之后,他几乎发疯了,一路飞快地跑着,把行驶的汽车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神情木讷地来到了住处,一头扎在了床上。
        一连几天他都是在神情晃忽中度过,那和面机的隆隆声,那轧面机齿轮绞动的声音,他仿佛置若罔闻。有几次他轧着面,差点手被绞进齿轮中。
        屋漏偏缝连夜雨。老板竟意外地失踪了,同在一起打工的人说,老板的外债太多逃走了;也有的说老板是被人绑架了;但也有的人说,老板是不想发给打工者的工资,故意失踪的……
        打工挣不到钱的事是常事,他没有心思再在这里等下去了,于是他背起行囊又回到了家乡。望着家乡那片广袤的大草原,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什么样的心境。那牛羊的叫声,那鹌鹑的叫声,那清凌凌的西林湖水,那蓝莹莹碱沟的天,勾起了他无边无际的痛……
        房顶走太阳,树梢挂月亮。生活还得依旧,秦岭在近乎一种麻木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又是一年雪落时,那冷寒彻骨的白毛风不分白天黑昼地刮个不停。邻居樱桃家忽然就响起了樱桃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盖过了呜呜做响的风声,传到了秦岭的耳朵里。秦岭一个翻身从炕上爬起,快速地向着西院跑去。
        西院里,一具棺木摆放在院子中央。棺木前烧着纸钱,樱桃妈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力地拍打着棺木:“我的闺女呀!你咋这么命短呢!”
        “樱桃!”樱桃爸妈只有樱桃一个女儿,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樱桃能是谁?!秦岭大喊了一声,没等他扑到棺前就背过了气。
        跟前忙着帮助出殡的人,赶紧把秦岭背进了屋中。
        秦岭悠悠醒来后,又是一个箭步跃下炕,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外面的棺木。哭声震天,令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得不为之落泪。
        一名律师走向前去,拍了拍秦岭的肩膀:“你是秦岭吧?”
        秦岭哽咽着,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
        “我这里有一封信和一封遗嘱,请你过目签字。”律师平静地说道。
        秦岭仍然啜泣着,撕开了信封:
        秦岭哥,也许我不配这样地称呼你。但我还要这么称呼你。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到何时何地,我都爱着你,但我不配嫁给你。年前的三个月前,我就被那个可恶的色老总玷污了。我挣扎过,但我没他的力气大。我想到过死,但一想到你,我又不忍心去死。虽然我真的不配生活在这个世上。后来我就想即使我死去了,也要为我的秦岭哥做点什么。我想到了咱们这次打工,想到咱们为什么会出来打工,那都是钱惹的祸。这笔钱,是我遭遇车祸之后,所得到的一笔抚恤金。放心这不是我卖身得到的钱,是用我的鲜血换来的,是干净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实际上我没卖过身,做那种事情 真的是被逼的。秦岭哥,你就用这笔钱娶一个比我干净的女孩吧,务必收下,算做是我的一种恕罪吧……
        秦岭挺诧异,樱桃的这封信,怎么让人如此糊涂?她未卜先知吗?还是预谋已久?是碰瓷?但也不至于把命搭进去啊?他抬起头来狐疑地望向律师。任凭秦岭如何询问,律师只是苦苦地摇着头一句话不说。律师又拿出了一个皮箱,打了开来,整整一下子的人民币。“这是面包店的老板赔偿的抚恤金,一共是六十万人民币,请您清点一下。”律师平静地说道。
        樱桃,你死去了,还要想着我,是我秦岭对不起你呀!秦岭长歌当哭,像山崩,似海啸,惊天恸地。继而,他把那些钱一把把地抓起,扬向了天空,扬向了大地。朔风飞舞,眨眼间把这些纸币刮得干干净净。
        后来,秦岭听说玷污樱桃的那个老总,事故那一天喝得烂醉如泥,被一面包店的老板开车拉走。车辆是开往城郊的。一个拐弯处有一栋高大的建筑物立在路旁。面包店的老板开得很快,忽然就看到了前面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了路中央,他一脚踩下刹车,刹车居然失灵。在轿车撞向女孩的刹那间,他看清了这个女孩竟然就是刚刚和他们在一起喝酒的樱桃。轿车毫不留情地从樱桃的身上轧了过去,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了路边的建筑物。一种潜意识支配下,面包老板不假思索迅速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轿车载着烂醉如泥的色老总一头撞在了建筑物上,前机箱被撞进了驾驶楼里,色老板在无意识中走向了另一个世界。那名开车的就是秦岭打工的那家面包店的老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在安排着这一切。平时滴酒不沾的樱桃,怎么就会把老板喝多呢?一起出来的他们,樱桃显然是没有跟他们同乘一辆车的,樱桃怎么如此迅速地来到郊区的这一拐弯处的?也正巧在这个时候刹车怎么就失灵了?还有樱桃那封信……等等,诸多事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樱桃的死和樱桃的遗嘱,永远是秦岭心中的一个谜,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许只有爱到骨子里,才会让人做出绝命的选择,才会永远让人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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