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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7-5-25 20:22 | 作者: 陈谦



        冰葵被飞机的颠簸震醒。广播里传出机长的声音,提醒乘客们不要走动,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这会是一段刺激但安全的飞行。”机长的口气带着调侃,试图宽慰他的乘客们。意识到自己一路睡得那么深,冰葵有些吃惊:难道自己将过去都忘了?她皱起眉头,将滑落的毛毯扯上,坐直了身子。虽然知道设置成飞行模式的手机已无法收到新信息,她还是摸出iPhone,再次点开敏玲留在上面的短信息——
        “天时已至肺癌晚期。想了好久,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敏玲。”寥寥几句。短信到时,冰葵正在开会,她立刻起身走回办公室,盯着短信反复确认,直看得那些字从黑变红,火苗一样窜升,最后被一泼冰水浇熄,淌出一团墨色。她拨拉那团墨,确认只有敏玲和天时。敏玲没有称呼她。这绝不是疏忽。他们三人最终先后脚来到美国,各自成家立业,开花结果,转眼已在新大陆过了半辈子,之前从不联系。冰葵辗转听说,敏玲如今在波士顿当医生,天时在纽约做教授。她不想知道得更多。冰葵相信他们应该也会从不同渠道听说过她如今是硅谷高科技公司的高管,主管公司的亚太及欧洲市场开发,成年累月地满世界飞。在这个时代,失联与互联不过一键之距,取决的只是态度。当年敏玲一刀砍断了三人间的关联,现在又是敏玲领头跨过彼此间的隔离带,可惜已经太晚。
        这是从硅谷中心城市圣荷西飞往纽约的红眼航班。凭多年空中飞人的经验,冰葵不用看表也能估出,飞机再有不到两小时就该飞抵肯尼迪机场。早春清晨六点半的纽约,将仍在黑暗中。落地后,她会叫Uber的车子接上她,一路去往长岛。
        冰葵接到敏玲的短信后,点开上面的地址链接,经由“谷歌地球”一下就看到了天时在长岛的家园外景。那是座落在一个河汊转弯处的灰蓝色维多利亚式老屋,在做梦也想着创新的硅谷住得太久了,面对那样的老派,冰葵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想象不出天时每日在这样的房子出入的样子。四周光秃秃的树干间距很密,能想象春夏间屋前屋后那浓得化不开的绿。天时那么温暖的人,应该会有几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了,这个想法让冰葵有些安慰。他的太太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是更像一团火,还是更似一块冰,冰葵忍不住想。
        她去网上搜天时的信息。在第一张跳出来的照片里,穿着浅灰蓝色衬衣、系条深蓝斜纹领带的天时靠在讲台边,一只手在空中作比划状,神情专注,带着威严。这形象已很难跟当年一笑就露出满口四环素牙的年轻天时联系起来。二十多年过去,天时壮实了一圈,身型挺拔厚重,从照片上都能感到衬衣下漂亮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人。他已脱尽青涩,又还没见老,正在男人的最好时光里。天时的另一重大改变是戴上了眼镜,那镜片完全挡不住他双眼炯炯的目光。这样的人会得绝症?冰葵一个哆嗦,打消了去网上搜看敏玲的想法。她关上页面,点开自己的日程表,看来看去,决定一周后的周五夜里坐红眼航班去纽约,周日早晨飞回,这样还不耽误接下去的周三飞耶路撒冷出差。
        “我要去长岛看一个患绝症的老朋友,刚接到的消息。”订好票和酒店后,她一边跟丈夫麦克说取消下个周末到海边健行的计划,一边解释。“在长岛的老朋友?好像从没听你说过呢。”麦克惊讶地看着她。苹果公司的老员工麦克是在纽约出生长大的意大利人后裔,他父母和家族里好些长辈都葬在长岛。他们婚后每次去纽约都会到长岛看望仍住在那儿的麦克的亲戚们。“我也才听说。一个年轻时代的朋友,失去联系很久了。肺癌晚期,越早去看他越好——”她没说自己想抢在天时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去看望他,而不要等到他最后住进临终关怀机构的时候。她不要在那样的地方跟他道别。麦克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朋友,真令人难过。我会为他祷告。”冰葵点头,轻轻地拍了拍麦克搭在她肩上的手。
        行程确定后,冰葵给敏玲回了短信:“谢谢知会。震惊难过中。我会尽快去看天时。请保重。冰葵。”她也没称呼敏玲,她想这是敏玲要的。
        敏玲没有回应。
        又一波漩流来袭,飞机强烈的颠簸令冰葵反胃,感觉是坐在一艘暴风雨中航行在海面的轮船上。四周传出人们的惊叫声。冰葵甚至听到了行李架里物件碰撞的响声。她捂住双眼。天时的脸从指间穿入,青白,消瘦,下眼睑有睫毛投下的隐隐暗影,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天时瘦削的影子在晃动,迎面而来。冰葵看到自己在前世赤白的天光里,缓缓地在天时身边落座。她没跟人说起过,自己也已忘了很久,敏玲被天时端出的那个遥远的午后,是隔开她前世的光标。
        那天雷暴雨刚刚过去,空气里有股清新的甜湿。天时穿件半旧的白色短袖衬衫,跟冰葵身上月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很搭。他们在前世里总是这样出场,好像从不曾换过衣衫。天时笑得很由衷,却总带着些许的忧伤,让她想到一匹驮着神秘重物在山道上行进的骏马。
        冰葵支起下巴,在等天时看她最后一次的模拟试卷。天时那时已通过筛选考核,正在等办去美国公派留学的手续。他在春末接了被临时外派的外办同事的手尾,给在备考TOEFL、GRE的冰葵当英文家教。冰葵已停薪留职,打算赴美自费留学。
        第一次见面,天时就看出冰葵的弱项是听力。那年头外语音像资料很少,外国人也罕见,一般人只凭听“灵格风”,“英语900句”这类的磁带,难以在短时内将听力大幅提高到能对付TOEFL的程度。天时将冰葵掏出的一堆《托福满分捷径》之类的书拍了拍,笑笑说:“学习语言只能靠死功夫,没有捷径可走。”他约冰葵一周三次到城中心广场旁的市第二图书馆碰头,每回先让冰葵做套模拟试卷,再当场答疑,然后掏出一堆他在上海外语学院念书时收集的英语磁带,让冰葵拿回家听。
        冰葵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每天戴着耳机吹着电扇,愣在桌前牢牢坐上两小时,将天时给的语音带子反复听,再做练习,几周下来果真听力大增。天时高兴得不时带雪糕来给她吃。她愿意让天时开心,再回到家里,戴耳机的时间越来越长,听力成绩终于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天时兴奋地说,原来只是帮个同事的忙,没想到遇到个这么聪慧的学生,中了彩一般呢。冰葵摇头,笑说这哪里说得上聪慧,下的是苦功夫呢。天时马上说:“当然,勤奋是重要的才华。但要冲过一个阈值,比如落到钟形曲线的右端去,那单靠刻苦就帮不上忙的,天份非得要起作用了。就说听力,一个非母语的人要听懂外语对话中的言外之意,她的知识积累,举一反三的能力,想象力这类跟智商密切相关的因素就都要起作用了。”他又来了句英文:“I am so proud of you!(我真为你自豪)”冰葵不知说什么好,“腾”地起身冲出去,到街边的小冰室里买来雪糕,两人说笑着一起吃了。
        他们花在功课上的时间越来越短,可都没主动说这补习可告一段落了。两人总是按时到来,伴着头顶吊扇“哐镗哐镗”的轻声,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聊,只为享受那午后经常无人的小阅览室。天时身上驮着的重物好像忽然少了,脚步轻快起来。冰葵开始提议一起去看个展览,或看场电影,没想到天时推得很快。冰葵想不出他一个家在外地的单身汉怎么连周末也没空,但她从不追问,只不想印证自己的直觉。
        天时跟冰葵同龄,却比她高一届。听冰葵说要去美国读MBA,天时有些不屑,说自己只想去美国做海明威研究。海明威是天时最喜爱的作家。“活得勇敢,死得干脆。”他又强调。冰葵便说自己喜欢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天时笑起来,也不评论,只说将来你得空了,去读读简·奥斯汀再说。“最好读原著。”他又加一句。他还跟她聊福克纳,又讲《了不起的盖茨比》。冰葵后来上考场,一眼看到“阅读理解”部份里有海明威的小说节选,几乎要流泪。她跳过文字,直接答对了下面的所有问题。
        在那个雷暴雨过后的下午,天时“啪”地合上冰葵的作业本,忽然说:“你完全可以放单飞了,”接着他说已接到外办的通知,要去广州美领馆作签证面谈了。冰葵瞪大眼睛:“没听你说过学校的录取书到了呀。”“密执安和哥大的都来了。”冰葵想说句客气话,没想到自己一个转身,将月白的背影对向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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