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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锣打鼓

发布: 2017-4-20 16:46 | 作者: 顾丽敏



        在我生长的乡镇,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尊称他为师傅,是因为他有一手绝活:敲锣打鼓。
         “文革”期间,傍晚闲时,师傅常来我家,有时带来一瓶自制的“番薯干烧”,跟同样有一手绝活的父亲举杯对饮,谈天说地。通常情况下,父亲听得多讲得少。父亲的绝活是用自己配制的草药和独特的手法,给乡亲们医治跌打损伤、接骨正位。师傅呢,烧酒喝到兴头上,人就开始变化,变得有动静,而且动静还相当大。他站立起来,大幅度地挥动手中的竹筷,俨然一名乐队指挥,视盆碟为铜锣,把碗盏当皮鼓,在饭桌这个小舞台上,旁若无人,接连不断地东一敲西一打,将看似散乱的“锣鼓”点子连贯为一支节奏明快,清脆悦耳的民间乐曲。在我好奇的眼睛看来,这曲调不是发自一只只碗盘,而是出自一根根抖动的头发,一道道迷醉的眼神,一具具活生生的形体,一个在十里八乡受到尊敬和爱戴的师傅。是啊,师傅本身就是一种声音,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会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像是美化田野的一片阳光,让你发现稻穗节节拔高,丰收在望,来年不会饿肚子。这种声音,又像是心里的一个月亮,使你看到月光穿透厚厚云层,将天上的神秘和美好带给人间,把民间的生活习俗、不便公开的企盼和信仰,映现于稻花飘香的夜空——草民的心愿回荡于天地之间。
        师傅和父亲,一个调节人的思想情绪,一个减轻人的肉体痛苦,真像一对各有所乐,又各有所苦的难兄难弟。
        师傅说,锣鼓分阴阳,锣是月亮,鼓是太阳。
        父亲说,人体也分阴阳,皮肉是月亮,骨骼是太阳。
        我在一边偷着乐,分不清他们是在讲酒话,还是在比拼各自的“拿手好戏”。
        我曾经亲眼目睹,师傅那双握着棒槌的手,像风雷一样来回闪动,在“排鼓”和“套锣”上蹦来跳去,敲打出独立的锣鼓曲调,令人激动不已。这种敲锣打鼓的表现形式,不知始于何年何月,在乡村和坊间广泛流传,并被命名为“舟山锣鼓”。它使用的锣和鼓非同一般,所具有的鲜亮地方特色和独特的个性魅力,就在于套锣(十一面大小不等,音色不同的铜锣镶嵌在一个直竖的框架上)与排鼓(若干面大小不一的圆鼓横排于架子之中),演出时,由几个演奏者在锣鼓上敲打出声色变化、旋律丰富的民间乐曲。锣手与鼓手之间,以鼓手为主——集表演与指挥于一身。师傅的高超技艺,令人异口同声,啧啧赞叹。面对众多的锣和鼓,他可以独自一人表演,而且演奏的效果使人情绪激昂,热血沸腾。也许祖上是渔民的缘故,也许作为渔家的后代,对长期在大风大浪中讨生活、求生存的弟兄们有着深刻的同情和理解,他往往在自编曲谱的基础上,加之临场发挥,用节奏紧凑、密集如雨点的锣鼓点子来表达渔民在大海上迎风搏浪、动荡不安的紧张气氛和艰险场景,既洋溢着豪迈气魄,又富有悲壮色彩,还掺杂一点儿如诉似泣的调子,让观众在心绪起伏不定之际,感悟生活艰难、命运坎坷和生命的强盛。每每一曲临近尾声,原本显得比较沉重的师傅,明显变得轻松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格外潇洒自如,用欢快的调门来表达渔船平安返航,渔民归家的喜庆场面。这种表演程式和曲调,是对渔民兄弟的海上作业情景、生存处境和向往安宁家园的心理之真实写照,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不错,师傅从舟山星罗棋布的岛子上汲取艺术养料,获得创作灵感,又把编排的曲谱以热热闹闹的形式返还给苍茫的大海和孤独的岛民。
        听师傅说,一个世纪之前,我们舟山人来往于岛屿与岛屿、岛屿与大陆之间,非常不方便,惟一可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木帆船,但船上却没有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汽笛,启航或靠岸只好用锣鼓声来提醒乘客——哐哐咚,咚咚哐——要开船啦——哐哐哐,咚咚咚——快靠码头啦。舟山岛民这种听锣鼓声上下船的习俗,便是后来形成“舟山锣鼓”的一支重要源头。在早年的木帆航船上,一般只有两个人;一个掌舵,把握航向,一个撑篙,招呼乘客。最初是一人手提铜锣,用敲打声把乘客迎来送走。但由于船上人手短缺,在长期的航运实践中,感到这样敲锣很不便当,因此,根据海上航行的特点,索性腾出人手,将锣固定于船头的一个框架上,算是以后演变为“套锣”的雏形吧。日子一长,总觉得光是锣,声音太单调,敲打不出什么花样,于是在舵位旁边又添置一面大鼓由舵手来伴奏。由此开始,锣与鼓就像船长水手一样,在航船上落脚了。
        师傅又说,真正把敲锣打鼓推向一个高度的不是航船,而是规模、航程、风险都远远超过它的渔船。渔民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上逐渐认识到,锣鼓声不仅可作为一种出海或靠岸的信号,而且在烟雾弥漫的航行中,用它来说明各自所处的海域,可避免船与船相撞。还有,在孤寂的捕鱼行程中,一路上敲敲锣、打打鼓,喝喝酒,说说女人,不失为一种自娱自乐,调剂枯燥单一的生活和精神,同时也可增进弟兄们的亲和力,共同对付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凶险。由于渔船在海上行驶,在风浪中颠簸,动荡性极大,所以要把锣和鼓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便产生了锣框与鼓架,另外,单锣独鼓,再怎么用力敲打,其声音在喧嚣的海上也显得十分微弱,且音节单调,不能满足渔民们粗大的“胃口”,因此,每条渔船都要增加锣鼓的数量,你增我加,互相追赶,“套锣”和“排鼓”便由此逐步形成。我们不难想象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体格强壮的渔夫,踩着波涛涌动的节拍,双手同时敲打几面锣、几只鼓,与海浪共舞,这情景多么壮观。
        在那“文攻武卫”的年代,我们那里的老百姓,包括师傅在内,怕引来株连九族的麻烦,谁都不敢随意地敲锣打鼓,那是因为,锣鼓的响动能传递上面的政治动向和下面的派别争斗。那时候,师傅跟父亲一样,是个靠挣工分过日子的“另类农民”,但他又不舍得自已珍爱的锣鼓被乱七八糟的人强行借去敲打乱七八糟的声音,于是在一天深夜,用一辆手拉车把全套家什拉到我家,在父亲的帮助下,藏匿于阁楼上;为了防止老鼠啃咬鼓皮,父亲把家里的猫窝转移至阁楼,并关照家人,以后每天在阁楼里给它喂食。接下来,师傅在外面逢人就说:锣嘛,当废铜卖掉换酒喝了,鼓嘛,劈碎当柴火烧饭吃了;吃饱喝足歇手了,唉,我歇手了呀!
        从此,这个“声音”没有了声音,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就没有了声音,人与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了声音——一个集体失声的时代,一个除了鸟鸣猫叫狗吠,人人高呼万岁万万岁之外,不需要其他声音的时代。
        当然,父亲有时还会在私下里念叨,那时,他作为在民间有一定威望的中医,被地区正规医院所吸纳,成了一名骨伤科的坐堂医师。对此,师傅异常兴奋,一天召集几个锣鼓手,专门排练一番,敲锣打鼓为父亲送行,那排场,那情形,好比当年送举人去外地做官。可惜好景不长,不过几年之后,说是国家遭受到重大的自然灾害,尚未纳入正式编制的父亲被精简出了医院。这一回,师傅更来劲,独自赶着一辆装载着套锣和排鼓的牛车,到城里来迎接父亲;在医院大门口,他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因影响人家正常工作而遭到了院方的驱赶,父亲深受感动,在街头的一家饭馆里请他喝酒;大半斤老酒喝下,他走到外面,跳上牛车,又是一阵轰轰烈烈地敲锣打鼓,吸引无数行人驻足观望。回来的路上,父亲扬鞭赶牛,师傅一直站立于车上不坐不蹲,约莫隔一里地敲一通锣、打一阵鼓,把黄牛刺激得心惊肉跳,赶路的速度像马儿奔跑一样。在以后一段相对平静的岁月里,周边几个乡村凡是有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师傅的身影。红事打鼓,打得房里屋外喜气洋洋,新郎新娘面红耳赤,好像当晚就能喜得贵子;白事敲锣,大锣哐啷—哐啷—哐哐哐,小锣咣当—咣当—咣咣当,好像替代主人对即将去往阴间的人说着:走好走好,好好走,百年之后走回来。每次回来,师傅的口袋里总是塞满糖果、炒货和香烟,还添了几张小钞票。糖果和炒货,日后他会送一部分到我家,让我们小孩子欢喜。我们真希望这样甜蜜蜜的日子多一些。“文革”开始后,在各个村落的显眼围墙上都用白石灰刷上了“破四旧,树新风”的大字,师傅因此而失去“第二产业”,每天只好老老实实跟着大伙儿去务农了。不过,锣鼓还有机会敲打,上头下达了最新精神,各村(当时是大队)都要建立合作医疗站,于是乎,正在农田里干活的父亲,被一双时代的大手拎上来,拎到了医疗站,变成一个拿工分的站长;医疗站的牌子是用“破四旧”得来的棺材板做成的,上面还披挂了一朵布红花;庆贺那天,师傅敲锣打鼓的棒槌末端也系上了红布条,他敲打的曲调说不上欢快,也不能说低沉,因为父亲跟他说过“这是摁着牛头活饮水”,意思是做这样的站长违背自己的意愿。其实,匆匆挂牌的医疗站一无资金,二无像样的器械和药品,为了把这个门面支撑下去,父亲准备到各个小岛上去采集中草药;师傅得知后,特意把一曲表现渔民在风浪里搏斗,既有豪迈气魄,又有悲壮色彩,还带点儿如诉似泣调子的锣鼓段子敲打给父亲,算是为他送别,也算是送别自己。打那以后,师傅的整套家什便藏进了我家的阁楼。
        进入1980年代,父亲终于申请到行医的执照,带着几个儿子和徒弟在镇上开办了一家诊所,专治骨伤。开业当天,师傅专门来为他敲锣打鼓,那情景,使我终生难忘。早在父亲跟师傅说起他想自己开业行医之日,师傅就将全套家什从我家搬运回去;由于搁置多年,历经几个梅季,所有的锣,全都表面发黑,且铜青斑斑,鼓呢,有一只大鼓皮面开裂,另外几只小鼓脱漆、圆钉锈烂。好像是用手拉车把伤痕累累的孩子拉回了家,好长一段时间,人们不曾听到锣鼓的响动。是的,师傅是在给他心爱的“孩子”治病疗伤,使之恢复元气,以焕然一新的面貌,亮相于一个大喜的日子。要叫家什焕然一新,师傅来我家时对父亲说,其他都好办,惟独这个开裂的皮面较为难办,因为必须换上一张新的黄牛皮。要知道,当时农村里多的是耕田的水牛,而拉货的黄牛却非常稀少了。我读了几年书,自以为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便插上一句:猪皮也好用的嘛。
        当然好用,现在的鼓基本上都用猪皮。不过,这只鼓最好是用牛皮。师傅说,我们民间有种传说,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天上有牛,而没有猪,所有的牛都是神牛,是从天上下凡到人间的。所以,牛能化作一道光,上天向神灵通报人间的消息,而其他动物都做不到。也就是说,人与天对话,还需要一个中介物转达,这个中介物就是牛。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只有吐舌头的份儿。过了不久,不知师傅从哪里弄来一张小黄牛皮,经过细心加工处理,蒙在了那只大鼓上。
        那天正式揭牌营业,时间定于上午九点。太阳照耀在竖立于门外的金黄色套锣上,闪闪发光;大红排鼓油漆一新,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而鼓上那一枚枚银色的圆钉,便是蹦出火焰的星点,熠熠生辉。随着棒槌三次缓缓落下,击响三声鼓点,父亲和他的儿子们共同撕去胶带,揭开一块红绒布,固定于门边墙上的诊所大铜匾就呈现在了世人眼前。
        敲锣打鼓,老中医在自家的诊所门口扬眉吐气,却热泪盈眶;
        敲锣打鼓,三十多年的企盼,三十多年的等待,三十多年的心愿;
        敲锣打鼓,一团火,一道光,一阵风,一个人,一种声音;
        一定是天上诸神在暗中齐力相帮,让这种方便于民的小诊所不断壮大,到如今,小诊所已发展为上规模的骨伤医院,父亲年事已高,医院管理的重担自然落到了下一代的肩上;他在老宅里颐养天年,见到我,总会提起师傅。
        时代为散落于乡镇的祖传中医提供一个施展医术的平台,也给民间艺术搭建了发扬光大的表演舞台,这是说,当父亲在镇上理直气壮地行医之后,师傅便开始招兵买马,组建了一支以锣鼓为主的乐队。这支乐队来自草根,活跃于民间,深入到清冷的山坳,偏远的小岛,热闹的庙会,既把欢乐带给民众,又帮之抒发内心的情感,还向上苍传递人间的悲欢离合之信息。
        庙会存在于舟山的海岛乡村,十分普遍且历史悠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始,随着民众物质生活的逐步改善,思想情感趋于复杂,这种拜祭神灵,寄托人们心中愿望的场所便日趋兴盛。师傅适时参与其中,为了把庙会活动的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乐曲内容不显得单调,他在器乐的配置上动足了脑筋。当岛民们在迎神出会或抬着菩萨,于一定范围内行走祈福时,师傅指挥的乐队,除了敲锣打鼓,还有清脆优雅的丝竹伴奏。这种表演形式,相对于其他场合的单一锣鼓敲打,其内涵和样式都丰富多了。它可以说是“舟山锣鼓”的另一支源头,流淌着民间信仰,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的鲜活之水。
        在师傅看来,敲锣打鼓不单单是祈求丰收吉祥,鼓舞人心,它还可以驱邪逐魔,以保船只和人身平安。他说,在广大渔民的心目中,神秘莫测的海洋里潜伏着无数的邪魔恶鬼——既然法力无边的海龙王统治着整个大海,为何又会突起风暴,将船和人全部吞没,为何同样是一网撒下去,有的能捕捞上几十担金灿灿的大黄鱼,有的则非但捕捞不到一尾鱼虾,渔网还会遭到严重毁坏——这些都充分表明,是邪魔恶鬼在海里兴风作浪,与渔船为敌。针对渔民们求丰收保平安的心态,师傅经过长期摸索和反复排练,相继编排出了“太平锣鼓”、“顺水锣鼓”、“欢庆锣鼓”等颇受大家欢迎和喜爱的曲调。
        在所有的庙会活动中,闹热的舞龙、舞船、踩高跷等,虽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激起短暂的兴奋,但真正起到提振人们的精神和抚慰心灵的却是师傅他们演奏的各类民间乐曲。正是这种贯穿整个庙会活动始终的民间乐队,把优美抒情的丝竹和热烈欢腾的锣鼓相结合,把浓郁的民俗民风、宗教信仰和自然环境、艰苦与快乐、苦难与乐观,糅合成一篇篇散发着海腥味的乐章,那一句句朴实无华的音乐语言,近距离地叙说,向大海,向岛屿,向海岛上的男女老少,逐步形成一个完整的锣鼓体系,确立了以套锣和排鼓为特征的“舟山锣鼓”这一民间音乐的崇高地位,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晚年的师傅仍然带领乐队奔波于各个海岛乡村,为平民百姓敲锣打鼓;他的声音飘荡在各个岛子乡间的上空,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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