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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非虚构作家关军对话

发布: 2017-4-20 17:33 | 作者: 刘蒙之



        
        2015年关军在甘肃与留守儿童合影

        访谈人:刘蒙之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国际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主任)
        
        1、您是怎样走上写作之路的?在这里您能不能介绍一下您的写作历程?
        我把2009年写《大脚印》定义为最初的写作,也就是说,它区别于我在媒体的职务作品。作家梦其实是幼年的理想,不过到了青春期基本就过了做这种梦的阶段。后来做记者,看了《光荣与梦想》这样的作品,发现还有非虚构写作这条路,还有记者型的作家,渐渐有了尝试的愿望。恰好觉得北京奥运是非常值得记录的大事件,那就努一把力吧。然后,写完了16万字的《大脚印》,就上瘾了,爱上了大强度的采访和写作,再后来,逐步脱离了媒体工作。
        
        2、非虚构写作的理念与实践在国内方兴未艾,但概念各有所表,您如何理解非虚构写作?
        我想,不妨回到概念本身。之所以有“非虚构”,是英文里先有了虚构(fiction,小说)这个定义,在我看来,这两个词应该有对应关系,指的都是带有文学性的故事,区别仅仅在于是否有虚构成分。我想强调的是,它不仅是故事,还应该带有一定的文学性。当然,无论在中国还是非虚构这词的原产地,定义都相对宽泛一些,好像只要写的是真实内容,都叫非虚构。
        
        3、您个人怎么看待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真实性应该如何到达?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您认为非虚构写作和虚构写作的界限在哪里?
        我很喜欢“非虚构写作”这个概念,它比“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特稿”这些提法更精准,也更有明确的约束力。当你写作的时候,那个“非”字一直悬在头顶,它虽然没有强约束力,至少划了一个界限在那里。
        从事非虚构写作的人,应该相信一点——真实的故事比想象的故事更有天然的质感。如果你不信这个,很难保证不在某些时候发挥了想象力,或者想当然地写一些细节。
        还有一点,一个非虚构故事总有其内在的逻辑,要承载作者的判断,所以,素材的真实并不等于作品本身的真实,一个作者需要有足够的智识,才能抵达内在的真实性。
        关于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就是被许多人奉为经典非虚构作品的《冷血》。虽然卡波特做了非常扎实的素材搜集,但是很抱歉,我无法把它称为非虚构作品,很明显的,作品中有作者想象的成分(比如主人公遇害前的心理活动),它只是使用了大量真实素材的小说而已。
        
        4、一般人都有过虚构作品的阅读史,如何界定虚构性写作与非虚构写作各自的价值与功能?
        我最近读的小说比较多。我想,就文学价值而言,非虚构比起虚构还有非常大的差距,虽然就技巧而言,不可能拿二者简单比较,但毫无疑问,我们需要把非虚构故事讲得更好。
        
        5、您怎么看待当下非虚构写作在我国的兴起?它的背景有哪些?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非虚构写作的兴起,恰恰是在传统媒体式微的时期,因此,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带有明显的个人写作(而非职务写作)的特征,很多平台都是挖掘民间讲述的UGC模式,即使“正午故事”这种职务写作,也乐于强调作者自己的个性特征。不过民间写作的热闹总会给我一些遗憾,就是我们国家的非虚构写作的瘸腿的,基于大量采访、素材搜集的深度作品太少了。如果我们的阅读视野里全是民间作者写的身边事,却没有《太平洋大逃杀》这种,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个人化的非虚构写作的兴起,也许与自媒体的兴起是合拍的吧。也许还会有其它原因,我没有特别研究过。
        
        
        6、在您看来,当下的非虚构写作和早期的报告文学、“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有何异同?
        报告文学当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这种文体与真实性的关系是什么?因为没有界定,实际操作中就参杂了大量虚构、想象、夸张的成分,那些作家(而非记者)出身的作者,这方面更明显一些。报告文学容易给读者造成困惑:它亦真亦假,难以区分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不是。这种混沌发展到后来,使得报告文学渐渐成为歌颂文体的代名词,失去了最初的现实属性和生命力。
        至于现实主义文学,终究还是文学范畴,与非虚构属于不同的流域了。
        
        7、您曾经提到,中国是现实题材的超级富矿,假如没有足够丰富,足够精彩的记录,实在对不起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承受的一切。是什么让您对非虚构写作抱有如此深沉的感情?
        可能是因为受父亲的影响,以及鲁迅先生的影响,我从小就有点忧国忧民,不过随着年岁增长,我日益不喜欢铁肩道义这样的表述。您引用的话应该是几年前说的,现在,我更愿意把非虚构写作当作个人志趣,它当然会有现实关切,但是已经谈不上深沉的感情。一个写作者,应该警惕一切神圣化的倾向。
        
        8、2014年,您曾说特稿在中国面临很大的困境,这种困境具体指的是哪些内涵?目前,这种困境仍旧存在吗?如何求解?
        直接点说,政治压力是最大的困境,可供自由伸展的空间越来越小,多数特稿在进行深度挖掘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触及政治议题,如果你总是绕着走,你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如果不绕开,面对的压力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其它的困境当然也有,比如传统媒体衰落,社会浮躁,深度阅读一直缺乏一个良好的生态。
        
        9、您的有些作品,开始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不会被出版,为什么还会继续写下去?
        某些时候,我愿意活得稍微清高一些,做点在巨大的名利场里反名利的事情,只要我觉得重要,就先写下来。更何况,科技发展到当下,传播途径已经非常丰富了,干嘛那么看重传统的出版模式并因此受制于人呢?
        
        10、怎样理解“细节里的历史是更真实的历史”这句话?这是一条写作法宝吗?
        这句表述好像容易引起歧义,现在我修正一下——细节里的历史是更可感知的历史。作为人类,我们对生活在其它世代的人感兴趣,不会满足于粗线条的、宏观的叙述,不会只关切重大事件,更能让人感同身受的,是细节,是当事人的感受。比如广岛核爆,死亡数字总是冰冷的,而曾经一纸风行的经典作品《广岛》,则最大程度地实现了美国人对核爆后果的感知。
        
        11、你怎么看待“中国人不能写出何伟笔下的中国”这句话?这句话背后潜伏着您对写作更厚重的理解吗?
        这个判断并不是谈论能力,而是谈论视角。何伟的身份介于浸入者和他者之间,这是我们中国本土作家无论如何难以实现的,视角独特,呈现必然独特。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读者的感受。中国人潜意识里非常在乎西方眼中的自己,但是,既关切,又畏惧,怕被审视。何伟体现了友善和亲近,这使得他的审视更容易被接受,所以,这种来自外部的善意也为其作品的厚度有所加持。
        
        12、您曾服务过非虚构写作平台“人间”。“人间”以“本故事纯属非虚构“为旗帜,您对“真故事”似乎有着天然的感情,请问,非虚构写作的“真”有哪些特别的魅力与价值?
        我的岳母,是从最苦难岁月过来的人,她曾告诉我,不看任何现实题材的作品,只喜欢看玄幻、神怪、侦探这些远离现实的东西。我们的国民性,一直有逃避现实的传统,在阅读上也有这种倾向。可能我属于那种特别不喜欢逃避的人,生活本来怎样,我就希望看到的是怎样。事实上,这个社会还有那么多人同样希望面对真实的呈现。我这么说,并不是认为小说不真实,但小说要达到的是内在的真实,一种艺术化的真实。
        非虚构有它独有的魔力,当你知道一个故事确有其事,必然更容易被触动。
        
        13、“人间”的“蓝衣坊” 主要刊载一线打工者的故事。设立这个栏目当初出于什么考虑?
        可能与我在农村生活、观察了100天有点关系。我发现许多打工者都是有故事的人,却成为这个国家极沉默的群体,我想听到他们的故事。此外,办这个栏目也为了传递一个理念——不要过分强调“会不会”写故事,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写出来。
        
        14、“人间”的“虹桥”栏目是关于LGBT群体的故事。做这个栏目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理念支撑吗?
        所谓的“边缘人群”,永远都是非虚构写作需要格外关切的,讲得实际一些,那里的故事更有冲突性,更有张力,讲得动听一些,一个少数群体、受歧视群体的如果没有机会发声,这个社会肯定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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