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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和钱财心

发布: 2017-6-01 18:40 | 作者: 李雾



        每年 April 是美国的 National Poetry Month (全民诗歌月)。每年要在春光明媚的时节特意推广诗歌,人类最古老文艺形式在美国的地位,可想而知——笔者是说地位低得可想而知。阿美美都是在中学被英语教师强迫灌了几首啊,而个人主义强烈的美大傻,最恨的就是被人强迫,所以一出中学就与诗歌不对付。所以美国诗人们多次向各地警局建议,以后遇上非法示威,不要扔催泪瓦斯,不要喷辣椒水,真的伤了人,市政府赔偿都是上百万美元的。还是用高音喇叭向示威者播放诗歌吧!——诗人们好歹要为诗歌找点实际用处嘛。
        据说,纽约市警局几经考虑,决定在今年4月先作试验。选了雪莱《爱的哲学》(Love's Philosophy)和拜伦的《她走在美的光影中》(She Walks in Beauty)。当警车的喇叭高声发问:What is all this sweet work worth / If thou kiss not me——如果,你不亲吻我,一切甜蜜的作为有何价值?于是示威者只能抱头鼠窜了吧?
        不过,要是示威者想通了呢?我们怕诗歌,你们警察也怕啊。你们能用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流行诗歌吓我们,我们就不能用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治下所创作的诗歌来反击?比如,莎士比亚的 They that have power to hurt and will do none——有力量害人却不这么做(十四行诗之九十四);或邓恩的《跳蚤》(The Flea)。诗人说,这跳蚤咬了女人你也咬了男人我,既然我们的血已经混合了,咱俩干脆交交吧。警察蜀黍啊,要是你手上沾了示威者的血,你俩干脆抱抱吧。这下,阿美警察只能退避三舍了吧?
        真要如此,这世界是否会少点暴戾,多些祥和?
        诗歌在中国大陆的状况,似乎比美国好得多。即使文革时期,毛主席诗词也是人人都要背诵的,而且鲜明体现在造反派组织命名上。北京红卫兵“万山红遍”军团、“鹰击长空”师团、“竞自由”独立团、“主沉浮”大队、“风华正茂”先锋连、“指点江山”突击排、“中流击水”尖刀班,等等。单是一首1925年的《沁园春·长沙》,就让革命小将们心潮澎湃,情不能已:“粪土当年万户侯”,杀去曲阜砸孔庙!
        普林斯顿英语系毕业、又到牛津拿了文学硕士学位的美国人彼得·海斯勒,在《江城》(The River Town)一书中说,1996年他去四川涪陵师专教英语。曾将莎翁的十四行诗之十八,“我把你比作夏日的一天”(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打乱了让学生把散句拼成整诗。海斯勒讲解了十四行诗的规则,也给出了第一句,但他仍然认为这是不可能任务。出乎他意料,全班六、七个小组里,总有两组能做出来。海斯勒很感慨,他说美国中学生完不成这作业。他认为,那些高考成绩并不好的地区师范生之所以能做出来,是因为中国人有诗歌传统,多多少少都能背几句,对韵脚和韵律比较敏感。然后他讲了一段令我们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无比骄傲、无比自豪的话:
        As time went on it almost depressed me. The Chinese had spent years deliberately and diligently destroying every valuable aspect of their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yet with regard to enjoying poetry Americans had arguably done a much better job of finishing ours off. How many Americans could recite a poem, or identify its rhythm? Every one of my Fuling students could recite at least a dozen Chinese classics by heart -- the verses of Du Fu, of Li Bai, of Qu Yuan -- and these were young men and women from the countryside of Sichuan province, a backwater by Chinese standards. They still read books and they still read poetry; that was the difference.
        大陆人用了几十年时间去毁自己的传统文化;但是,就诗歌欣赏而言,美国人似乎毁得更彻底。啊哈啊哈啊哈哈!
        但海斯勒毕竟是美国人,虽然上段英文中他提到了杜甫、李白和屈原,他其实并不通晓中文。在我们阿中中自己看来,只怕情况并不乐观。什么,你说正月里央视《中国诗词大会》带火了古典诗词?铜子唉,这节目跟美国的全民诗歌月是一码事好伐,反映的是同样的社会现实。
        为什么在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累计观众近12亿人次之后,很多家长还是不鼓励孩子读诗歌?大概是因为没有真金白银的刺激吧。没听说第二季总冠军武亦姝拿到央视出场费,也没听说上海市奖励她父母一套房。还是老话说得好:“千好万好,不如捡两个元宝”。这也正是今日中国大陆的新常态。
        只是诗歌与钱财的关系,未必就是对立的。至少英美诗人里,吃金融饭的颇有几位。英美现代派开山鼻祖之一的艾略特,曾经就是英国大银行 Lloyd's Bank 国际部的职员。弗吉尼亚·吴尔芙觉得他在银行的工作是糟蹋天才,和她的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朋友圈想设立一笔基金,让艾略特辞了职专心写作。艾老师很不高兴地拒绝了。人家就是要在诗歌中表现工业社会的重复工作对人性的影响,怎么可以不去上班呢?没有对琐碎日常的观察和体验,他怎么可能在《波士顿纪事晚报》(The Boston Evening Transcript)一诗中生动写出下班者 Sway in the wind like a field of ripe corn,疲态毕露啊就像风中摇摆的大棒子玉米。
        目前被美国人阅读最多的现代派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律师出身,在美国大保险公司 Hartford Accident & Indemnity 里爬到副总裁,在那里混了一辈子。美国2004-2006年桂冠诗人特德·库舍,也是保险公司经理。在盘算钱财和数字的同时,史蒂文斯也写了《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法》(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与客户谈判后的归途中,库舍在飞机上会想到 Five billion miles away, a galaxy dies (Flying at Night)。卖保险是现实;黑鸟和遥远星系的死亡,则是在那样的现实中人类倚仗想像力的自我提升。探索这两者间的张力和相互作用,正是诗人的责任。
        一个向钱看的消费主义社会,那里人人做着捡两个大元宝的中国梦,这社会本质上必然也是向前看的。人们永远在追求更新更时髦的包包,更新更时髦的鞋子,更新更时髦的化妆品,等等。于是必然会有很多人要产生追不上时髦、觉得自己落后了的焦虑。有了焦虑,可以酗酒浇愁,或逛窑子发泄,或吸毒 high 一时,或割腕自戕,这些都是久经历史考验的有效解压方式。但伤害最小、而且可以省下最多钱来再买最新时髦的方式,却是以诗歌解压。诗歌,因其隐喻性和多义性,正是人类私密情绪的最佳出口。
        比如《纽约客》去年4月4日那期刊登了一首关于中餐的诗,讽刺纽约人的消费文化。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怀着要成为文化大国的使命,出海谋生开饭店,将中华饮食文化带到世界各地。而纽约集中了电视、出版、音乐等文化产业,又是公立学校用一百八十多种语言授课的移民大都市,文化白领都以多元化为政治正确。多元化的一大表现就是什么都吃,而且你争我赶地要吃最新的移民饮食。但中国众多的地方特色把他们搞糊涂了。以为最新时髦是福州菜的佛跳墙,特意赶去品尝了,却不料在向同事朋友吹嘘时,人家说 Yelp 网站刚发来的 Must-try local restaurants that just opened near you 邮件里,介绍的是新疆手抓饭啊。于是就蛋疼——这回又落后了!
        阿中中读这样的诗,一方面为自家的饮食文化自豪,山东大馒头都能横扫美国;另一方面又可以为自己解压: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到处都有赶不上时髦的焦虑。你甚至不用表现出自己也有类似焦虑,在谈吃谈穿中轻松掩过。
        而且有钱和有诗,本质上是同样心态。真有钱的人并不炫耀,他们宁愿享受低调的奢华,英语所谓的 stealth wealth (隐性财富)。巨富家的妹子穿着一条旧旧的牛仔裤,却是手工磨洗的限量品,价格可以购买好几条西装裤。真有诗的人,其实并不像笔者这样把诗写在袖管上,见人就高高举起。有位网友,别人称赞她曾是“颠倒众生的存在”时,笑回一句“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通常不是女生的菜;而《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虽是稼轩本人得意之作,如今却不在常被选用的十几首辛词中。现在的人,喜欢把钱全都摊在桌子上;这位网友,却并没有将前后句也引进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让没有读过这首《贺新郎》的人,也能明白是彼此欣赏之意。真有诗的人,其实并不显摆,偶尔不经意露一手,才知道原来连这都读过。真有诗的人,宁愿享受低调的才华;一旦有了钱,他们也会选择低调的奢华,不至于为钱所害,肆意张扬,引来种种憾事。
        即使生活在一个“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消费主义社会,孔老夫子说的“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仍是金玉良言。“迩之事父”就是近可以让父母高兴,觉得读诗的孩子不会坏。“远之事君”就是远可以响应政府建设文化大国的号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可以观”,如今有更好的办法查手机。但“可以兴”让你从有诗的心态,兴发到安全的有钱心态。“可以群”就是警察蜀黍和示威者也可以通过诗歌团结起来;你也可以用“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类的诗句表达对他人的善意;你还可以用《纽约客》的中餐诗与人掰扯闲聊。这样的诗,当然也是“可以怨”的,可以纾解未赶上时髦的压力,可以抱怨堕入流行的无奈。
        〔2017-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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