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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国大兵的归宿

发布: 2016-12-24 13:08 | 作者: 李雾



    ——观李安新片《大兵林恩的中场走秀》

        (1)
        李安导演的新电影,《大兵林恩的中场走秀》(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国内译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十九岁的大兵比利·林恩,在伊拉克战场上,奋不顾身抢救战友施鲁姆。他的义勇,正好被福克斯电视台拍到,在美国反复播放,引起轰动。于是军方让这个被人盛赞 Bravo(叫好,喝彩;同时在无线电通讯中表示字母 B)的B班回国巡回联谊。2004年感恩节这天,他们来到最后一站,德克萨斯州的达拉斯,与碧昂丝的“天命真女”(Distiny's Child)乐队一起参加牛仔队比赛的中场演出。之后这十人就要回部队了。故事就集中在感恩节下午的几个小时内;但球场中的遭遇,令比利的思绪时不时闪回伊拉克战场。
        福克斯是偏向共和党的右翼电视台;达拉斯是发动了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前总统小布什离开白宫后的居住地,也是他的总统图书馆所在地;美式足球是美国人的世俗宗教;而牛仔队则几几乎是美国最爱国的球队。今年9月的牛仔队开球赛上,当小布什携夫人出场时,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数分钟。如果你只读《纽约时报》,或许会以为,由于那场不得人心的战争,美国人现在很不待见小布什。《纽约时报》如今极少报道小布什的行踪。而且奏国歌时,牛仔队也不像某些球队那样,有黑人球员坐着不动,抗议警察枪杀黑人——这本是今年赛季的常见景象。牛仔队老板赛前放话:他决不会容忍这种行为。当福克斯、达拉斯、牛仔队等,还有隐在背景里的小布什,作为文化符号,与伊拉克战争同时出现在一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断言:作者意图讽刺国家的错误政策。
        果然,与电影同名的小说原著(有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译本《漫长的中场休息》,译者张晓意),火力全开,不但讽刺美国在伊拉克徒劳无功,而且讽刺整个美国社会:“美国独秀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氛围下的道德优越感;不去挖掘大兵们对战争的真实想法,却写些陈词滥调的煽情记者;全无心肝地追问杀人是什么感觉的四肢发达的球员;一心想让大兵们充当爱国高僧,为自己的巨额金钱开开光,却又不愿支付足够报酬的富人;还有体育和文艺演出的商业化和色情化,等等。综合而言,小说作者本·方登讽刺的是政府如何将一场错误的战争推销给民众,即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的中心课题:权力如何通过文化起作用。不过,他的讽刺,有时显得太粗暴。啦啦队员小飞神(Faison,即羽毛美丽的野雉 pheasant)在拥抱比利、与他发展关系之前,居然直接问道:你是基督徒吗?如果作者问,虔诚教徒在感恩节怎么不和教友们一起感谢上帝的恩典,却穿得很清凉地为球队呐喊?这是正常讽刺。但在基督徒与天主教徒、犹太人、中国人等通婚普遍的美国,让小飞神这么问,就是把她当作头脑僵硬的基本教义派的代表了。这叫刻毒讽刺,有点过分。一个大学女生而已,就算进了啦啦队天天锻炼,这么沉重的代表负荷,她的肩膀还是杠不动的。
        李安去掉了小说里虽然露骨但外国人仍然很难看出的政治讽刺。比如B班巡回的城市多在2004年总统大选的战场州,他们似乎在为继任的小布什总统拜谢共和党选民;又如大兵们在球场遇到了抹黑民主党候选人约翰·克里(奥巴马的现任国务卿)的头号推手、所谓“快船真相”(Swift Boat Veterans for Truth)的制造者 ——克里在越南战争中曾任快船指挥官。不过李安并没有改变这部作品的人道基调:比利和战友们从来没说过他们打仗是为美国或为民主,不管周围的人如何激动如何恭维他们;大兵们只是承担着自己的无奈命运。
        
        (2)
        反对伊拉克战争的美国作家,比起他们反对越南战争的前辈,有一个难题:不宜明目张胆攻击军人。当年越战军人回国,广受民众鄙视;最伤人的是称他们为“婴儿屠夫”——电影《阿甘正传》(Forrest Gump, 1994)里,阿甘就被女友珍妮崇拜的革命小头目如此辱骂。但1992年比尔·克林顿竞选总统时,共和党抨击他逃避越战兵役,不愿为国家服务;然后2000年小布什竞选总统,民主党以牙还牙,同样抨击他逃避越战兵役,不愿为国家服务。美国民众开始反思对越战老兵的态度:并非以良心理由拒绝服兵役,而纯是逃避的人可以当总统;认命上战场的倒该受谴责?伊拉克战争开始后,不管是拥战还是反战,都说自己爱军人。拥战的说他们保护了我们的安全;反战的说不该让军人白白牺牲。所以《中场走秀》不能像反越战作品那样,称比利要回伊拉克是缘于嗜杀成性。这里必须有得体的理由。
        袍泽情深是显然的答案。这在西方文化里也是源远流长。柏拉图曾说军队需要同性恋(以下“同性恋”一律指男同),作战时互助互救,使军队更有战斗力。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阿基琉斯为了一个女奴与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争吵,准备卷铺盖回家,不再参与围攻特洛依。但是听到好友帕特罗克洛斯战死,阿基琉斯立即返回战场,挑战特洛依英雄赫克托耳。现在不少学者认为,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两人之间,有着同性恋情结。B班的战友们也确实感情深厚,但《中场走秀》另有新意——典型军人,性格强硬也说话生硬的班长大卫·戴姆上士,要求比利接替阵亡的施鲁姆,在班里发挥温和冷静的影响。他对比利说:我需要你帮我管教这伙混小子。
        小青年需要父式榜样也需要母式关怀。影片开始不久,就交代了戴姆上士和施鲁姆的互补带兵方式。两人以为比利是个以参军抵刑期的少年犯,对他训斥很严。比利解释,他的姐姐凯瑟琳车祸重伤,男友在病床前甩了她,他气愤之下才砸了那人的车。这时,大卫问了个雄斗鸡问题:你砸了什么型号的车?施鲁姆则问了个老母鸡问题:你姐姐现在怎么样了?之后李安用了不少镜头来表现两人各有各的重要。凯瑟琳恳求比利留下来:你参军只是因为不想蹲监狱,本不是为了什么崇高大目标,不巧撞上美国入侵伊拉克,如今立了功,也算尽了责任,让反战医生开张“创伤后精神病症”(PTS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证明,离队也该无损名誉。比利难以决定,在球场咨询大卫也得不到满意回答;于是镜头切换到比利在伊拉克战场,听施鲁姆谈谈超越眼前焦虑的禅和哲学。没有了施鲁姆的B班,见酒偷酒,遇祸惹祸,比利也算是经常劝阻和试图平息事态的。影片最后,比利登上接送他们的豪车,随B班归队。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对比利说“我爱你”,令观众回想起施鲁姆阵亡前对他们说的话。当时他们羞于回答,现在却对继任者说了。战友们承认了比利的“施鲁姆”地位。
        戴姆上士那句“我需要你”,在比利听来,应该还有更沉重含义。军人间说到这样,差不多就是“临终托孤”了。比利理解大卫的潜台词:If something happens to me, Billy, it will be up to you to bring those mother-fuckers back home, vertically in one piece。笔者的中文写不出老兵油子,好在手头有小说原著,英文倒是可以学几句。有了英语就能译成汉语,比利知道他的新被赋予的责任:如果大卫出了事,他必须把这伙混小子整条命地竖着带回家。袍泽情深,为了战友们,比利必须回伊拉克。
        李安似乎特别喜欢有温情的人物。比起小说,他给施鲁姆加了一些戏,比如比利与小飞神告别后,他幻想中与施鲁姆在吉普车里的对话。相比之下,小飞神或许也该加点戏——她是比利愿意回伊拉克的另一主要原因。政客可以欺骗民众,说我们在那里一切顺利,却蒙不了从伊拉克回来的大兵们。踢开门冲进伊拉克人家里,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文化里,当着妻子儿女的面,令男性家主屈辱地跪在地上。大兵们知道,他们只是在招惹当地人的仇恨。政客的表演,要通过小飞神们的嫁接,才能内化为大兵们的心理压力,才能造成政客骗民众、民众推军人的效果。小飞神还是很有戏的。
        本是荷尔蒙高峰年龄,又在都是男人的兵营里待了一年多,还要天天面临生死考验,当小飞神在球场里给了比利一点温暖时,比利立即觉得自己不可挽救地爱上了她。电影里唯一的性爱镜头,也是给了这对男女。比利甚至设想,他可以带着小飞神私奔的。但小飞神不是凯瑟琳般的反战分子,她是美国的爱国好青年。见到比利被球场工人打了,她很心疼;但比利在伊拉克搏命,她觉得很光荣。小飞神不能理解两人为什么要私奔,惊诧问道:比利,你是英雄,你驻扎在伊拉克!比利不想失去小飞神,希望下次回国还能见到她,比利必须在她面前维持“英雄”形象。为了爱情,比利只能回伊拉克。
        爱情很动人,但我们实在不知道,比利是否能够保有这段爱情。小飞神真的能够接纳再次回来的比利吗?毕竟,战争改变人,战争令人异化。
        西方文化有着将袍泽情深当作同性恋情结的传统。在残酷的战争环境里,为了表现自己的刚猛,大兵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极端鄙视同性恋。B班将话语比较文明、行为比较优雅的男人,一律称作 pussy boy(同性恋行为中充当“女子”的一方)。中场演出后,B班与球场工人打架。那些工人固然不尊重大兵们,但导火索却是绰号“快克”(Crack,一种毒品)的大兵说: 你为我作同性恋服务,我们就离开舞台。这对红脖工人们,同样是很大的侮辱。回到座位,又有蠢货将袍泽情谊当同性恋嘲笑,被快克勒脖子勒到昏厥。但在大学里,当时的学生运动主要目标,就是争取性倾向权利。耶鲁法学院甚至不让军方进校园招聘律师,除非军方同意招收出了柜的公开的同性恋。大兵们觉得给他们强加“爱国”帽子的共和党保守文化很搞笑。正如比利对小飞神吐露的心底话:为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而得人赞扬,感觉怪怪的。但他们同样受不了那种混用男女厕所的民主党“进步”文化。如果比利退伍后去读大学,政府会补贴学费,但他是否能适应校园的气氛?戴姆上士告诫比利: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你属于这里(军队)。开始发觉自己与平民世界格格不入,军人面临的伊拉克选项,也就不那么负面了。
        此外还有现实生活的压力。比利和绰号“芒果”(Mongo)的战友找到后者在球场工作的朋友,躲在一起抽大麻。芒果说他退伍后大概只能去汉堡王打工了。那位提供了大麻的朋友说工资太低,妻儿没有医疗保险,他倒是考虑参军去。越战时逃避兵役的人太多,战争结束后,美国将征兵制改为募兵制,愿者上钩。既然募兵,待遇当然要有足够吸引力。电影里,比利他们的军衔是“专业军士”(Specialist),津贴比同下士(Corporal)。这本是美军为大学毕业生特意设立的,让他们一入伍就享受士官待遇,跳过列兵阶段。但比利只有高中程度,一年多的军队资历,至多使他升到上等兵(Private First Class)。这专业军士的头衔,显然是军方为了鼓励士兵上战场,弄个名堂让他们升一级拿钱。虽说收入其实也跟在汉堡王烤辣鸡堡差不多,但吃穿住都免费,拿的钱都是可支配收入,日子还是好很多。
        而且比利会接替施鲁姆的位置,又有军功,或许很快就能像大卫那样成为上士。再去军校读两年,就可能升为尉官。一旦当上军官,成了职业军人,一辈子就靠上美国政府有着落了。反正古今中外,军队都是寒门子弟改换门庭的进身之阶。回伊拉克再熬十多个月,完成这次任务,对比利来说,不失为值得考虑的职业步骤。
        芒果的朋友想参军,还有就是眼馋那一次可到手的六千美元报名奖励。比利只能感叹自己被迫当兵,错过了这运气。牛仔队老板诺姆购买B班的故事去拍爱国电影,只肯给大兵们每人五千五美元。真正的卖命钱比报名奖励还低?巨富如此吝啬?小说作者本·方丹一定是故意写了这个数字,构成一个二战讽刺名著《二十二条军规》式的绝妙对比。戴姆上士拒绝了诺姆;诺姆那种“你的故事不再属于你,现在这是美国故事”的高调,同样骗不了上过战场的比利。“这不是故事,这是我们的生命”;“有的时候,一无所有就是好过有一点儿”。比利不要这五千五百元,坚决拒绝了诺姆。
        袍泽情谊,对战友的责任感,还有爱情,还有现实生活的压力,更无奈的还有战争对人的异化,影片很周密地掐断了呼唤比利留下的种种理由。不可抗拒的命运,通过比利似乎自愿的选择,将比利送回了伊拉克。
        
        (3)
        李安这部电影,最让人惦记的,是他采用了新技术,拍的是每秒120帧画面的3D高清版,而不是通常的24帧。影评家观赏后,贬多褒少,认为画面太清晰太夺目,让观众难以专注于情节。不过全美只有两家影院能放高清版,笔者看的也是平常版。只是为李安可惜。采用新技术,为什么不拍个《阿凡达》(Avatar, 2009)之类的讨巧题材,却要闪回美国人亟欲忘却的伊拉克战争?一心探索,无意票房?
        就平常版而言,《大兵林恩的中场走秀》还是很有水准的。情节绵密,剪接流畅。仅是片中对美国社会的细微性观照或曰讽刺,就很值得世人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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