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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帮大院的角落里

发布: 2016-5-15 17:54 | 作者: 顾月華



        这是一个历史的缩影,却不容忘却,我最终看到了人性之美,它使我坚持做一个善良的不记仇只感恩的人。
        
        迎着村里劈哩啪啦的风箱声,望着青色炊烟在家家户户的烟卤里升起,我背了孩子从地里回家,在那下放的年代,每次在回家的路上最躭心的是那老是熄灭的炉子。
        正做着饭,队长来了,说是县里来的命令,省里出现了反动标语的匿名信,经专家分析是心怀不满的下放干部所作,于是一道命令下达下来,全省下放干部全部进县学习班,走得动的走去,走不动的抬去,一个不准漏,我必须在明天上午到县里十三帮大院集中。
        房东的儿子拉着架子车,装上我的行李被褥和儿子,按着通知找到了十三帮,那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大院,古时禹县盛产中药,由十三个省的客商筹资修建了这个旅栈式大院子,方便他们年年来此办货,所以这院子便叫「十三帮」。
        干部数度集中,己不知多少次打扫这种屋子,地上半尺厚灰,墙角盘踞大片的蜘蛛网,墙上潮得滴水,好在每个人都做惯了这事,屋子很快打扫完毕,出灰、铺草、分铺位,打开各自背包,立时变成一张统铺,被子只有一人宽的位置,有一个女人,是癫痫病人,正在病中被队里抬来了。大家躲着她,我一打量便知晚了,她在墙角,只有她身旁有一个空位,我只好把被褥铺到她左方。她脸色苍白带青,瘦得如刀枪上了膛,睡觉时我不敢翻身向她看,半夜醒来,看见她的脸便吓出一身冷汗。
        晚上喝汤水,孩子常溺床,弄湿了我们的褥子,我就把他移到我身上,迭起来睡。孩子的重量压着我,身下的潮湿又很难受,使我很难入睡,翻身更是困难,我要慢慢地把他驮在我背上,不能让他去碰那滩湿水。
        罪犯只有一个,嫌疑犯及重点嫌疑犯却不计其数,形势渐渐吃紧了,各人交代家中信封,购自何处,出自何处,用去多少,剩下多少,最后各自交出家中钥匙,派了项目人员去各自家中查点,若有数目不附者,或买过与匿名信相同的信封,就统统是重点了。
        那几百个人分散在各个房间揭发讨论,找出无以计数的重点之重的嫌疑犯,天天都有新的斩获,我被吓坏了,身边的长者不少是经书香熏陶的平实文人,大院没有电灯,油灯放在地上,将人们映在墙上忽然如同魑魅魍魉,在从学习班走回宿舍时,多半己是夜深,似乎从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地狱,连心都在夜风中颤抖。有一天走回住屋时,听到人们的叫骂,原来我边上的女人癫痫病又发了,人们在查信封,她也买了那信封,一定是交代不清它们的下落了。
        那些面孔清秀长得细皮白肉的女干部,骂起人来依然沉稳老练,口齿伶俐如做演讲。我在旁抱着困倦的孩子,看着病人抽完筋,吐完白沫,平静下来,被人塞进被褥中,我支撑不住一天下来的疲劳,使我立刻紧贴着她躺下了。
        一股暖流把我弄醒,孩子又溺床了,我挣扎着调整我们的位置与姿势,屋子里保持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无意中看到几乎贴在我脸上的邻床女病人的脸,她紧蹙双眉,牙齿咬住下唇,口角淌下一滴己经干涸的血垢,面色铁青,头发倒竖着,真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一张最可怕的脸,几乎贴到我面颊上。
        她是教会女子学院毕业生,没有家庭的神秘老处女,会说英文又不结婚成家,她本人形象比传说中更为可怕。突然,她睁开双眼,望着我,明白了我们发生的事,她迅速朝墙角挪去,侧着身子,她的背几乎贴在墙上,让身体下一块温暖而干燥的地方,腾了出来,喃喃地说:「睡过来吧。」
        罪犯终于在别的县里落了案,真相大白后,县里要对大家有个交代,在这个破败荒废的院子里,天天上演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和逼供信的闹剧。从人人都是嫌疑犯忽然变成人人都是无辜的好人,县里才意识到聚集于此的正是省厅局处科院校的领导和艺术界的精英!
        我和省戏校的杨校长,及文艺界一些精英都在此朝夕相处,每天都抱着孩子开会至深夜。
         
        省里来的干部一人拿了块砖垫在屁股底下闷头坐着,被风霜和雪水浸透的棉衣如沉重的盔甲压在他们身上,比他们当中许多人年轻,地位低了许多的县委书记,作了汗流浃背的发言,他每次讲到「各位老首长、老领导、老干部、老同志」时,频频肃立、脱帽、弯腰、鞠躬,几乎想叩头下跪求饶的模样,底下一片莫测高深的鸦雀无声,我抬头向主席台望去,毛主席的头象,带着妇人之笑,正俯视着我们。有一个人写了批判他老人家的话,在日以继夜的围攻中崩溃,自已坦白了,于是全省被扣押的所有下放干部今天才能得以全部解放,这应该是个喜讯吧?但灰蒙蒙的人群始终沉默着。
        集中学习班结束了,我们母子片刻不留地逃出了这个大院,回到家中,院子里阳光明媚树梢冒出绿芽,我们的鸡长大了许多,房东大嫂递给我一小篮鸡蛋,说是我家的鸡下的蛋,她给收起来了,我这才明白,我们在十三帮的角落旮旯里熬过了最冷的冬天,春天来了,鸡是春天开始下蛋的,我也重新活过来了,笫一次感到春天太美了。
        春天象沈潜在荒原中的生命力,象宇宙中不可知的张力,当它来到时我似乎可以重新有了勇气和力量,正如每次我看到山岳的起伏,翻滚的怒云,弥漫的雾气,壮丽的日落,黑暗中沉默的大地,晨曦中宇宙的天籁,都令我有相知相惜的亲切,和冥冥中无以言传的慰籍。当人们把我弃置在一个贫瘠的村庄绝裾而去后,我常常庆幸自己已经跨越昏暗的尘嚣,胸中反而是一片光明和宁静,至少我可以暂时远离人类的谎言和伪装,躲在荒山僻野中一个屋檐下享受孤寂的平静,尽管我亦同时面临着非同寻常的艰难困苦。
        冬天从地里拉回来挂在外墙上的红薯叶,都成了黑色,又涩又苦更难吃了。但绿色的菜随着春天上桌了,第一茬韮菜分下来了,滴上几滴香油,炒了几个蛋,包了一顿饺子,我们的农民生活又开始了。我们很少吃肉,但我们吃了很多蛋,用粮票换了豆腐,用黄豆泡出豆芽,用一块湿布盖住了黄豆,用重物压住了它们,在空气及阳光下,它们直直地发出了生命的根芽,压得越重,站得越直,原来一切生命都有它可歌可泣的骨气。
        每个月两次我背着孩子上山买粮食,到了夏天,在供销社门口,我忽然看见了她。
        山上有煤矿和矿工的商店,其中有一家到了夏天自制冰棍,我喜欢去门口排队买冰棍,给我那可怜的跟着我吃尽苦头的儿子解馋。忽然,我看到一大帮的小孩欢呼着嬉笑着奔过来,他们直冲冰棍而来,为首的是个女人,就是在十三帮与我一起躺在角落里的女人,她依然蓬头散发,但面色红润多了,穿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跑得满头是汗,见了我和孩子,笑成一朵花的脸上藏不住她的喜悦。她带来了全村的孩子,端了一只面盆,化去她不少的薪水,给他们买冰棍吃,矿上很少见小孩子,可是这群孩子奔跑着拥挤着喊叫着快乐着,每个人手中都捏着一根冰棍,边叫边吃边跑,我非常震憾,非常感动,她比所有名高位重的人更让我尊敬。我给自己孩子也买了,我们俩也站在一起一人吃了一根,匆匆互道保重,都只字不提十三帮。
        我用户口簿买好了粮食,身后背起儿子,脖子前挂好半个月粮食,取得平衡后,一路小跑下山回村。我远远看见她也疯疯癫癫地在前面跑,一大群光屁股儿童撵着她奔,扬起一路的灰尘,渐渐消失在我不同方向的远方。
        
        仅存的一张下放干部的照片。我和儿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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