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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唤

发布: 2014-4-24 17:47 | 作者: 马金莲



        我爷爷李豁嘴临危的时候把儿孙们叫到炕头边,望着大家说娃娃呀我这辈子活了七十多岁,把没受的罪受了,没吃的苦吃了,但我还是把你们兄弟姊妹都给拉扯大了,一个个娶了媳妇分了家,在你们这些儿孙身上,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就凭这一点,我要你们一定给我完成一个心愿,这是几十年来一种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一个大心病,你们一定要帮我完成啊。
        我大伯、二伯和我大,弟兄三个并排站在炕头边,我二伯说大啊,啥事你就交代吧,不管有多难,我们也要给您老人家办到。
        爷爷缓一口气,说这事老大最清楚。
        我大伯忙抢上一步,说您说的不会是寻找簸箕梁我赛儿姑姑的事情吧?
        爷爷点点头,说对着呢,亏你还记着!我年轻的时节心里一直想着把这事给办了,可就是没有能力,日子紧困花不起路费啊,就不敢跑出去寻访,谁知道这一耽搁啊,这一辈子都见不上她了。现在我把这难题交给你们了。
        爷爷的埋体下葬后,当天夜里,叔叔伯伯们都聚在大伯家的上房里。这是爷爷最后住过的地方,炕上的毛毯子还在,那是爷爷睡过的。爷爷礼拜用的一片小小的羊毛毡卷起来了,放在西墙根下。大伯取过拜毡打开,里面包着一顶圆形白帽,帽子里装着一串太斯必哈。这太斯必哈不像现在人们家中常见的那么好看或者名贵,玛瑙、玉石或者玻璃珠子,要么就是塑料珠子,反正都做得很好看。这太斯必哈是用一枚一枚蜜枣的核磨成的,蜜枣核中间浑圆,两头稍微尖细,放在石头上一直磨,直到把两边的尖头磨得圆润,整个核儿变成一个大致的圆形,中间穿一个眼儿,这样就可以用细绳子串起来,一个挨着一个,三十三个串成了一串完整的太斯必哈。这串太斯必哈也许当初磨得好,也许爷爷在每一天的五番乃麻子后用双手慢慢地掐,年深日久,枣核一个个变得圆溜溜青乌乌的,像在清油里浸泡过一样,闪着一层淡淡的油光。
        大伯拿着它们一枚一枚地摸索,摸了三十三下,说你们看看,这串太斯必哈和别人的有啥不一样。
        从二伯开始,之后轮到我大,我大娘、二娘、我娘,几位姑姑、姑父,连我们这些小辈儿也都挨次地看了一遍。尤其几个小娃娃,板着脸像大人一样地严肃,爷爷刚去世,就算他们还不大懂事,但也都明白在此刻严肃、沉闷的气氛里不适宜大声嬉闹。
        然后,大伯问:都看出来了吗?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看看娃娃,娃娃又反回来看着大人。大伙儿的目光都炯炯的。
        二伯说这太斯必哈咱们老人用了几十年,从没离过身,拿着它我就像闻到了他老人家的气味。大姑姑嘤地哭一声,说看着它我就觉得它像咱老人的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看呢。
        大伯摇摇头,说我是问你们发现了啥?
        它们是枣核做成的,枣核本身很坚硬,磨成这个样子不容易,我觉得它能当文物收藏起来。我大表哥托一下鼻子上的近视眼镜文质彬彬地说。我这表哥在省城上大学。他的话立时引起一片共鸣,大家都说这个想法好,真是提醒了大家。
        大伯伸手拍一下自己的腿面子,说哎呀呀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看着它难道不能想起点啥?
        想起点啥呢?大家面面相觑。
        爷爷是个虔诚的穆民,每天早晚坚持礼拜,没有特殊情况极少偷懒,在我的记忆里,他老人家不是坐在一个板凳上提着汤瓶洗一对脚板,便是大声地呛鼻子,然后跪在炕上投入而忘我地做礼拜。
        我看看别人,显然大家和我一样,除了记起爷爷虔诚礼拜的行为,实在记不起别的什么来。
        大伯终于不耐烦了,干脆把太斯必哈抓在手里,说你们不知道,也不怪你们,离你们实在是太遥远了嘛,还是我来给你们说一说吧。
        五十一年前,那一年大饥荒啊!大伯的目光投向他的兄弟和妹子,说:你们几个还小,都光着屁股呢。家里实在没啥吃了,咱大带着我出门去要饭,人都困难得很,都饿着肚子哩,自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拿出来给别人舍散。有一天我们爷儿俩整整串了三个庄子,没要到一口吃的,我们越走越饿,最后走进了一个叫簸箕梁的村庄,那个庄子很大,有二百来户人家,我们从东头开始往西头走,一家挨一家上前叫门,把“散个乜贴”的话喊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要喊哑了。没有一户人家愿意舍散给我们一口吃的,家里的狗都饿得没力气咬人了,我们拍打主人的大门它们连头都不愿意抬。野地里的狗是游狗,倒处胡跑奸了,一直远远跟在我们身后走,好像在等待我们实在走不动倒下后它们就扑上前美美地吃一顿人肉。
        人肉能吃吗?我大表哥皱着眉头插嘴问。
        大伯明显有些激愤了,为现在孩子缺乏太多的常识而不满,瞪大眼说:咋不能吃?畜生饿极了,恨不能互相把对方咬死了吃肉呢。就连我们人饿极了也能干出吃人肉的事情来。他又摇摇头,笑了:不过当时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
        我们饿得走不动了,在最后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坐下了。
        那是一个堡子,墙很高,双扇大门紧紧关闭着。已经是晌午了,我们在路边的一口井里吊了一点水,我提着桶子倒,咱大洗,好歹算是洗了个小净,咱大看着那堡子门前的一块场地实在很干净,就脱下自己的烂汗衫子跪在上面礼撇什尼。他慢慢地起来又跪下,我坐在场边上看着,看见头顶的日头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三个,一闪一闪的,不像日头,像一盆水,放得不稳,老是晃啊晃。我心里烧得很,酸水泛上来,又顺着嗓子溜下去,心口那里着了火一样烧得难受。我只能忍着,我知道这是太饿的原因。咱大礼完拜,跪着掐太斯必哈。他嘴里轻轻念着,我听到他嗓子哑了,声音很低,他念完了,却不见起身。我们还要赶路呢,在这个庄子里没要上一口吃的,还得去下一个庄子里碰运气呢,家里四五口子眼巴巴等着我们能拿点口粮回去救命呢。我抬头看,日头已经往西边斜了一大截子,再不敢耽搁了。
        我喊:大,大,大!
        咱大的头慢慢动了一下。又不动了,在原地跪着。我跑过去在身后小心搡了他一把。他就慢慢地栽倒了。我一看吓坏了,他两眼紧闭,嘴皮青透了,倒下去没一点儿声响,轻飘飘得。我吓得大哭起来。我哭着喊道:大,大啊你咋啦,你不能撇下我不管,撇下我娘不管,家里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你养活呢,你不能撇下我们不管……
        那时候我一点主意都没了,我想咱大肯定是不行了,大家都是靠一口气硬撑着的,如果有一天撑不住了一头栽倒,那就彻底不行了。一路上我们见过这样的例子,好几个人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咱大要是无常在这里,我咋办哩?我连回家的路都没几下!这时候我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庄子,我记得我们是从南边出发的,一路向北走,这几天连着翻山越岭,经过了多少道沟,多少条河,爬过了几座大山,穿过了多少个村庄,我都记不清了,我饿得路都走不稳,还哪心劲记这个呢?我常常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心里只盼着能吃到一划子馍馍,喝一碗热面汤,我满脑子除了吃的还是吃的,哪里还能记住我们走过的路途呢?再说我心里有依靠呢,不是有咱大吗?我想着他能把我领出门去,就一定能活着把我领回去。可是我没想到他会倒下,他倒下了,我才记起这几天他把要到的一点点干粮都给我吃了,我的命是吊住了,可他扛不住了。
        我抱住他的腿哭,喊,让他不要撇下咱们一家子就这么走。再说他这么大一个人,真要咽了气,我是不可能有本事把他弄回去的,难道就这样扔了叫路上的野狗撕扯着吃了去吗?
        这时节我看到主人家的大门开了一道缝,有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去把门关上了。我觉得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儿希望又被门给夹断了。那年头,外头到处是饿得要死的人,一般人家都不敢开门,怕祸事追上门来。
        我不停地哭着喊着,硬是把咱大给喊醒了,他抬起右手要摸我的脸,我以为他好起来了,高兴地把脸伸过去叫他摸。但是那只手一点一点变低了,摸着我的下巴滑下去,落到了地上。他又昏过去了。我抱着他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心里一阵难受,一头栽倒在他身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在一个炕上,炕很大,铺着一条羊毛毡,毡上坐着个老奶奶,正笑眯眯盯着我看。我赶紧爬起来。老奶奶说醒了啊,赛儿,面疙瘩好了吗,快端过来。
        我看见这间房子真是大,巨大的木梁用粗壮的柱子顶着,正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经画,这种画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用大刷子在白布上写出来的清真言。另一面墙上有一扇门,门帘一晃一个大女子端个木盘子出来了,我的娘呀,我多长日子没闻到饭香了。是面疙瘩汤!
        我端起碗就往嘴里刨,一口气把一大碗全倒进了嗓子里。汤把我呛着了,我大声地咳嗽,眼泪呼啦啦地喷出来了。老奶奶撵过来拍着我的后背,说娃娃你慢点,锅里还有呢,没人和你抢!保管叫你吃个饱。说完叹一口气,说这年头啊,把这么小的人都饿坏了,真是造孽得很!
        我又喝了一碗汤。还有馍馍呢,玉米面碗坨子,我吃了大半个,还想吃,但连着打了三个饱嗝,老奶奶瞅着我笑,我就不好意思再吃了。你说我一个七岁的人,吃了那么多其实已经很吓人了。但是我心里还是饿,觉得有个地方空着,没有填满。人饿怕了就是那感觉,明明肚子饱了,但是眼睛饿着嘴里饿着,看见吃的就想再往嘴里塞一些。
        吃饱了,我才记起我大来。忙回头看,他也睡这面炕上,直挺挺躺着,脸黄得像苫了一片黄纸。老奶奶端着一碗晾好的面汤汤,趴在咱大的枕头边,名叫赛儿的女子拿筷子撬开他嘴巴,老奶奶斜着调羹把儿往嘴里灌汤汤。半勺半勺地灌,面汤灌进去,顺着嘴角淌出来。老奶奶给擦了再接着灌。慢慢的,流出来的少了,灌进去的多了。后来变成来了一勺一勺地灌。
        我看见咱大的喉结开始动弹,慢慢地蠕动,能喝汤了。我高兴死了,他能吃下东西,说明他还活着,那他就不会撇下我一个人不管了!我过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瘦成了干柴棍,但是有了一股热气,我就知道他不会饿死了。
        老奶奶就这样趴在枕头边,过一会儿喂一点,过一会儿再喂一点,硬是用面汤汤把咱大给喂活了。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能说话了,望着老奶奶说:你老人家咋这么面善,就像我的亲娘。说着他哭起来,牢牢抓住老奶奶的手不放。到了下午咱大就能下地走动了,没啥大病,就是饿得太严重,吃了两顿饭自然硬朗起来了,人是铁饭是钢啊,老先人留下的这句话真是对到骨头里了。
        老奶奶六十多了,身子还很硬朗,人也很热情,把我们爷儿俩留下来将养了三天,每天都吃两顿饭,她那个叫赛儿的女子做的饭可香了,每顿做半锅,叫我们敞开肚子吃,不限量。那几天啊。我的肚子吃得圆溜溜的,像揣了个大瓠子。吃过饭,我就趴在炕上听咱大和老奶奶拉闲话。老奶奶详细地问了咱家的情况,咱大还给她说了自己的身世,连自己很小就没娘的事也说了,他说自己已经很长日子都记不起娘长什么样子了,这个老奶奶又叫他想起娘来了。老奶奶长得真像他无常几十年的娘。
        第四天一大早,咱大就要起身走,说我们已经出来好几天了,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该全饿死了。老奶奶装了半袋糜子面叫我们背上,还有一个布袋里装了半袋馍馍,让我挎在脖子里。咱大不要,说我爷俩连吃带喝住了三四天,我们的命是您拉扯活的,您家里也不宽裕,我实在没脸再拿了。老奶奶拄着拐棍追到门口,硬叫我们拿上,咱大还是不拿。
        这时候忽然我那戴眼镜的大学生表哥冷冷冒出一句:救命要紧,这时候还做啥假,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中国人的劣根,自欺欺人!
        我大伯望着表哥愣住了,傻傻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调开了,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心里也很想拿啊,你想这些吃食拿回来至少可以给大家暂时救个命啊。但是咱大那人犟得很,说不拿就不拿。主要是他不像现在的那么心眼儿多,老古时人都直得很。咱大拉着我就要走,我急得就要哭。那老奶奶赶出来,说:你不是说我长得像你的亲娘吗?那么,这些吃食儿是我给我的儿媳妇和孙子们捎带的,麻烦你给带回去。
        咱大呆了,返过去扑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老人的腿,哭着说那么您就认了我这个干儿子吧。老奶奶点点头,答应了。咱大起来站端正了,给老人说了个色俩目,喊了一声干娘。老奶奶响亮地哎了一声。转身喊女儿出来认干哥。接下来我也认了干奶奶和干姑姑。
        老奶奶说既然认了亲,就不能这么走了,得彼此留下点念物儿。她从缠腰兜里摸出一串豆儿来,说我看你饿成那样还坚持做礼拜,是个教门上的虔诚人,干娘没啥给你送,这串太斯必哈是打我奶奶手里传下来的,虽然不是啥值钱的稀罕物儿,但是我用了半辈子,你拿上,算是咱娘儿间的一个念想儿。
        咱大接了太斯必哈,也从自己衣兜里摸出一串太斯必哈来,是啥做的呢?是扫帚上的竹棍子截成的小节节,三十三节,用麻绳串成了一串,这就是他的太斯必哈。
        表哥的眼睛在镜片下眨巴眨巴,说我外爷爷可真行啊,居然用扫帚杆子做太斯必哈,亏他想得出来。
        大伯苦笑着摇摇头,说唉没办法啊,我们那年代哪像你们现在,要啥有啥?我们那时候穷啊,还有人用瓦子碎片磨成圆疙瘩串起来用的,还有人干脆掰几个土疙瘩,放在一边,到时候边念边扒拉土疙瘩,说到底,用啥都一样,就是起个计数的作用嘛。
        大伯说:我这刚认的干奶奶接了咱大竹棍儿串的太斯必哈,脸上没一点嫌弃的意思,装进兜里,拉起咱大的手说娃娃啊,你们这一去也不知道路有多远,等以后日子好过了,你可要记着来看我们,叫咱娘儿俩这辈子能够再见上一面。咱大说一定来,只要真主慈悯,等饥荒过去了,日子好过了,我一定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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