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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椅子

发布: 2014-3-20 20:15 | 作者: 李唐



        那天早晨,我拉开窗帘:啊,一片洁白……竟然下雪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这个城市永远都不会下雪了,没想到雪说来就来。我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好像天气预报确实说今天要下雪来着。但我是从来都不看天气预报的呀。我拉来一把椅子,坐在窗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雪花还在飘,只不过是细细的,像是谁的头皮屑。
        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要多久才能铺满现在这样厚厚的一层啊。真不容易。
        从我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的是一个废弃的院子。由于没有人去踩,所以雪就像是一层白色的地毯,平整地铺着。像是创世之初未开垦的土地。
        那把椅子就摆在院子的墙的下面。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把椅子。每天早晨,我都会拉开窗帘,然后看到一成不变的事物,当然也包括这把椅子。但是它从未引起我的注意。可以这么说,在今天之前,它的存在等于不存在。它并不是像那些楼房一样,巨大地伫立在那里,想否定也否定不了。它就静静地摆在那个角落里,很容易就忽略掉。而今天,它忽然从虚空中冒了出来,出现在我眼前。
        在它的后面,那堵墙被涂成了蓝色。蓝色和白色,之间停着空荡荡的椅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照。我忍不住想掏出相机,拍下这富有艺术感的画面。没有相机,那就用手机吧。我隔着窗户栅栏,连着拍了好几张,效果就像是从监狱里往外拍的,充满了深陷囹圄之人渴望自由的感受。可这并非我想达到的效果。我想要的效果是,将它拍成后现代艺术,那种会让人看到后不禁感叹“哦,酷”!的效果。
        我打开窗户,试了好几个角度,拍出来都不尽人意。凉风灌进衣服,我哆嗦了几下,赶紧关上了窗。今天怎么怎么冷,我记得下雪的时候应该不冷的啊,雪融的时候才冷。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把雪中的空椅子。我忽然想:会不会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在看着我,就像我观察它一样……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我竟然想起了一句古诗,谁能告诉我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父母在另一个屋子熟睡着。我想出去走走,屋子里太闷了。顺便,我还想去院子里看看,近距离的拍两张照片。我相信,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这样的艺术感的。
        我轻声慢步地走到门口,换上鞋,批上羽绒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走出了门。外面的空气一片清新啊,所有的事物都很清晰。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城市都被雾霾笼罩着,周围的景色总是显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人类都戴着口罩,不想让雾霾吸进肚子里。走在街上的人,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我其实想说的是——
        这样也挺好的。看不到表情,便省去了很多麻烦。眼睛,哈哈,眼睛是最容易撒谎的。
        可今天,几乎所有的人都摘下了口罩,大口呼吸着,贪婪呼吸着。如果我不摘下口罩的话,那么便成了异类。“这个人是不是得什么传染病了……”我不想别人这么看我。于是我也只好摘下口罩,露出脸来。这让我都有点不适应了。显然,其他摘下口罩的人也不太适应,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彼此尴尬地笑了笑,便干各自的事去了。
        我无事可做,在楼下晃荡了半天。一条流浪狗在雪地里寻找吃的。一个穿紫色羽绒服的女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晨练的老人从公园回来,脸上红扑扑的。雪还在下。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
        啊对,空椅子。我为自己的记性痛心疾首。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当我一想到院子里那片松软的白色地毯已经被人踩得乌七八糟。我快步走,毫无意外地摔了两个大马趴。当我终于赶到那里时,竟已经气喘吁吁了。
        我面对的是一片洁白,毫无瑕疵的洁白,绝对找不出半个脚印。我欣慰地看着这一切:这里仍然是未开垦的土地。只不过,在我与它之前,隔了一个铁栅栏,上面捆着铁锁。我推了推:当然是推不开的。
        我在铁门外来回走了两圈。空椅子就在眼前,可我就是到不了它身边。究竟是谁上锁的?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片废弃的院子还要上锁。不过这已经是既定事实,气恼也无济于事。我得想点办法才行……于是我决定爬过去。
        铁门并不算高,大概只有不到两米,而且中间还有一些地方可以用脚踩着。我回头看了看:时间还早,过路的人并不多,况且铁门是在一条小胡同里,路过的人不一定有闲心往这边看。我摩挲着已经生锈的铁栅栏,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
        记得以前,我曾有过爬墙的经历。那是宿舍的墙,回来太晚了,只能爬进去。宿舍的墙要更光滑,没有脚踩的地方,并且要更高一点,但是,那时有人协助,所以没什么问题,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已经很久没爬过任何东西了。
        我的身体由于一层层衣服的包裹,显得臃肿不堪,圆滚滚的,像一只大企鹅。让企鹅爬门,显然行不通。我想了两秒钟,将厚厚的羽绒服脱下。天真冷啊,这天怎么会这么冷,我哆哆嗦嗦爬上了铁门。
        加上了一个人的重量,铁门晃晃悠悠的,并且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我想这下完了,别人会以为大白天出现了小偷。他们不会想到废院子里有什么可偷的,他们只会觉得爬门的都是小偷。我硬着头皮,也不回头,继续向上爬。铁栅栏异常的寒冷,我想如果我慢一点,我的手一定会与铁冻在一起。
        总算爬了上去,我暂且呼了一口气,回头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一个小胖墩在胡同口摔了一跤,然后滑出了我的视线。尽管天气寒冷,我的额头还是出了细细的汗。
        不敢耽搁,我跳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周围静悄悄的,别说人,连鸟都没有。我很满意,一切都很完美。我是第一个踏上这片雪地的人。我缓慢地迈着步子,就像是行走在月球的表面。我留下了第一排脚印。雪如同我想象的那般松软,踩上去,简直是一种享受,如同置身另一个星球。
        我就这样慢慢地走到椅子面前。椅子上积了不少雪。后面是蓝色的布景。它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很显然,不会有人再坐它了,它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但它是这个小小的白色星球的全部。
        我准备用手机拍下这一幕,发到朋友圈里。看到的人起码得点个赞吧,如果他们哪怕有一丁点艺术细胞的话……
        可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放在羽绒服里呢。
        我估摸了一下,我的体力无法支撑我连续完成来回四次的攀爬动作。我沮丧极了,只好先将它的影像印进我的脑子里。我听到“咔嚓”一声,我想短时间内我是忘不掉它的。
        这个白色星球越来越冷了,我不想再待下去。在这里,我作为唯一的公民,和这把椅子一样孤独,可我想逃离这种孤独,更何况,实在是太冷了。
        我一边往铁门走一边回头看它。它沉默无言,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想,它会不会想让我坐上去呢?是啊,哪个椅子不想让人坐呢?可我现在快要被冻僵了,再说,那上面又积满了雪……
        我爬上铁门,又返身爬下来。我脚刚落地,就感觉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看到竟然是母亲。这实在是有些惊恐。“妈,你怎么在这儿……”
        “这不应该是我的问题么?你究竟在干嘛?”母亲看上去心情倒还不错,穿着厚厚的衣服,脸红扑扑的,说话声如洪钟。
        “我……”我无言以对,只好用穿衣服的动作掩盖尴尬。只用了很短时间,我就重新让自己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企鹅。
        “我刚才晨练去了。”母亲高兴的说,“今天空气真好。你也应该锻炼锻炼,你越来越胖了。”
        “没错,妈,刚才我就在锻炼……”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挺独特的,呵呵。”
        我跟在她身后,朝单元门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点难过。我的妈妈现在也是去晨练的人了……
        后来,二叔就来了。我们在一起吃火锅。他是一个老单身汉,据说很有钱,具体有多少钱我们也不知道,但可以看看他开的车,还有他穿的衣服,就知道他有多少钱了。其实我还去过他新买的房子,大到有些浪费,在屋子里说话都带回音的。而他又瘦又小,说不准哪天就在那一堆一堆的家具和迷宫似的房间里迷了路。
        这个老单身汉,从他的大房子里走出来,来到我们身边。我的父母很高兴,于是决定吃火锅。我是很喜欢吃火锅的。吃火锅可以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局面。这点很不错。在吃火锅的期间,我回过头看了看窗户。窗户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嗯,阿唐现在很了不起啊!”二叔已经喝高了,“写了那么多小说。”
        “哪里哪里,差得远。”我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说。
        “真有才。”二叔说,“听说还出了一本书?”
        我的筷子顿了一下。
        “是啊,出了一本。”母亲笑着说。
        “真厉害!”二叔伸出大拇指。他的大拇指又粗又短,一点也不像有钱人的手指。不过有钱人的手指究竟是什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的意识飘到了半年前。没错,半年前我出了一本书,出版社大方地送了三百本样书。我掐指算了算,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估计一共也没三百个。现在,它们躺在阳台的几个大纸箱子里,为发霉做着准备。母亲吩咐道:“快给你二叔拿一本来。”
        我只好放下刚夹起来的羊肉,奉命去阳台,打开纸箱子。一股烟尘差点让我咳嗽起来。接着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似乎少了一只箱子。我记得应该是六只箱子,可现在只有五只。难道是我记错了?不过我喜欢“五”这个数字……先不管了。
        我拿出一本,送到二叔手里。二叔翻了翻,放到椅子上,说:“不错,我回家慢慢看。”
        后面二叔又说:“我觉得应该宣传一下。作家只有先出名以后书才会卖得好嘛,你看那谁,还有那谁谁,不都是这样?如果不出名的话,书是卖不出去的。”
        “是啊是啊。”父亲说,同时抿了一口二锅头。
        “到时候我可以出钱嘛,办几场签售会,炒作炒作,不就出名了?”二叔显得兴致勃勃,他最喜欢吃的土豆快要熟了。
        我没有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我对二叔的了解,他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可万一他真的说到做到了,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最好别说话,让这件事自动被遗忘。
        这件事果然很快就被遗忘了。二叔喝了不少,叫了代驾。直到他走了十多分钟后,我才发现那本书他忘记带了,放在茶几上。
        “妈,书好像少了一箱。”
        “怎么可能,不是五箱吗?”
        “我怎么记得是六箱?”
        “是五箱吧……谁能整天记得这些?”母亲不快地说。
        后面发生的事我只打算简单说说,因为我已经分不清是否真的发生过。我相信它确实是发生过的。但我从未跟别人说起这件事,也可能是懒得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后来,也就是二叔走后,我们一家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父亲喝得有点多,母亲吃得有点多,于是各自睡了,并且睡了好长时间。我则看了一会儿电视,又看了一会儿书。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声,但并不热烈。我记得小时候是很热烈的啊。我关了电视,来到阳台,数了数,依然是五箱,真是邪了门了,我一直记得是六箱。我还记得邮递人员帮我们搬上来的时候,母亲说了句:“真是吉利的数字啊。”
        那么一定是六箱,五箱怎么会是“吉利的数字”呢?
        想到这儿,我很兴奋,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让她哑口无言。可他们睡得都很死,我这时叫醒他们,除了挨一顿骂,估计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我只好耐心地等,等他们睡醒再告诉这件事。我一边等一边看看窗外。刚才吃火锅时的窗玻璃上的薄雾已经散去,空椅子依然摆在那里,外面依然很执着地飘着头皮屑一样的雪花。我踩出来的脚印,早已被雪覆盖了。
        现在,那里又是一片崭新的土地了。
        终于,等到天已经黑下来的时候(冬天总是黑得特别早),他们醒来了。不知为何,我却失去了诉说的意愿。我心里又痒痒起来,想给那把空椅子拍几张照片。黑天是不怕的,手机上都有自动闪光灯嘛。
        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这次我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里。我走到铁门前,向身后看了看。没有人经过,并且周围响起了鞭炮声,可以一定程度地掩盖我爬门时发出的声响。
        我走到铁门前,准备爬,忽然发现,铁门没有锁。那捆锁链不见了,铁门开了一个小缝。
        我没使多大劲就将铁门推开。我朝空椅子的方向走去。这时我看到,有好几个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又往前走了走,发现都是些小孩子。他们身上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就像是雪经过月光反射那样。我站住,惊讶地看着他们。
        这些小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他们每人都拿着一本书,盘腿坐在雪地里,认真地读着。在原先的那把空椅子上,坐着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她也在读着,表情恬静。
        “哦,你来啦,快坐吧。”女孩抬起头,看到了我,大方地说。
        我只好也像别的小孩一样坐在雪地里。奇怪的是,屁股一点也不凉。
        其中一个小孩将一本书递到我的手上。我看到,是我的书。
        他们竟然全在读我的书……这种场面实在太恐怖了。
        “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书的?”我哆哆嗦嗦地问旁边的一个孩子。
        “是箱子,是从一只遗失的箱子里。”小孩认真地回答道。
        “我们每天都会在这里开读书会。”另一个小孩说。
        “唔……”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只好硬着头皮翻了几页。不看不知道(我很少看自己写的东西),一看之下,我才发现自己写的实在太烂了,简直不忍猝读。我越看心跳得越厉害,终于忍不住喊道:“你们都别看了,求求你们了,别看了……”
        女孩听到后合上书,看着我,莞尔一笑。
        “不管如何,它们都是你的孩子啊……”她缓缓地说。接着她站起身,用手指着那把椅子,说:“坐上来吧,这把椅子是为你而留的。”
        这时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些孩子,可能是我的书变的。但这个想法实在太不可信了。你知道,当一个人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时,那会是多么可怕……
        我不敢答话,站起身就往门口跑去。不管他们是人是鬼还是书,我都不想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一点都不……
        再后来发生了四件事,简单叙述下:
        第一,废弃的院子第二天就被施工队拆掉了,改建成了老年活动中心。我的母亲总是三番五次地想进去看看,每次都被我拦住了。我觉得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第二,剩下的五箱书全都被我偷偷烧掉了,为此,母亲将我好一通痛骂。
        第三,我暂时还不想说。
        第四,院子没了,那把空椅子肯定也变成了碎片,不复存在了。但它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像是一张永远取不出来的照片。
        “咔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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