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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街

发布: 2014-2-27 17:32 | 作者: 顏忠賢



        壹
        
        那是一個太離奇的夢,夢中的老家族不可思議地全部都出現了的離奇畫面,像某種清明或端午或過年決定一起慶祝團圓或慶祝更多不知道的什麼,但是在討論了太久之後,就要去吃一頓盛大的懷石料理,而且要去長壽街最遠端接近八卦山下觀音亭旁的一家京都風老料亭的著名日本餐廳,芳月亭。
        但是,夢中的整個家族還真的竟然很快就上路了,還就一起擠在兩台又破爛又窄小的舊貨車來上路,不知道為什麼緣故,也不知道誰決定,所有盛裝的老家??的好多親戚都在那臺破車又舊又髒的老枕木塊搭成的後車廂上,還就沿著長壽街一路開。所有的老家的長輩晚輩都在而且男女老少實在不像話地因為人太多了而都擠在一起上路,但更奇怪的是??大家也沒有不高興,反而很熱絡,即使近乎不可能地擠在一起,堂弟歪坐伯母的懷??仍然更用力地扭來扭去,睡夢中的姐姐被媽媽用舊花布背著激烈地晃動還始終沒醒來,姑丈腿上仍然站著兩個頑強愛吵吵嚷嚷的表哥,四姑姑抱著愛哭的堂妹還大聲地一直哭,他們都還是在我還小的模樣,但是,卻展現起有人站在另一個人的肩上或頭上或手拋起再接住的怪動作,那實在太尶尬而令人傻眼式的離奇,我從來不曾看過這種種 啦啦隊表演 或馬戲團疊羅漢式的古怪動作,甚至是 也從來不記得我們老家族的過去何時出現過這種 高難度姿態的離譜,那是近乎肉體極限運動式的動員狀態,充滿了像個荒謬劇場演出的令人好奇或好玩,但是卻又賣弄到近乎不可能也無法描述地古怪。
        我和綁小腳的祖母在路邊等,看來是載不下了,太多人,我說我帶她老人家去另外坐計程車,哥哥卻堅持說不用,丶就讓年紀大的祖母坐前座,但是,我可以就和哥爬上後面載貨的最後最邊緣的角落,完全不可能站的最後末端的車廂斑駁折起鐵板的垂直卡接還一直晃動的最危險地方。但是就這樣地坐在邊角的那才五六歲的剛念小學的堂弟的小兒子,卻完全不用力就輕易地拉住只有我們兩個快掉下去的已然變成人的歐吉桑,怎麼看都很不可能,看來就是用一種我不懂的神通或念力在幫我們斜斜地撐著,遠看就像八卦山大佛殿那種老廟斜屋頂的斜邊起翹的剪黏陶片做成的一排歪歪扭扭站立的小隻天兵天將,或是「寶島大旅社」那日式仿巴洛克古典建築立面山牆上的洗石子半立體浮雕的和妖蛇對抗的許許多多羅漢和力士們,彷彿在天空雲彩前炫耀他們出巡的陣仗,五彩繽紛又光芒萬丈般地現身,但是近看卻會發現全身和臉卻只是用碎陶片拼湊成的神情模糊的怪模樣。
        一路經過的長壽街光景也彷彿因此而扭曲變形地那麼地陌生,所有以前小時候長大所記得的風光都變得更古怪地一如頭塞入萬花筒般地那麼炫目地華麗,我好緊張而擔心這所有的像是完全走樣的異樣仍然如此晃動地那麼理所當然??也沒有人在乎,甚至也沒有人發現,就這樣破車一路開但開了好久長壽街彷彿好長好長到永遠開不完,但是撐住我和哥哥這兩個吃力的堂伯的那幼小姪兒還只是完全不在乎地在玩,一手拿一本小叮噹的漫畫在看,一手拿王子麵起來吃,還問懸在半空中的看傻了的我,要不要吃,很好吃喔!
        那夢??,那是一個老家的婚禮,很難得所有家族的人都回來了地盛大。
        那盛大的古怪場景到底是發生在小時候長大的長壽街還是京都的一條老街,夢裡並不清楚,但是好像是在一個很熟的老地方,所以家族裡的大家都很懷念也很期待,在前往的路上有好多人,很多還是好久都沒見過的親戚,就這樣一整個家族的大大小小都盛裝地緩慢走在兩旁都是高大的老樹的林間的路上,一起往前移動就彷彿要走近一個古廟裡,那是在老城的老古蹟區,有很多傳统寺廟、神社之類的舊地方。雖然離現代都市建築群旁不遠,但,卻一走進,就是整片極大極深的大樹成林成為某種園,或某種特殊的幽靜的地方…。就這樣, 大家一起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但並不辛苦,反而開心有種去玩或去名勝的好奇。
        就從某一條路轉入,往更遠的廟的步道之時,我突然想起這好像是我以前來過的地方,或看過的某一張相片裡的畫面景色,但這條路我以前並沒有從這方向走過,或是以前來過附近另一區而今年才往這邊走進來。
        剛開始時,以為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我只是跟著家人走的,本來記得的是,我和姊要去吃飯,一起邊走邊說話,或像小時候,某些家族聚會時我只是最小的弟弟,所以總只是跟著走,不太問要去哪裡?為了什麼?怎麼走?所有事都不用管,只是跟著走,甚至那是誰的婚禮,我並不清楚。
        還有小時候住一起的親戚,她們在此處完全看不到臉,但我知道是她們,其實還有更多小時候看著我們長大的長輩也都來了,也都穿黑衣。在門口等著吃婚宴,等候的時間我稱讚姊的衣服很好看很時髦,她說她在銀座買的,說又是日文字開頭的一個很有名的牌子,但是,我沒聽過。
        她說「在長壽街出過事之前穿的那套更好看!」我說「我知道!」我記得出過事,但其實我並不記得是出過什麼事,我們太久沒碰面了,好像是車禍或是生病或是什麼更離奇的意外,是不好的事而且還蠻嚴重的,但因為我不清楚又過了太久了,我為了禮貌,只是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其實在廟裡,才發現大家都盛裝而來的,因為大家坐下來在等待的時候,我才比較 
        看清楚…那些家人的模樣細節,但卻應該說是坐成好多排…的很多很古老的木椅,很莊嚴,矜持的氣氛。比較奇怪的是,所有家人的臉都看不清楚,可是,大家都還是彼此認識,也並不會不耐煩地坐在那裡說話地等著。但是,仔細想想,小時候的整個家族都在這裡了,在這麼小的一個地方,而且就在這時候,我才發現,好怪,大家雖然盛裝來參加婚禮,但竟大多都是穿漆黑的。
        我心裏在想,這儀式光辦在這裡多貴氣,但要多貴!而且也在想怎麼會辦到這麼遠的地方,這裡真的是京都嗎?從彰化那台灣的一個小鎮辦到日本的最著名的古都,甚至,還是這種最講究的傳統派頭的地方…其實,那是一個全部都用最古的木頭所建築起來的,像京都的某些著名古廟的一個拜堂側廡的角落,但卻是很老的很講究的,令人驚歎的是數百根木頭全是老式卡榫而成,未動用到半根釘子,木頭還聞得到紅檜的淡淡氣味,木身上的老漆色也是很經過上百年的人的撫過才會出現的溫潤 色澤。
        更驚人的是,寺內從窗口看去還很大,山邊那古木構廟堂,寺內竟還有主供奉千手觀音,包括正殿、三重塔、鐘樓、地主神社等數+棟木構建物,寬、深都達+多公尺的正殿,竟然像清水寺是立於懸崖峭壁之上,殿前舞台則由百根、+多公尺高的毛櫸老木柱支撐,好大又好高。
        從那裡看出去,可以看到遠方的一整個老城,但我卻看不出來那是那裡,是在彰化?還是真的是在………京都。
        。。。
        更後來,我想起來那一年去京都北野天滿宮拜拜的那一剎那,突然想起好像一直不夠虔誠的我,始終不夠信。那不只是某種更繁複的內心戲,而是突然襲擊了我內心最脆弱的一塊,不是還不還願或是拜法對或不對,要跟著規律地用力合掌,擊掌,搖巨繩子,再擊掌,我對我的懷疑感到慚愧,尤其拜拜時看到自己全身變形地被照入屋樑正上頭的銅鏡面??。那一天的天氣變好地出奇,已然出太陽了,也不陰沈了,雖然幸好還有雲。所有的空氣突然都乾燥而清晰起來,我對這般迷離的有點消散,有點不捨。
        想到去北野天滿寺時所在公車上看到好多太尋常而我太疏離的畫面,彷彿是和人間告別的最後一瞬間所看到的空鏡頭,跟狂奔狂笑的穿小學生制服孫子揮別的某個很老老疲憊不堪祖母的依依不捨,正飛快鑽入又鑽出一直在笑年輕父親胯下的很小的小孩的頑皮,吃力地用手緊抓方向盤開小型殘障車的無表情老人的孤獨,兩個穿和服但濃妝艷抹的妖嬈少女在笑鬧地談心,後來還有更多上來了一整隊棒球隊和一群完全晃神的美國中學生。廟??還有跑步的制服小學生跟教練,有人拜地祇神社因為祂掌交通,還有更多小孩和少女來廟??過週末,邊洗手遭求籤,因為在天滿寺內合院有一個著名拜入試合格或學業成就之祈願繪馬,或是晴朗的天空也還有直昇機飛過,那轟轟然低音的螺旋槳金屬聲也還更提醒了這一切的古代幻覺只是幻覺。
        又到了京都另一間更陰森的千本閻羅堂,不知為何,竟然最重要的佛具神器都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問,上回我來時,門已闗了,但是還在窗洞打量了那閻羅像在血紅光中的凶惡臉孔,但是,這回神龕空了,幾乎是最著稱的閻羅王巨身古塑像不見了,壁畫中的地獄審判割舌挖眼的恐怖圖像幾乎全糊了,只剩一些較新較小的塑像,和之前閻王古像的照片。
        我不知道怎麼問發生了什麼事,或為什麼都搬空了,也更怕看廟的老太太如果太認真地解釋,我聽不懂又一定會更不好意思,後來我在簡單拜拜行禮後,就轉身向另一端後側還有一個匆匆促促搭起池畔的好多地藏菩薩旁小石頭圍布,在那下午很大的太陽照射下,感覺仍然憂傷而沈寂,即使前殿那麼空空蕩蕩,但是不知為何,整個名叫接引寺的小廟還是好陰。真是很難解釋地太恐怖了。
        最後到了拔釘地藏殿,沒想到遇到了某一個做儀式的現場,那是一個正在敲木魚誦經的老和尚,正在走入佛祖前,開始準備要做法。那時候,天快暗淡下來了,還有一個母親的小孩在無心地繞廟騎腳踏車,只有另一個小孩和他的母親在放扇子的側殿木製老涼亭中席上的榻榻米,其實我也正坐在那裡歇腳發呆,坐了更久之後,就會不得不注視起那滿牆的一種老法器般駐守的奇幻,那是一把舊拔釘鉗和兩根銹長釘嵌入的老木牌,上頭兩側寫著消業障者的名字,然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將所有的消災老木牌併成了整座小廟的所有四壁,就這樣那些尋常生活器物的拔釘鉗和長釘都變成神聖法器,而且都銹蝕斑駁地嵌入那些太老的木牌上,那種陰森是來自於所有的混古代入現代的仍然應驗混亂地神秘莫測。
        後來,有一個老和尚走進去那個極小的地藏殿裡誦經,天快黑的下午,廟就已然完全沒有人,那誦經彷彿只為我一個人。
        那木魚聲和念經聲完全地不顧外頭地唱誦好莊嚴, 一如小時候在長壽街老家神明廳我所聽我媽媽在上的早晚課。對她而言,這個人間,一如這個古代,都一直在,也一直是充滿神通的。只是我不明白,也許我不虔誠,也許我太懷疑,但是,這回來京都就是在逼近地逼問自己這個自己有意無意升起結界中的怨念的最裡頭。
        更最後,準備關門的歐巴桑來請我離開,就在那時候,天色彷彿用一種極奇幻的投影在倒影那雲霞的最終端,因此,使得所有的空氣彷彿一下子被抽光了,都陷入了窒息式的恍恍惚惚。雖然我仍然還坐著,還就在那榻榻米的角落裡,就這樣呆若木雞地枯坐了好一會兒而突然有一種很內在的內心抽動,不知道怎麼說,就是覺得走了那麼久的那麼多地方,但是,或許這??就是京都的終點,我離開太遠也太久,也該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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