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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的母亲

发布: 2013-12-26 19:49 | 作者: 帕蒂古麗



        母亲走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平静的,意识是混沌的,还是清醒的,她有恐惧吗?我用一个梦里的场景,填补“母亲去世了”这个场景的空白。弟弟把妈妈的埋体推进了湖里,我在旁边看着,母亲蜷缩的身子用布裹着。母亲是冬天走失的,我一直活在“她还活着”的幻想里,从没有想象过她的埋体。那个梦仿佛亲历一般,我能感觉到那空气里的寒气,湖水看着很深,周围长满了芦苇和茂密的灌木,我很担心埋体会浮上来,心里希望弟弟用点力,推得远一点,不要让埋体在岸边打转,以免被人看见。母亲是不能够水葬的,梦里我很清楚这一点。
        母亲还活着吗?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吗?母亲至今没有下落,那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是我恐惧的反射么?也许潜意识里,我想用水葬的梦,为妈妈补上一个小小的葬礼。
        我不厌其烦地审视自己的身体,这是母亲失踪的那个年龄的身体。摸摸自己的身体,感觉妈妈的肉长在我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时,我用妈妈的表情体验疼痛,我把身子借给妈妈,让她拼命使唤,使唤累了,我从妈妈的疲劳里抽出自己。我替妈妈吃她最喜欢的食物,吃很多,然后装着她的样子很满意地打嗝。我小小的,一直长不大,大约只有四五岁的光景,我看着妈妈发呆,妈妈白白地生了我,我什么都无法替她。
        一、
        我一低头,就能闻到类似母体的气味。这种熟悉的体味儿,让我想起母亲,还有母亲衣服上的气味。
        母亲走失后,我一直没有收拾过她的衣服,她几乎没有什么衣服可以收拾。
        母亲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我穿旧了给她的,就连内裤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渗透到裤子外面,我在裆部缝了毛巾绒加厚。每次洗好晒干,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后再递给母亲,看着她不要穿反了。换好内裤,母亲总要叉开双腿,在院子里走一阵子,好让皮肤适应内裤的干硬。我总是不耐烦地看着她,她用表情示意裆部不舒服,一副抱歉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冲动地恨不得立刻去超市,买一打内裤放着,叫她换上。母亲失踪后,我总是穿着破旧的内裤不肯换下来,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没给母亲买新内裤的内疚感。
        母亲冬天的衣服是父亲在世时给我做的一身棉衣裤,里面穿的是哥哥的破秋衣秋裤,罩衣是我上高中时穿的那件藏蓝色涤卡翻领装,她捡了父亲留下的男式裤子当罩裤,用布带子系着裤腰,裤腰太大,一不小心会松了掉下来,有时候系得太死,母亲憋着尿,让我帮她解裤子,我一边责怪她,一边贴着她的肚子,用牙齿咬开她打的死解。往往我急得一头汗,母亲缩着肚子拼命往后退,嘻嘻地笑,说她怕痒,惹得我骂骂咧咧。
        羊毛绿格子头巾,扎了二十年的那条,村里的妇女几乎每人都有,是父亲的亲戚从南疆捎来卖给村里女人的,母亲那条正是有疵点卖剩的。同时捎来的还有格子连身裙,很宽大,有绿格子和棕色格子的两种,父亲特地给母亲留了一条,母亲在镜子前试了一上午,回族女人不许穿裙子,她一直不敢穿,压在箱底,后来被外婆翻出来烧了。
        母亲走失后,我没有为母亲哭过。我只是想她的时候才哭。我也从来没反过来想想,母亲会不会想我们,她应该记得我们每一个孩子,她也会向别人絮絮叨叨说我们吧。我一直把她当作一个没有意识的人,一直那么自私地认为,只有我会想她。
        跟弟弟妹妹见面时,我们的谈话里只提起父亲,大家似乎竭力避免提到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有一次,一不小心我跟弟弟说到妈妈这个字眼,我说“如果妈妈在的话,应该有七十岁了。”说完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看弟弟,他吃惊的样子让我大惑不解,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那样,从一个长长的梦里清醒了片刻,也许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有妈妈,又有点怨我不该随便提到这个词,妈妈对于他,只是一个没有实指的词,那个词代表的那个人,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三十多年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的正常就是对妈妈这个词和它所代表的意义始终保持麻木,我知道,他的意识又落入了母亲早已不存在这个现实当中。
        从弟弟观察我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没有对我的平静表现出无法接受或失望,反而面露轻松之色,我理解他一直在担心我会为母亲的走失而悲伤,或者他也怕我看穿他曾偷偷伤心过吧。我们互相猜测彼此的伤心,但是我们从不互相诉说。我们不该伤心吗?母亲不在了,我们也不能表现出伤心,扭曲的感情和变硬的心,我们似乎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母亲的失踪,变成了一件家族里隐晦的事情,不能像父亲的死那样被光明正大地提及。或者这比死更难让人承受,硬是要承认一个下落不明的亲人“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比死本身还要复杂和残酷。
        我最不忍心的就是告诉弟弟,我怕他的心理无法承受。可怜的弟弟,一个完全不知道妈妈为何物的孩子,六个多月就送给了小姨家。后来没见过母亲几次,再告诉他却是母亲丢失的消息,我居然把他的母亲给丢了,他这一生恐怕还期待过跟母亲再次相认,就在小姨突然去世后,他才将“二姨”(母亲在她家姊妹中排行老二)改口叫“妈妈”。母子的缘分真是一层薄膜一样脆,一触即碎。
        妈妈这个词,会引发他脑子里一连串疑问:妈妈真的存在过?“如果还在”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不在了吗?不在了是指失踪了,还是殁了?
        这是一个言语不能触及的禁区,大家都保守着一个假秘密。家里甚至从来没有人问起过母亲在边城那三年跟我一起是怎么过的,还有失踪的具体细节,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自己想象的情境,我不由地去猜测。有时候我认为他们根本不去想这个,他们或许和我一样,会认定了母亲神志不清,就是说母亲根本不会知道子女在想她,把一个痴子当作付出怀念的对象,这在正常人的情感上是不对等的。或者他们根本忘了这回事,想到他们几十年了都不问,我心里有些替母亲悲凉,忍不住想提起来这个话题,但是,遇到的都是弟弟妹妹的沉默。
        只有小姨对我提起过一次,那是在父亲去世二十年的那则尔(祭礼)上,她凑在我耳朵边上说,让阿訇念经的时候,把你妈也给带上。我听了吓了一跳,她的声音被我的吃惊放大,每个字都在扎在我耳朵里,像针扎一样刺耳。我很抗拒她给母亲带丧礼的想法和做法,那样意味着我承认我妈妈不在了。我没有去给阿訇说,对小姨无来由地判定母亲殁了,而且连这种丧亲的仪式还要蹭着让母亲搭便车,她太不敬重自己的姐姐,我内心很有些怨气。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承认我妈已经殁了,我无法接受,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在内心承认过,妈妈不在人世了,因为谁也无法确认她已经殁了。
        二、
        我承认,过去都是我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让母亲一辈子活在她的病里。现在我们又让她活在的隐晦里,母亲从来没有以一个正常的身份,正确地活过或者殁掉。活着的时候不能健康地活,殁了又不能明明白白地殁了,母亲是活是殁都冤屈得很。
        过去,无论她清醒还是糊涂,我们都不肯承认她是一个正常人,几乎可以这样说,我们用自己认定“她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个无理的说法,固执地剥夺了母亲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我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这样否定她的意识,我们越是成长起来,就越是否定她,似乎我们的成长,一定要以她的意识消失为前提和代价,我们比小兽还要残酷。我们是在否定自己的母亲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我们一定要以母亲为镜子,才能看清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病态的。似乎没有母亲,我们就无法认清自己和这个世界。我们试图把母亲的疯癫合理化,这样我们就不再需要一个正常的母亲。我们认定了自己的母亲天生就该是个疯子,这样就消除了本来要为此付出的痛苦,我几乎没有为母亲的病痛苦和抱怨过,只有对她的疯疯癫癫表示愤怒,我们用愤怒代替了痛苦。我们不想推翻已经认定的事实,谁都不想去追究已经转换了的痛苦,我们几乎不去考虑,就接受了这个疯了的母亲。这是一种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接受方式,小的看着大的,态度惊人的一致。
        父亲应该报过无数次希望,都被现实颠覆了,不如干脆不再承认还有希望,反而踏实,父亲的想法像是通过基因遗传给我们一样,我们从来不抱希望,不给自己恢复希望的机会,打定主意就跟这样的母亲这样生活。正是我们的绝望,让母亲再也没有机会做真正的自己。由我们表现出来的对她绝望,母亲判定了自己将永远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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