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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童年

发布: 2013-12-04 15:13 | 作者: 張啟疆



        一、淚
        
        女兒熟睡後,整個世界才安靜下來,近來,女兒的表情語言愈來愈繁複:噘嘴、傻笑、裝哭,甚至蹙眉;似乎急著預習無常人生裏的嗔癡哀怨。當女兒閉上眼,卻有一股潛藏的不安在眼皮下流竄,不期然地,竟擠出兩顆晶瑩的淚。
        這一幕一直教他驚恐不已,一個十個月大的孩子,什么事情可使她先天未畫的心惶懼呢?噩夢?什么樣的夢境?
        半年過去了,有沒有媽媽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害怕了。一如童年的他也曾經如此孤獨地長大。他摟緊女兒,摟緊一段不可分割的生命,即使生活裏塞滿日複一日的屎尿、奶瓶和眼淚。
        妻走後的第一個夜晚,他被斷斷續續的哭聲吵醒,那種如喪考妣的號吼,嚇得他在黑暗中撞東摜西。他找不到奶瓶尿布且哄不住女兒的決堤。那時,在極度焦疲中,他忽然有些憎恨生命這種東西。
        直到天微明,他想到抱憾而逝的母親,想到自己幼時深夜的恐懼;不禁懷著懺悔的心,重新抱起一臉殘痕的女兒。
        他不知道妻用那種牌子的奶粉喂女兒,放幾溫度的水給女兒洗澡,買多大尺寸的紙尿片,拿什么法子哄女兒入睡。笨拙的父親,只好不斷地奔波求教嘗試扮牛做馬演保母不斷地搥胸頓足抱著高熱的女兒奔赴急診室。
        全身神經都系於女兒的一毛一發。工作被迫停擺,夜裏幾乎是慣性地醒來,倚籃俯視,輕吻女兒梨白無邪的臉。而他堅持不請什么育嬰專家,更不肯將漸瘦的女兒送進嘈雜的育幼院。
        彷彿,女兒也習慣了他不夠溫細的養顧。一秒鐘看不見他立刻裝腔地搐哭,見他的鼻子一貼近又咿啞地詭笑。女兒的眼睛變得清澈有神,經常定定地凝視他。猛地,他發現女兒已長大一倍。從前女兒在懷中喜歡踢他前胸,現在已經昂然地站在大腿上;初時換尿片只需幾根指頭即可完事,而今得費整張手掌才能握牢那對蠢動翻踢的小圓腿。安適的搖籃快要關不住分分秒秒長變的女兒。
        不知怎地,他開始忐忑不安。
        一、二年後,女兒會長成什么樣子?女兒開口的第一句話會說什么?十年、二十年後,當女兒 …...他忽然想到很多、很遠,久久不能自己。
        經常,他望著那兩朵瑩淚發呆。
        某日,他購物回來,乍見搖籃內伏著一具成熟女人的軀體。那女人蜷睡著。一束攤散的黑發垂覆鮮麗的紅顏,絳紫的窄裙套裝、鏤黑的玻璃絲襪裹住勻美的腰臀,雪白的背頸吐出細滑的肌質。只是,深闔的眼弧卻有一圈憔悴的黯黑,蹙緊的眉不住地紋動,彷彿睡得極不安穩。旋即,一股抽動在渾聳的胸脯間劇烈伏 ……雞蛋蘋果餅幹罐頭撒了一地,他死命地揉眼睛 —
        若非那顫羞的睡顏鐫著兩行殘紅色的珠淚,他會以為籃裏伏睏的不是自己未滿周歲的女兒。
        
        二、影
        
        黃昏,那孩子爬下眠床,沿著猩紅地氈,尋找一只落地後滾失的玩具球。
        百葉窗簾將臨終的暮色驅逐出境。室內家具的投影逐漸拉長、變形。孩子幾乎分辨不出任何形體,只能匍匐在巨影幢幢的桌椅底下,怯怯地,伸出觸須般的小手。費掉很長的一段時間,什么也沒摸著。不過,孩子漸漸看清楚桌下或深或淺、重疊或蔓延的覆影。影的盡頭銜住一道蕾花的牆,牆腳深處好像有飄浮物翳翳地升起。孩子眨動眼睛,感到眩然,於是抓緊桌子腳 ……
        忽然,他看見自己伸出的手卻沿著桌腿滑下來,自動地,懷著他不知道的動機朝牆摸過去。孩子好奇地注視自己的身體被手帶著走。這時,對面牆外伸進來另一只手—漆黑、龐大、蠕爬的手掌,孩子以前從未見過。那手以相同的形式從相
        對的方向一路摸過來。兩只伸展的手盲目地向對方接近。在幾乎相觸的剎那間,孩子頓悟到那手掌是企圖奪占他、纏附他甚或撲殺 ……
        一分好奇牽不動九分恐懼。孩子傾全力將自己的手拉回,但對方卻不肯離開,反而膨脹扭曲逼近 ……孩子躲進扶手搖椅,牙齒打顫,臉上血色抽盡。黑手繼續爬上椅子,孩子跳起來,尖叫,那異物乘勢鑽入孩子的口中。恐懼完全攫住了他。孩子不假思索地叫了又叫 --
        當孩子終能注意到身外狀況時,一堆人圍在床邊,隱約,有幾只森白大掌
        捏住他的小手,探他的額頭,七、八對燒炙的眼瞳眈著他。
        一蕊燭火吊在遠遠的黑暗中,閃動著,每人背後都有一個巨大的黑影。
        『孩子怎么了?肚子餓,還是做噩夢?』
        「好像發高燒。」
        隨即,某樣東西塞入孩子哽咽的嘴,孩子不知所以地吮著,暫時咬住了哭聲。
        
        三、紋
        
        陳小弟趁媽媽外出,溜進大臥室翻玩梳妝臺上的化妝品。他拿起口紅塗眼眶,鼻頭抹上腮紅,眉筆畫八字胡,眉心沾上一點蔻丹;又將面霜乳液流滿一桌子,臉上敷塗一層層密不透風的白脂,他覺得好玩。
        臉洗淨後,他想起曾在歌仔戲後臺看那些老生在額上畫紅線,於是找來一支細字紅簽字筆學樣。他的手很笨,小臉蛋亦太光滑,畫上的線條立刻蒸散消失,或者粗細不一、歪扭斜戳,極不自然。陳小弟噘著嘴,不信邪地一試再試,漸漸,他領會到一個要領:必須在同一處不斷地覆轍。額上已留下幾絲擦不盡的舊痕。他耐心地,依循老路線勾描修正,下筆更為用力。那些線條漸趨同一位置靠攏,顏色殷深。他感覺到一道刀鋒剜過的冰涼正鑽進皮肉血骨。
        陳小弟凝視鏡中的自己,他聯想到路:大路、小路、崎嶇路、回轉路,有些不經意滑入另一條,有些卻脫離幹道岔入歧徑。千折百回都寫在他臉上。小弟瞇著小眼笑了 …...這一笑,兩頰的酒窩肌肉竟隨之開裂蔓衍,一直伸到眼角額頭,接上盤錯的紅線。陳小弟逼近鏡面想看清楚,瞳孔卻變得黯黃,眼白部分冒出一絲絲腥紅血索。好像有一支看不見的筆在他臉上繼續剖刈。陳小弟不知所措地以手遮面,驚見掌中爬滿糾纏紛亂的線渦 …...
        門外傳來重重的叩門聲,糟糕!媽媽回來了,陳小弟慌忙地找紙巾揩面,然而滿臉的風雲亂卷宛如深鏤的血刻,彷彿愈拔愈深。外面叩聲愈急。陳小弟驚哭了。他恨不得將整層皮相連根撕去。只是,鏡中的紋痕像是早已等在那裏,無論如何都趕不走。
        
        四、鏡
        
        去年秋天,客人送來一面古銅色桃木框的穿衣鏡,鑲在小閣樓面窗的版牆上。
        從此,阿華將世界關在閣樓外,將閣樓鎖在鏡子裏。
        出生時,阿華就不會哭,過了三歲仍不肯開口講話。爸媽為他傷透了腦筋。明年就要進小學,小孩兒嬉鬧玩耍的花樣一概不興,當然也就沒有要好的玩伴。大部分時間,卻是莫名其妙凝望空氣中的某一點,哄他問他,什么也不說,一臉的遲緩呆滯。
        穿衣鏡的出現,使阿華的眼神煥發起來,也使他更形離群。他似乎迷戀顛倒錯置的反秩序世界,可以從早到晚一語不發地端立鏡前。有時我好奇地附在他身後,看到一面幹淨纖美的臉兒和另一張粗黑黯然的愁容。
        那時,我甫自軍中退伍,心事蜩螗。我試著以一紙高中文憑和滿腔愚誠投入社會,只落得在失業的惶惑中續日。爸媽以最大的愛心和耐心勸我重考大學,我卻鼓不起勇氣,日複一日的頓挫,也震罅了小芬和我八年的感情。
        心情沮喪的時候,我總是情不自禁地登樓,看看孤獨沉靜的阿華。幼稚園老師曾說阿華的語文、數字反應太差,繪畫、拼圖的表現反而優異得驚人︵最近他開始拒絕上學︶。我常對他說話,說些,對小芬的想念曾經關於明日的茫無頭緒以及今天繼續發生的狗碎雞零。他不答聲,然而鏡中六歲的凝視逐漸熱起來。然後他忽然掉過頭來看我,我察到自己的縮影藏在那雙黑深的瞳眸中,莫名地生起一股絞心的痛。
        阿華在閣樓的時候,我會懷疑那扇鏡子的真實性,因著他深情的目光,彷彿那平扁的內面空間有了氣味、慣性,和一些些意義與質屬。我忍不住撫摸那平滑的玻璃表面 —一壁冰冷,感覺不出隱藏的厚度,而玻璃框架一震動,裏面的天地也跟著搖蕩起來,欲將坍崩。
        某些睡不著的深夜,我聽到閣樓上傳來窸窣的對話聲,我上樓,看見阿華仍默默地望著穿衣鏡。我勸他睡覺,他不動,我只好沉沉地告誡他,午夜鐘聲響起的時候,千萬不要照鏡子 —
        有一回,我急著找東西撞進閣樓,赫然看見一張淚流滿腮的蒼顏。我愕愣著。隨即發現我正面對那扇鏡子,阿華背對我。阿華緩緩地轉過頭,仍是閉塞孩子一貫的羞訥,而那張哭泣的臉仍面對我…  
        小芬嫁人留洋那天,我忍住所有的表情,回來獨自面對穿衣鏡。不變的鬱苦依舊盤據髦亂的毛發,扁平的鼻子,厚鈍的嘴,無光的眼睛和塌陷的頰。這種模樣無論如何不會是個大喜的新郎。我咬牙切齒,想從衰頹的醜態中拾回早年纖美的端倪。淚水無肆地泛濫。漸漸,虛瞳深處依稀閃動陌生的詭光,我睜大眼睛,竟感覺是那光在捉我,不是我在找它。鏡面清亮起來,鏡裏的窗口拱進一方絢燦明朗。我猛回頭,現實的窗外仍是血祭般的垂暮,漫天飛鳥墜入昏闇的雲靄。我覺得自己是受愚弄了,鏡世界的凶光卻炯炯的摑來… 
        後來,阿華不知從那拖出爸爸以前演舞臺劇的戲裝,有藏青色的長袍馬褂,瑰紅的女用長衣,釘著閃光鈕扣的烏黑披風,純白的圍巾,鑲芒綠碎石的頭冠;還有一張血色襯底、黑白條紋的面具。阿華像管寶貝似地翻點這些發黴鏽損的物件,不斷地穿上過長的一件或拖地的半截,跳到穿衣鏡前試裝,我們笑看他的奔忙,也就由他去了。有一天,阿華忽然穿齊整套裝束:長袍、披風、圍巾、頭冠,臉上戴面具,整個人埋進裝中,裝扮的組合像一具無肉傀儡,他端立鏡前,一本正經地對自己鞠躬、點頭、退走、環繞、再回頭,口中唸唸有詞。然後連續大回轉,動作幹淨利落,彷彿是在某種力量的控制之下,彷彿是那一身裝束在指揮阿華。我驚恐地注視那面具,面具正在注視面具自己的表演。面具賁紅的邪眼吐出一泓燒灼的欲望。隨著,面具嘰咕地讀唱起來。我聽不懂內容,但語句鏗鏘起伏,很像是一場獨白戲。我肯定那聲音不是出自阿華羞拙的喉舌。
        在我撕碎小芬自美國寄來的結婚照後,閣樓上那齣陰森的獨白戲正欲罷不能的演出。我已失去登樓的力氣,只能無知無覺地在幹涸的求職欄裏徘徊碰壁。爸媽一邊安撫失志的我,一邊憂戚那離魂的么兒阿華。我想日子果真如此下去,我寧願永遠跪在兩老膝前,祈求苦厄的寬恕。
        那夜,我又輾轉不成眠,我想起曾經自以為是的人生樣貌,接連倒斃陳屍的生命點滴。一直有什么在我的裏面起伏與流淌(我告訴自己絕不讓它們再溢出來)。樓上忽高忽低的聲音加劇地泛濫。我想到小芬,胸口突然一陣坍崩—這時,上面傳來碰撞傾倒聲和混合著尖叫、咒罵、哀號的悚音。我和爸媽同時沖出房間,看見阿華連滾帶爬地摔下樓梯。他忘情地撲向我們,跪在我們面前,舉起雙手,似乎在哀求什么。然而我們什么都聽不到,我感覺他一定是在哭,但面具擋住了眼淚。我抱住阿華,試圖幫他解開裝束,可是它們愈纏愈緊…一股更大的力量沖出我懷中,我望著阿華蹣跚地跑上樓梯,轉進閣樓。我緊跟上去,只見他一頭撞進穿衣鏡,鏡面霎時嘩啦啦地粉碎。
        一切靜止,阿華再也不動了︵我心中的崩碎戛然而止︶。媽媽扯著嗓門沖進來,推開失神的我,抱起那宛如死去的孩子,忙亂地扯掉披肩、圍巾、頭冠,揭開面具 —驚叫中,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堆濕濡、猶兀自嗝動的碎片。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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