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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草

发布: 2013-11-07 22:37 | 作者: 张慈



        我站在客廳裡,睜大眼睛,環顧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我家,是一個加州人不倫不類的家的典範,從Costco買來的柚木餐桌、有劃痕的核桃木地板,牆上幾年前拍下的全家福:一個洋人、一個東方人、兩個混血的孩子。不值錢的複製油畫,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開著的窗戶〉,被加州絢爛的陽光曬褪,色彩的歡樂隱身到時間的深處去了。極容易活下來的室內植物:一盆水竹、一盆大舌頭、一蓬高及屋頂的錢幣樹。玻璃拉門外面丈夫用的燒烤工具,孩子們留在游泳池邊上幾條藍色和紅色的浴巾。這在矽谷算不上是富裕之家,但這裡的每個人、寵物,都是獨一無二的。 
        家裡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聲音叫喚:離開美國、離開美國,美國會毀掉你。二十五年前,我離開中國的時候,也是同樣的聲音叫喚著:離開中國,逃走、逃走! 
        我看見站在玻璃門外,等我給牠開門的狗C。 
        牠望著我,沙金色的毛在加州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牠是澳大利亞牧羊犬與德國狼犬的混血狗,天生眼睛近視,除此之外,頭部、牙齒、耳朵、眼、前肢、後肢、尾、趾部、毛色等都完美無缺。牠憨厚的眼神顯露牠不知我即將離開,牠死去之前我不會再回來。 
        每個夜晚,我在車庫裡給牠讀書,哄牠入睡。牠十三歲了,從不知道自己是一條老狗,而在我心深處,牠也永遠只是一條小狗。牠從媽媽肚子裡出世那一天,我看著牠最後一個出生,閉著眼睛、嘰嘰哭叫,身上沾著黏黏的胎液。牠的媽媽用舌頭將牠舔乾淨,我抱著牠,將牠小小的心臟貼到我的心臟上。 
        牠的媽媽十四歲不到就死了,就埋在後院,墳塚上長了竹子和空心鼻草。C常臥在旁邊過夜,小心地望著黎明到來。每天都有最新的和最久的天空,帶給牠媽媽的愛,永恆的、不盡的、帶點批評的愛。 
        我常跟朋友說:「我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老百姓的生活!」 
        再見,死去的狗、活著的狗! 
        門口是我的一只超重的大旅行箱,還有一只女兒讀高中時用過的綠背包。我想像自己背著一個綠背包,拖著一只超重的大旅行箱,像一隻跛腳鴨,小心地進出各大國際機場,不禁笑起來。 
        九點半了,飛機是十二點二十五分起飛。到三藩市國際機場尚需四十多分鐘,如果交通擁擠,那就要算一個小時還不止。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些什麼要做的,似乎籌畫了多年的這個時刻,只是一個幻覺。 
        在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裡,我每一天都過得像有些茫茫然的VIP。家的美感,在於有孩子;孩子的價值,在於從她們身上找不到任何瑕疵。可除了母愛,我發覺自己活著,頂像賭場裡一個遊逛的閒人,一個無處下注的人。 
        我聽到女兒大米在外面的急叫聲:媽,你到底還上不上飛機? 
        好了,來了! 
        我拖著大旅行箱經過剛剛裝修過的廚房、經過廚房剛剛鋪好的人造大理石地磚,如一列火車轟隆隆開過田野。我想,走吧,我要像鮭魚逆流而上,去幹我命中要成就的事情,死而無憾。我的汗水爬上額頭,從頭髮流到脖子,我後腦勺到背上都可以架座橋了。 
        現在我沒有感情瓜葛了,我同丈夫之間不再有年輕時的迷戀,只有日復一日的生活習慣;兩個孩子大的二十歲、小的已經滿十八,我,同世上的每一個母親一樣,鬆了一口氣。我,在塵埃中解放了。 
        我受著煎熬,養大了自己的孩子,她們迷人、被父母珍愛;她們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沒有孩子在家的日子,真不知從何得到激情,以繼續後半生的日日夜夜。 
        我漸漸喪失精神的身體,時胖時瘦,像沉睡的大地,毅力驚人,卻存在害怕。過去從中國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後來被美國的樂觀主義意念感染,心花怒放,接近瘋狂。一天,被蒸發到不知哪裡去的那些過去之事,像大雨落下來,一大堆砸在我身上。我忘了,我自己也有個媽媽,她也需要自己的孩子。 
        媽媽,她住在雲南。如果人類活著是為了找到人生的意義,而離開我的家,會幫助我找到這種意義。我要回到地球的東半邊,中國大西南的哀牢山中去,與媽媽、野豬和毒蛇同居,在脆弱的寧靜當中,通過寫作,重新誕生。 
        我急速蹲下,將背包放到面前,再次檢查護照、機票、錢。 還有iPhone、iPad、蘋果電腦,飛機上要用的偌喏可斯、剖哉可、柔拉夫特、愛得維爾(Advil)。一小瓶解憂、一小瓶治沮喪,又一小瓶為鎮靜,還有一小瓶控制頭疼。   
        大米坐在汽車駕駛座,披著一件H&M那種瘋賺青少年錢的廉價店買來的薄毛衣,裡面穿著我的鵝黃棉布起小綠星子的舊裙子。她從去年起開始翻我的衣櫥,穿我年輕時的衣裙。她那身打扮,讓我與她同在一個時空。 
        護照、機票、相機? 
        帶了。 
        她「轟」的一聲,將車子開向前。這輛我開了好幾年的紅色福特,自由型六座車,別了;路過鄰居家門,退休的前美國駐伊朗大使在草地上蹲著發呆,也許他在給草坪鬆土,別了。一輛炮彈灰的銀色「路虎」跟我們擦肩而過,車窗搖下,是讀書會的會友弗蘭基,史坦福大學天文物理學院院長的老婆。她跟我招手:拜,老話梅。 
        我剛舉手要跟她道別,手機響,丈夫來的,很友好地提醒我:我在廚房的切菜平台上,給你放了手電筒、辣椒水噴劑,你看見了嗎? 
        我說:沒忘沒忘,沒忘啊。謝謝,我帶著了。 手機一掛,我急忙對大米說:掉頭回家,我忘了帶上東西。 
        大米打了個急轉,往回開。「你太混亂了,媽媽。」 
        「混亂給我靈感。」 
        車沒停穩,我就跳下。我開始有時間的急迫感了。我不想花時間開大門的鎖,就從通向後院的側門柵欄衝進去,C狗正好站在門後,絆了我的腳。我扶了牠一下,進了車庫。打開車庫通向家中的那扇門,門正好對著後院的游泳池。家中寧靜,我無意識地站著發愣。 
        透過玻璃,那兒就是多年來我靜謐和美滿的後院生活! 
        夏天,丈夫和小女兒喜歡將白色的塑膠椅子放進池水,坐在水中吸自做的檸檬汁。等他們上岸,兩把白椅子就漂浮在水中,空著。主人們剛剛離去,他們剛剛坐在這兒交談。 
        此刻,清澈的游泳池,一只空的彩色橡皮船靜靜地飄在水上。 
        ● 
        我啟動自己失神的四肢,到廚房的切菜平台上抓起了手電筒、辣椒水噴劑,然後順來路又衝出門去。剛到外面,見對面鄰居從大開的車庫裡出來了,像電影明星一樣,英國俊男vs.紐約美女。他們牽著兩隻蹦蹦跳跳的小狗要去散步。尼克?湯瑪斯,谷歌google公司的工程師,來自那個英國女明星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的故鄉,大倫敦以西、泰晤士河以南的伯克郡首府雷丁。 
        在他的家鄉,凱特?溫絲蕾功成名就,她童年舊居所在的街道,也被重新命名為溫絲蕾街。我們一說到這個,尼克就聳聳肩笑笑,「為什麼不,她那麼有才,又那麼有個性。」 
        從紐約搬來加州的艾米,她有一雙既黑且美的ABC眼睛,意思是中國人的眼睛形狀、美國人的天真眼神。她是一個小小的比爾?蓋茲,花了十幾年時間,發明一種教新老移民學英語的軟體。 
        有一段時間,我一心想遷居紐約,過一種充滿激情的生活。艾米將她收藏所有關於紐約的書籍借我,告訴我:「我們家從香港移民到紐約的最初幾年,聖誕樹下擺著那些包裝好的盒子,裡面統統是空的!我們根本沒有錢買禮物。我有很多年見不到父母,他們在新澤西打工,我們五個孩子跟著奶奶,住在中國城的一間小公寓裡。不懂英語,就賺不到錢,甚至沒辦法幫助別人。」 
        此刻艾米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使勁地瞪著我,問道:你真的要走嗎?(從紐約大學課堂學來的中文) 
        Yes。 
        你要去哪裡呢?(洋涇濱中文) 
        I am going home.我要回家去了。(洋涇濱英語) 
        是中國嗎?什麼地方? 
        雲南。 
        為什麼要去?你還有老公、孩子,這裡就是你的家。你到底為什麼要走? 
        我要去找老虎草。 
        啊,老虎草,有意思。什麼是老虎草? 
        那些老虎受傷時,牠們會本能地去找一種草,在草上面擦來擦去,打滾療傷……老虎草會治好老虎受的傷。 
        你受傷啦?為什麼我跟你住對面七年,我都不知道你是老虎? 
        不是我是老虎,是我生於1962年,是虎年。你夢見過老虎嗎? 
        夢見過十多隻老虎呢,哈哈哈……曠世灰天,老虎只出現了片刻…… 
        是的,Yes。我也做過這種夢。 
        艾米說:你為什麼不能用「老虎草」做你的書名呢?你是那麼會讚美老虎治療自己的草。(洋涇濱中文) 
        I can't see why not!對,就用它了。(洋涇濱英文) 
        老虎草究竟是什麼種類的草?顏色呢?長在什麼地方?山上嗎?平原嗎?有味道嗎?可以拿它來治療人嗎? 
        我要走了,沒時間了。老虎草是一種真相,人可以用它療傷,叫真相治療法。它長在希臘、美國、中東、雲南,還有很多很多……places…… 
        我親吻艾米、擁抱尼克,向大米那張克制著不滿的臉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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