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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

发布: 2012-8-23 16:45 | 作者: 王往



        雨燕是我捡来的。
        那一天,下雨,全家坐在屋里摘花生。先摘了一些,我爸让我妈放到炉子上煮。炉火旺旺的,水响了,冒出了热气,一会儿,又冒出了香气。我们小孩子急着要去揭锅盖,我妈说:不急,熟透了,人人有份。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打起一阵阵响雷。三哥说:“爸,你讲水浒给我们听吧。”我爸是爱看些书的,有时无聊了就讲给我们听。我爸说:“水浒108将都有外号,我给你们取个外号怎么样?”我们都说好。我爸说:“你,老大,叫‘不见影 ’。”我们笑起来,大哥总是在吃饭时才回来,他不读书了,也不愿做农活,我爸我妈都说,他饭碗一丢就不见了人影。我爸又说老二叫“吃不够”。老二贪吃,我们都知道。我爸给老三取名叫“坐不住。”三哥学习不好,不爱做作业。我刚要问给我取名叫什么,小妹抢上去了,非要我爸给她取一个外号,我爸说:“你就叫‘哭包’。”小妹不让,非叫我爸重新取一个,我爸说谁叫你爱哭 。我说,你本来就叫哭包。我妹就真的哭了起来。我妈说,你爸真是无聊。我说:“不无聊,爸,我的外号呢?”我爸说:“你呀,你叫黑蛋。”我一下子愣住了,脸全涨红了。
        我长得黑,这我知道,我没放在心上。直到上学,我才知道,黑是不好的。上学第一天,就有几个女孩子,指着我笑,她们说:哎呀,于晓坚真黑。女生发现了,引来了男生,男生们交换着眼神:妈呀,怎么这么黑。
        我不想上学了。我妈问为什么。我说,人家都说我黑。我妈说,再有人说你黑,你就骂,骂他们全家黑,连屁股都是黑的。我还是不想上学,我妈四下看看,想找东西打我,没找到。我妈脱下鞋子,扬了起来:你去还是不去? 
        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了我黑,别的年级的学生也会好奇地来看我。一天,趁我妈不注意,我把她的雪花膏搽在了脸上,对着镜子看,我变白了。我就兴冲冲地上学去了。路上,我跌了一个大跟头,跌得浑身都是泥。到了学校,一个同学看了看我,就大笑起来:你们快来看呀,于晓坚变成了大花脸。很快,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他们对着我又跳又笑。我哭了。泪水混和着雪花膏和尘土往下落,乌混乌混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变白。我爸说我黑,是因为我妈黑。那么,我那几个哥哥和妹妹怎么不黑呢?
        我爸给我取了外号,我几个哥哥和哭着的妹妹都笑起来,我妹还叫着:“黑蛋,黑蛋。”我妈一下子站起来,踢了一下花生藤:“于国志,你个千刀万剐的,你给孩子取这名字,你不缺德吗?”
        我们几个孩子都不再作声了。我爸不怕我妈发火,他哧地笑起来:“本来就是黑蛋。”我妈说:“于国志,我知道你是嫌我黑,嫌我黑你去找白的呀,你没那本事。”是的,我爸给我取名叫黑蛋,也是对我妈的嘲笑。我爸和我妈吵架时,就骂过我妈是黑蛋,还说比阿尔及利亚人还黑。其实,我妈并不怎么黑。只是我爸嫌她。我爸认为自己识了几个字,想教书没教成,想当大队会计也没做成,人家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看不上,一直拖到30岁,一事无成,没办法了,才娶了我妈。我爸常对我妈说,妈的,不是社会埋没人才我会娶你?是的,我爸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皮肤白,眼睛大,我妈才一米五,皮肤黑,又不识几个字。我几个哥和妹妹都像我爸,高而白。只有我长得像我妈,个子不高,还黑黑的,又瘦。有人叫过我泥鳅,有人叫过我黑喜鹊,有人叫过我小猴子,可是没有比我爸说的“黑蛋”更难听更丑陋不过的了。我的眼里汪着泪水,胸口一起一伏。我爸起身,弯着腰,一边笑着一边去揭炉子上的锅盖。我妈一脚把钢精锅踢翻了:“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我爸愣了一下。四下撒开的开水冒出滚滚的雾气,我爸的脸变形了。他朝我摔过来一巴掌。我一转身,跑到了屋外。雨还在下着。我听见我妈扑向我爸的尖叫声。
        雨哗啦哗啦,像一块块灰布幕,地上的水呼啦呼啦淌,漫过了我的脚踝。衣服贴在了身上,滴着水,我有些冷。
        我看见了花生地里的看青的草棚。我快步走向草棚,几次都好险滑倒。一头钻进草棚时,才发现草铺上蹲着一只小狗,黑的,只有几个月大的样子。小黑狗见了我,爬起来,要往外冲。我伸出双手,朝它笑着。小黑狗就慢慢走过来,我捧起了它。它的毛半干半湿,我抱着它坐在草铺上。雨还在下,草棚上答答答地响。我的脸贴着小黑狗的脸。我说:“小狗,跟着我吧。”小狗的尾巴摇了起来。我说:“小狗,我要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小狗望着我,两眼黑黑的,湿润又光亮,像浸在水里的小石头。我说:“我叫你雨燕吧。”
        雨燕两岁多了,它已经完全听懂了我的话。开始的时候,我叫它去抓什么,就用弹弓打,它跑上去,又失望地回来了。后来,我拉起弹弓,就对它说出我打的目标,说了多次,它就明白了。我说鸡,它就去追鸡,我说猫,它就去追猫。再后来,我不用弹弓打,我说鸡,它就去追鸡,我说猫,它就去追猫。我把一个葫芦扔进了河里,它也跳下去衔上来。
        这一天晚上,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吃了饭,爸、妈睡觉了。我写了一会作业,也睡了。雨燕趴在门槛上,不时叫几声。
        我妈说:“稻子要上肥了,没钱买肥料。”
        我爸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妈又说:“你个死人呀,你说怎么办?”
        我爸说:“你问我,我晓得怎么办?”
        我妈说:“我不管啦,秋天没收成,你把孩子带去讨饭吧。”
        黑暗中响起我爸划火柴的声音,他是要抽烟了。
        过了一会儿,我爸说:“要不,等侉子来,把狗卖了。”
        我悄悄下了床,轻轻开了门。雨燕站起来,对我摇着尾巴。
        我抱住雨燕,贴着它的脸。好久,好久,我才放下。
        那一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把雨燕留下,不让它成了侉子的棍下鬼。来我们苏北买狗的,都是山东人,我们叫山东人侉子。
        第二天,上学时,我叫雨燕跟着我去了。雨燕很瘦,但是很有精神,跑起来像一阵风。
        放学后,我带上雨燕去了窑塘。窑塘在我家东边,是一大片芦苇荡。芦苇荡里有各种水鸟。
        我脱下裤子,走进了芦苇荡,雨燕也跳了下来。水凉凉的,芦苇叶子划着我的脸。我轻轻走着,雨燕也轻轻地走。翠鸟在芦苇梢上跳来跳去,它们不怕我们。我拔开芦苇,左右看着,几只苍鹭在浅水里寻找着小鱼小虾。雨燕跳起来,向前扑去。苍鹭惊飞了。我们再向前走走,就见一群野鸭子。野鸭子飞不高,它们见了动静,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们能看到它们在浅水里疾速地游动。我和雨燕追了上去。我知道野鸭子的大本营在深水塘里。深水塘里没有芦苇,只有菱角。我们到了深水塘边,野鸭子聚在水塘中间游来游去。不时扎一个猛子,好像在向我们挑战。我和雨燕以前就捉过几只野鸭子,我们有办法。我让雨燕站着不动,自己绕到雨燕对面。我抠了一把烂泥,向野鸭砸去。野鸭乱了阵脚,沉到了水底。一会儿又浮出头来。雨燕弓着身子,随时准备扑上去,但是野鸭子离它很远。我不停地往水塘里砸泥团,野鸭子一冒出头又沉下去。我知道时间一长,野鸭子就累了。就会没了判断力。果然,有一只野鸭子在离雨燕很近的地方冒出了头。就在一刹那,雨燕扑了下去。一声巨大的水响,雨燕已经从水花里冒出了头,叼着一只野鸭子。野鸭子扭动着身子,发出尖细的嘎嘎声。
        雨燕把野鸭子丢在浅水处,又做好了扑杀的动作。
        那天中午,我们捉了四只野鸭子。野鸭子比家鸭子贵多了。一只野鸭大的要十多块钱,小的也要七八块。到了岸上,雨燕抖了抖身上的水,就不停地嗅着我手中的野鸭。我说:“雨燕,我不会让家里卖了你的。”卖了,就是杀了,我不敢对它说“杀了。”我不知道我告诉雨燕有人要将它杀了它会怎么样。雨燕是见过买狗的山东侉子的。他们给主人一根绳子,让主人骗狗吃食,然后悄悄套住,就将狗绳子交给山东侉子。侉子便将绳子一端绕在一个木头上端的滑轮上,然后收紧绳子将狗吊起,使劲地往地上惯,一次又一次地掼,将狗活活掼死。侉子一来,一个庄上的狗都躲得远远的,仰着头,对着天叫。狗的叫声里是卖狗人家小孩的哭声。
        我到了家门口,我爸在屋里看见了我,别过头去。他肯定在责怪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又不是挑猪菜。可是我大模大样地进了屋。我爸一下子就看到了我手中的四只野鸭子。他赶忙接了过去,笑了起来。我说:“是雨燕抓的。”我爸忙叫我妈过来看一下。我妈过来了,也笑起来。我说:“是雨燕抓的。”爸、妈对雨燕不感兴趣,只是轮换着把野鸭子提来提去。我妈说:“下午去城里饭店卖了吧。”我爸说:“我马上去。”我妈说:“化肥钱有了。”我说:“爸,以后不要卖雨燕了。”我爸说:“暂时不卖了。”我妈让我去吃饭,当着爸妈的面,我给雨燕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爸妈没说什么。我爸把自行车拖出来,说:“你下午放学就别挑猪菜了,再去窑塘,看能不能再捉到野鸭子。”我说:“只要有,雨燕肯定能捉到。”
        下午放学,我又和雨燕去了窑塘。我们又捉了两只野鸭子。我说:“雨燕,你再也不会被卖了。”雨燕抖着水,夕阳在它的身上闪烁着。
        我不爱和其他孩子去挑菜,我不想被人“黑蛋、黑蛋”地叫来叫去。我只想和雨燕在一起,我们都是黑的。有时挑满一筐猪菜,天还没晚,我坐在田埂上玩一会儿,用镰刀在地上画画。晚上做好了作业,我还是画画,爸妈催我关灯,我上床就在头脑里画。我回想着语文课本里的景色、故事,给它们做插图。不过,我也不完全接照课本里的那样画。比如画《卖火柴的小女孩》,书上写的是小女孩捏着最后一根火柴,看见了奶奶,看见了烤鹅……我不会这样画,我画小女孩捏着火柴把那个有烤鹅的饭店烧了,火光冲天……《万卡》里,万卡给爷爷写信,没有地址,就写“乡下爷爷”收,我不这样画,我在那封信上画了一双翅膀,在白云里飞,白云下边是万卡的长胡子爷爷,他仰着头,张着双臂,向那封信呼喊着……
        我爸看过我的画,他说我的画是鬼画符。有一次,我画了一只狗,就是雨燕。我给雨燕看,我问它,像不像你,是不是鬼画符?雨燕乐得跳起来,尾巴一个劲地摇。我就知道它对我的画很满意。
        雨燕听得懂我的话,还知道我心里的秘密。
        我喜欢玩自己的小麻雀。我把裤子褪到膝盖上,低着头,揉着小麻雀,捏着小麻雀,看着它变长变硬。我的心里像偷了一样东西,又兴奋又害怕。玩小麻雀时,我常常是躲到一个草垛后,或者桑树林里,我不想让别人看到。雨燕知道我的想法,我玩小麻雀时,它就趴在我的背后,一动不动。我不玩了,穿好裤子,它才会站起来,跑到前头,像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有雨燕在身边,我玩小麻雀很轻松,要是有什么人,它肯定会“汪汪”着告诉我。
        这一天,吃完午饭,我忽然就想玩小麻雀了。我走进屋后的竹林里,脱了裤子,坐了下去。雨燕又在我身后趴下了。我玩着小麻雀,全身像小鸟的嘴在啄着,有点痒痒有点微微的疼,又像雨燕用舌头舔着我,麻麻的,暖暖的。
        雨燕的头碰了一下我的腿,我一羞,用手挡了它一下,“雨燕,过去。”
        雨燕一扭头。这时,我看到一个高高的影子罩住了我。
        “你在干什么,黑蛋!”是我大哥。
        我慌忙扒着裤子,裤子却缠在膝盖上,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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