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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发布: 2009-3-06 15:07 | 作者: 李枫林



       一

       这儿,一排豪华的软座足以使他沉浸在以往的回顾里,阔别多少年了啊!十年前他还是年富力强,如今却两鬓苍苍了。

       剧场渐渐静下来,没有人走来走去。他观察了一下左右,像个蜂巢,夜间的蜂巢,就连最后一排服务员坐的位置也塞得满满的,唯独他这排前后空着座位,一位舞台总监坐在他右侧,手里拿着步话机,几位评判的委员在整理手中的资料……

       “真正恢复了。”他脸上漾出一丝笑意。

       他叫南非仪,音乐学院著名的教授,在中国音乐界享有颇高的声望。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耳朵,这双耳朵能够分辨出极其细微的音准,能一下准确地判定任何一个演奏者的技巧水平和发展前景。这种能力使他在音乐世界里徜徉自如。

       有一次,教授在众人纷纷议论之下坚持己见,留下了一名被否决的考生。若干年后,这个考生夺得了国际音乐比赛的银牌,一举成名。而这个银牌,也闪烁着他的光辉。随后在他的挑选和精心培养下,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带回的荣誉,使他的声名更加显赫。终于,他被公认为中国最出色的提琴教授。

       他形成了一种理论:教授的成功在于教出的学生。

       文化大革命却捣毁了他的理论,他因为一个学生的成功,却在山沟里多熬了数年之久……

       现在,教授的名望已完全恢复了。他坐在剧场里,心情是复杂的,微妙的。这是“四人帮”垮台后第一次推荐出国留学的评选汇报音乐会。这个音乐会轰动了全国。他担任评选委员会主任。

       坐在前排的首长在看节目单,教授亲眼看见部长是怎样朝他看了一眼,又向周围的首长们示意的。许多文艺界的老同志,纷纷向他投来问候和尊敬的目光。而他,正襟危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当年他就是坐在这排座位上挑选参加国际比赛的学生们的,现在,他又稳稳地坐在这里,他要把沉寂了十一年之久的乐坛转一转,他要让人家知道南非仪依然如故。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宣布汇报会开始了。前面的节目他不屑一顾。只有到了他选定的考生演奏时,他微微眯起眼睛,集中了精力。

       多么柔美的音色啊!教授的心房热起来。

       剧场里静极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抑制的咳嗽,这是贝多芬的提琴曲,难度很大。现在,李蕾蕾已拉完了和弦和抒情的慢板,要进入急速琶音的最后阶段了。教授微微朝前侧了侧身子。

       好!拉的漂亮极了……教授望着李蕾蕾纤巧的身姿,脸上微透出喜色。他并不认识李蕾蕾,却对她充满了感情。这是一个钢琴教授的女儿。“四人帮”时代,他们这些人的孩子是不能入学深造的,就连教授自己的女儿都放弃了提琴去当纺织工。可今天,他们回来了,他要他的理论重新生辉,同时也要让受了整整十一年压迫的这个阶层挺挺腰杆!

       因而他格外认真地倾听这个考生的演奏,因为那怕是有一点疏忽也构不成伟大的说服力,而他是不会违背艺术家的良心的。

       进入第二组琶音的时侯,教授突然耸起了耳朵,他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丝丝声。教授的眉头拧到了一起。很快,这组琶音又重复了,但愿刚才的是错觉。可是不!这丝丝声又出现了。教授一下站起来。

       剧场里的人们也随之陆续站起来了。人们以为教授因演奏者高超的技巧而激动呢,纷纷鼓起掌来。喝彩声和掌声搅成一片……

       教授很快坐下来,颓丧地摇摇头,这些激动的人们懂什么?只有他能够从这简直无可非议的琴声里辨出像蛛丝一样细微的声音。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呢?一个从侧面长出的枝子可能很茂盛,但永远成为不了主干。

       这是一种潜在的病症,虽然支撑着华丽的演奏技巧,但到了饱和点就要衰败,一般人听不出来的丝丝声就是这种危险的外在表现!

       教授一生中曾遇过许多这种盛极一时的学生,后来都百分之百地凋谢了。

       “小提琴独奏,演奏者周三伢,帕格尼尼b小调谐谑曲。”报幕员声音刚落,教授的眼睛直瞪瞪地朝前望去。

       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瘦瘦的年青人,他轻轻地夹好提琴,舒起小臂,眼睛里含着一种忧郁。

       他拉的琴并不像李蕾蕾那样才华横溢,程度也稍低些,但准确、沉稳却形成了特色。教授尽力去发现毛病,而感觉却很好。他是前途广阔的。

       教授像尊铜像,一动不动了,表情痛苦而又严峻,他的额角沁出了细汗……在他脑子里,过去和未来正在互相撞击着,飞舞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二

       盛夏。苏北某山区的一条干裂的小路上。热风不时扬起一阵尘土,沙沙地打在路旁垂头丧气的草叶和野花上。一个人挑着粪桶蹒跚地走着,破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大颗的汗珠渗到眼角。咸辣辣地睁不开眼睛。他走到粪池边,颤巍巍地去倒粪,突然一阵眩晕,脚底一滑,他跌了进去。

       掉进丈把深的粪池是无声的,无数浮动的粪块向他包围过来。他挣扎着,但喊不出来,很快就要默默地沉下去了。在这最后的一瞬间,他蹬了一下脚,绝望地叫了一声。

       这声音在田野上飘过。一个过路的农民和他儿子赶过来,抽出粪桶上的扁担去搭救,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抓了。那孩子把衣服围在嘴上,一只手扒着坑沿,一只手去抓他的脖领,终于把他救了上来。

       这个失足的人正是南非仪。他被戴上“反动权威”的帽子来这里劳动改造。

       教授把农民一家深深地记在心里。身体一复原,他就带着感激救命之恩的心去农民家。离那坐落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的小草房还有百十步远,教授就听见一阵阵悠扬的二胡乐曲,他的腿有点发软,不得不停下来,屏息宁神地倾听着。几只花蝴蝶在他的周围飞来舞去,仿佛是一组音符围着他旋转。这是他来农村后第一次忘情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门“吱呀”开了,教授愣住了,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二胡竟是这个满身篙草的农民孩子拉的。

       “啊!你…… ”他叫道。

       “老伯…… ”孩于粗憨地站起来。

       教授没有说话,上前抓住这孩子细长的富有弹性的手指,眼睛闪闪发光。

       数天后,教授把自己心爱的提琴送给了他——农民的儿子周三伢。

       周三伢改学小提琴了,十岁练琴晚了些,但教授怀着报答救命之恩的感情尽平生气力去教他,加上孩子本身的天赋,技巧迅速地提高起来。

       不久,文化部内参上刊登一则消息:苏北山区发现一名少年小提琴手,演奏达到了相当优秀的水平。一九七三年,周三伢调到了北哀。

       当周三伢在“五?七”艺大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时,教授却仍然留在山沟里劳动改造。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周三伢已成为“无产阶级也能掌握洋家伙”的典型。教授呢,尽管他一直抱着重返教学岗位的希望,可这希望一天天破灭了。他黯然神伤地想:“也许,我真的冥顽不化喽?”

       他哪里知道,他出来必须经江青亲自批准。他一出来,周三伢这个典型将失去说服力

       ——他毕竟是反动权威培养出来的。他听人说,周三伢到许多文艺团体去批判反动权威,根本否认教授教过他。

       教授交上了厄运。先前的学生们都使他的命运灿然生辉,可这个学生却将他投入无底的深渊!他的理论崩溃了。

       他苦苦思索着,悲哀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但有什么用呢?天不变,道亦不变。他一辈子将在这里改造,直到死!

       三

       剧场还在演出。

       一张表格放到了教授面前。所有的人都在李蕾蕾上面划了红色对勾。现在将由他表决,实际上也就是最后拍板了。

       教授的头低了下去,汗水也顺着额头涔涔淌下。让谁?让谁去?!

       李蕾蕾?可她的艺术生命是不会长久的,这颗星星马上就会陨落。她的技巧可以骗过一切人,可是骗不过他!

       周三伢?万万不行!他的后面站着一幢魔影,这魔影整整压了他近十年!他是“帮文艺”的产物,而教授自己则是“帮文艺”残酷迫害的牺牲品。选上了他,无异于承认了“帮文艺”的时代!

       汗水淌进眼睛里,这咸辣辣的滋味使教授想起了苏北的生活。

       他迅速地拿起笔在周三伢名字下狠狠打了个叉,八年的愤怒全灌注进去了。当他刚想在李蕾蕾的名字上划红对勾时,那个丝丝声又响了起来。良心告诉他,这是不负责任的!

       能不能派另外一个人去呢?不可能,这两人是从千百万人中挑选出来的。不是她,就是他!

       他忽然一震,所有的人都同意李蕾蕾,能了解其中奥秘的只有他一人。只要他不讲,这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承认这个“事实”不就完了。

       教授再次提起笔,划上了一道,可耳朵总在震响:良心!艺术家的良心!

       哎,历史土不是常有这样的情景吗?只要目的崇高,能指责手段的隐晦吗?

       现在,一棵树倒下去,千百棵树却更加生气勃勃地站起来。真的,周三伢这个“典型”压倒了多少有才能的孩子入学?他造成了历史的退步,他拖了一个时代的腿!现在,这棵树虽然健壮却必须倒!李蕾蕾虽然是病树,但“病树前头万木春”,她能成为整个时代!她去留学,多少人将得到满足,人们将从这一事实中知道:“四人帮”的道路是行不通的,他们的典型是假的,那时期的政策统统是混蛋政策!

       教授下定决心,在李蕾蕾名字上画了红勾。他像完成历史使命一样,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

       汇报节目完毕,首长和观众已渐渐退席。教授的老习惯,是等人散尽再走。他伸伸腰,和人们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微笑。他手里拿着的表格将划出一个新的历史,明天将付诸实行了。

       他快走到门口时,不经心地回过头来,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舞台边擦着脸颊,一串亮晶晶的水珠在他脸上闪了一下,掉到地上。

       强烈的舞台灯光勾出那人的侧影,教授陡地站住了,周三伢?是他。他手里拿着的提琴,正是他八年前送给他的。他在哭泣。

       周三伢也扭过头来,注视着自己的启蒙老师。空荡荡的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

       周三伢一步步地走过来。

       “老师,”他怯生生地叫道。

       “我不是你的老师。”教授平静地说。

       “不,老师,是‘四人帮’……”

       “我是你的同志。”教授打断了他。

       周三伢沉默了。他睁着一双大眼睛,负疚地看着教授。教授的眼里没有一丝谅解。

       周三伢默默地把小提琴放在教授面前:“谢谢您……教会了我,可我,不配……”

       他转身走了。

       教授凝视着小提琴,这就是他心爱的琴啊。琴柄上,他过去几十年磨成的印痕又明显地加深了,这是两代人的心血!对于音乐教育家,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的呢?在这提琴面前, 他的怨气完全消失了。

       他把视线抬起来,看着逐渐远去的周三伢,多么熟悉的动作!还是小时候那样子,左手笔直地贴在裤腿上。当年就是这只手将他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浪,他仿佛嗅到苏北芬芳的油菜花香,眼睛也潮湿了。

       “过去,他向我伸出了手,现在我却要把他推下去!”

       他死死盯着周三伢的背影,浑身战慄着。

       这难道不是一场悲剧吗?这场悲剧的主角仅仅是他和周三伢吗?而悲剧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该到哪儿结束呢?

       这一切,怎样去解释,怎样才能清楚一些啊。他感到底气不足,没有一种坚强的理论能够支持他。前一种理论顽强地压过来,它们互相撕咬着,角斗着……在脑子里轰然炸裂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真怕高血压复发,死在这里。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手里使劲捏着那张表格,真想把它撕个稀烂。

       “天啊,让我选择哪一个呀?”

       整个大厅都震响着:“哪一个呀!哪一个呀!”

       原载《今天》第一期

       作者原名待考
       (根据原稿和北岛抄写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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