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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去死

发布: 2011-7-05 09:24 | 作者: 贺彬



        1.

        果皮半夜醒来,发觉身上湿湿的。并不是流出来的汗水,而是潮湿的空气,降临到果皮的身上,化成了水。果皮是裸睡爱好者,他喜欢皮肤与软和的棉被相亲的感觉,但是那个春天的夜里,棉被也湿湿的,粘在果皮的肉上,让他的浑身上下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果皮朝门外走去。春天的月亮已经有点发红,那些树的树叶仍然十分暗淡,还没有真正被唤醒,果皮觉得,那样的月光照下来,那些树的黑色的身影怪异地扭曲着。果皮想,它们也很不舒服吧。

        没有一点风。这个世界瘫痪在某一个时刻上,有些不三不四。果皮是那种与动物接近的人。他们完全凭直觉行事,大脑始终都在沉睡,但却拥有人类普遍缺乏的预感,以及灵敏的嗅觉。谁也不清楚那天晚上,果皮的躁动来自何方。也许千里之外的一场地震,一次春水的泛滥,真的就能让这个小小的人不安起来?

        我坚持认为,果皮最终走向后院的那个水塘,其中大有宿命的意味。那个水塘是人工开挖而成,紧邻单位那片广阔的红薯地。开挖水塘,就是为了蓄水浇地,但是后来,自给自足养鸡养鸭种菜种粮的风潮过去,土地荒芜,水塘里的水也成了无人动用的死水。但是水,却一直在那里,只是中间水草密布,就像无数死人的头发飘在那里。水塘的四周蒿草也发了疯似地往上窜,深的地方已经高过了人的肚脐。

        远远望去,水塘镜子一样平静,但是水面以下,奇形怪状的虫子跳着舞蹈,青苔霉菌一样开放。那些虫子还会将卵排在阳光能照到的水中,吸取水面上人类粪便的营养。其中的一些被上帝赐予了翅膀,就贴近水面开始了贯穿自己一生的飞翔。这种虫子越积越多,有时阳光灿烂,水塘上面仍然笼罩着它们制造出来的云雾。

        水塘这个存在,虽然让随园从此被一种特别的慈爱所关照,但是几乎这里所有的居民,都宁愿无视水塘的存在。尤其是夏天,水塘里的那支庞大军队让臭气凶猛而出,宣告自己的权利,被逼无奈的居民们于是在塘边栽下成批的夹竹桃。这些夹竹桃很快开出了粉红的花朵,将水塘隔离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我说过果皮其实是一只动物。对水塘里的那些兄弟姐妹,果皮是再清楚不过。我们一般宁愿对水塘里污七八糟的生物爆炸闭上双眼,而果皮却对它们兴味盎然。现在想来,那也许算是一种来自血缘的亲近。

        的确有这样的人。蚯蚓、蛇之类的玩意儿让一般的人背后汗毛直立,而果皮他们与蛇和蚯蚓肌肤相亲,感觉却如同回家。果皮有一个夏天就将一块一块的青苔贴满了自己额头,大叫凉快,完全不顾那上面蜗牛刚刚爬过,留下了鼻涕一样的痕迹。

        那个春天的夜晚,也许正是同样的凉意,吸引果皮向水塘走出。水塘里面阴性的事物,让果皮认定了那里才是逃出这个停滞不前的,粘在身上的春夜的最好去处。而我们这个时候却对春天夜晚中的诱惑,全无察觉,爸爸和妈妈放下蚊帐,让门窗半开,我们轻易就品尝到了睡眠的甜蜜。

        所以说,完全是果皮身体里的那只动物,在引导果皮上路。果皮的行程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他看见一条白色的道路,如同河流,流向了屋后,一直通向随西面的那片山坡,果皮知道,翻过那片山坡,就是水塘。
        
        2.

        瓜子的身体摸上去是温热的。这让玉米的手停留在了瓜子的那件棉布衬衣上。玉米的鼻头上已经密布汗水。玉米的爸爸妈妈总是念叨,玉米呵,你是一个苦命的人。每当那个时候,玉米的眼睛里便会充满了黑暗。他的目光朝人们的腿以下扫荡而去,好像那里潜藏着他迫切需要的慰藉。

        瓜子为什么同玉米秘密相恋,谁也没法解释。而瓜子那时候的屁股发育得惊人,赛过磨盘。体育课的时候,许多男生会故意拖在瓜子的后面,让瓜子庞大的屁股在自己的眼中遮天敝日。沉默了片刻之后,男生们最终会被狂笑击中,瘫倒在炭渣跑道上。

        男生们甚至为瓜子的屁股编写了一只歌谣:
        
        屁股能筛糠
        坐起渡长江
        谁能比她强
        
        这只歌谣全校流行,据说最终让瓜子哭得昏天黑地。后来瓜子见了那几个嘻皮笑脸的男生,就像恐光症患者躲避阳光。这个拥有无敌大屁股的女孩,那么不合适地变成了一个淑女,这让那伙男生更加放肆。他们那么坚定地认为瓜子其实是没有头脑的,而且被那么巨大的肉体拖累的女孩,还应该是没有情感的,再过份的蹂躏,也不过是击打在棉花之上而已。午休时分,他们甚至直接用竹棍戳向瓜子后脑寥寥的头发。即使头皮最终被戳破,流出了血,瓜子仍然一声不吭,只是从课桌上跃起,冲进了女厕所的黑暗之中。

        没人真正听过瓜子的哭泣。也没有人见过玉米在那些被欺侮的时刻挺身而出。那他们到底是如何好上的呢?

        就在果皮走向水塘后的一个多小时,随园那株著名的榆树下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脖子很长,他探出头去,正极力将春天夜晚里的空气吸进肚腹之中。他嗅到了那些隐秘的花香了吗?还有动物表皮分泌的粘液的腥味,还有各种过敏源:柳絮,花粉,蝴蝶翅膀上,这些他全都嗅到了吗?

        瓜子出现的时候,这个人停止了对气味的探求。任何人只要见了这个月光下的瓜子,都会吃惊的。这个瓜子那时候竟然是一个很灵动的人。这就像很肥的鱼仍然可以灵动无比一样。这个瓜子竟然在与那个人影的相处中,占了上风。她一会儿拣了拣那个人耳后的头发,一会儿因为那个人喉节的形状咯咯笑起来,一会儿凑近了那个人的鼻头,然后叫起来:玉米,你真是一个苦命人。

        他们向水塘走去。看得出来,他们对路途十分熟悉。过去那片红薯地已经改造成了球场,他们穿过那片球场,就望见了水塘边黑森森的夹竹桃。

        瓜子还在说个不停,我们用那些草铺个床吧。应该带一只蚊香来,薰死那些臭蚊子。玉米却一味沉默着,他的眼光仍然朝下扫荡而去,像在寻找丢失的钱包。他用力搂了搂瓜子的肉,忍不住想,这块肉到底有多少张嘴巴呢?后来在草丛中瓜子和玉米就搂抱在了一起。玉米摸到了瓜子身上的温热,正在迟疑的时候,只听瓜子嚎叫了一声,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水塘里漂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臂扭曲着,水草就像绳子,复杂地将那个人的手臂缠绕了起来。
        
        3.

        木头在黑夜的阴影下面疾走如飞。木头已经70岁了,白天的时候,她的关节痛得死去活来。她的儿子铃铛几天前发现衣橱里的衣服和被单,长出了毛茸茸的绿色的霉,就将它们全都抖了出来。可是那一天外面下着小雨,铃铛只好将它们晾在椅子上,桌上,床上。铃当的家就这样变得比战国还要混乱。家里的人从那些飘扬的战国的旗帜边走过,就像是在沼泽地中间蜿蜒而行。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后来出太阳了,照到铃铛的皮肤上,已经很有感觉了。铃铛忙不迭地将那些棉布织品抱到太阳底下,还找来一根竹竿,发了疯似地抽打它们。木头蜷在铃铛背后的一张竹椅上。她说,我痛死了。她说,我的关节里在打仗。她说,小鬼钻进了我的关节。木头在铃铛的身后不停歇地抱怨着自己的关节。抱怨命运。抱怨她不得不呆在里面的这所潮湿的房子。抱怨铃铛。木头说,铃铛,你个挨千刀的,你妈的死活你都不管吗。你看着这些小鬼把你妈掳走也不管吗。

        铃铛拍打着那些棉布织布。绿色的霉被拍打得升上了半空,看得铃铛都有一些呆了。他忍不住想,这些小毛毛将要飞到哪里去呢。他把自己母亲的没有间断的言语,已经当成了自然界的一部分。就像一阵源源不断的风,或者一株抖动不已的树,让她去吧,那个女人已经被人世遗弃,还能闹腾多久呢?铃铛下了决心,从今以后,就像对待一件家具一样,对待这个女人。除了一日三餐,就让灰尘落到她的头发上去吧。

        但是这个在白天被自己儿子无视的女人,在夜里,月光下面,竟然疾走如飞。她走过那个球场,看见一瘦一胖的一对男女边走边说话。女的说,那人真的死了吗?男的说,快走吧,快去喊人。女的说,人淹死了都这样吗?就像水里泡胀的馒头。男的说,我们中只能有一个去喊人,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半夜还在一起。你去好,还是我去好呢?

        70岁的木头飞快地超越了他们。她看见了一只猫。那只猫的尾巴直直地竖立着,就像举着一根旗竿。那只猫踏在地上毫无声息,但却比箭还快。木头跟着那只猫拐出了随园的门口,来到街上。昏黄的路灯被架到高空,很远了,才被另一只路灯接续下去,木头就听到了它们绝望的喊叫。这仿佛来自地狱的光亮,照着木头两片赤裸的小脚翻飞,照着她踏上了那座拱桥的栏杆。石筑的栏杆只有30几公分宽,70岁的木头却如履平地,走到桥的中间,她甚至张开双臂,好像准备飞起来了。拱桥的下面,经过冬天,已经没有多少水,手腕粗的一股,仍然坚持流了下去。

        木头后来来到了那座著名的高楼前面。这座楼在康城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屋顶建成了俄式的圆堡。一些下流青年索性称之为“乳头楼”。大楼前门紧锁,那只猫却领着木头拐到了后门。轻轻一推,就进了铺着大理石的大厅。她和那只猫一起,沿着螺旋的楼梯向上,完全不顾身后那个圆形大厅有多么美丽。传说当年这是民国某个豪门的私宅,大厅其实就是舞池。高贵的妇人们从前就是长裙曳地,沿着那螺旋的楼梯走进沸腾的人群中去的。

        谁也想像不出,70岁的木头最终是如何站到那个著名的圆堡之上的。她的身旁就是粗粗的避雷针。她将自己的两只手平伸进春天的黑夜之中,将陷身于各式各样的睡梦中的人们,按在了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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