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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园

发布: 2011-5-19 22:40 | 作者: 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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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洋淀的大堤上,柳月除了告诉我她家住在天津一个叫月亮村的地方,还对我说她家有很多孩子。我说很多是多少,两个,三个?她摇头。我笑着问她,五个?她又笑着摇头。我疑惑,说难道你家有八个孩子?她不再摇头,却默默地望向水天一色的北洋淀说,别猜了,总之很多。我没有往下猜。当时,我和柳月刚刚相识,我从心里喜欢她,便没有细问月亮村到底在什么地方,她的父母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后来的一个晚上,我带着柳月见了我的父母,他们也格外喜欢柳月。在送柳月回租住的平房时,在一处树荫下,柳月主动地亲了我一次。我是第一次被女孩亲,这让我在整个夜晚一直处于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之中。可第二天,柳月竟在我的生活里神秘地消失了。
        我从百里外的家乡北洋镇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叫月亮村的地方。
        那天,我从城北到城中,再到城南,一路穿越这个城市,曾问过不下几十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有月亮村这么个地方。他们说,这个城市还有几个郊区几个县呢,你应该去那里找,城里怎么会有一个村子。我对这话不以为然,月亮村,听起来就该是一个坐落在农村的村庄,可城里一些新建的居民区也常有叫“西湖村”“天华村”等某某村名字的,何况柳月说她的父母都有工作,尽管这样想,我仍然决定第二天到郊县去打听一下。天快黑时,我准备先找个旅馆住下,却发现钱包和手机不见了,我翻遍身上的口袋,只找到仅有的十几块钱。我沮丧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城街,回忆每次乘坐公交车时的所有细节,但都没能确定钱包和手机是在何种情形下丢失或者被偷的。天黑下来,我饿着肚子在霓虹烁动的城街茫然地徘徊。入夜时,我跟踪了一个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油亮腋下夹着漂亮手包的矮胖子中年男人,在两座楼之间黑乎乎的过道里,我用一块砖头朝他的后脑拍去,他哎哟着双手抱住脑袋,手包掉在地上,我捡起手包就跑,才跑出几米远,却被大喊大叫的这个矮胖子从身后死死抱住,眨眼工夫,前后左右呼涌而至几个人,他们先是将我团团围住,尔后,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之后的一段日子,月亮村仍装满我的脑袋。许多个不眠之夜,我都在想象月亮村的所在,我把它想象成城里一个环境优雅的居民小区,或者一个远离城市地域僻静的小村庄。在我的想象里,月亮村的夜空都悬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月亮硕大晶莹,把夜幕下的月亮村照耀得皎洁一片。
        在看守所,我曾向关押在一起的当地人打听月亮村,他们大多根本就没听说过。一个看似有点文化的人说,月亮村?这么有诗意的村庄只该在南方,江苏或者浙江,水乡的夜晚,天上一个月亮,地上月亮无数,月光里的村庄比白天还亮,还迷人,那儿才可能有一个甚至更多叫月亮村的地方,这里是北方,北方的城市和乡村只有头顶的一个月亮,哪会有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地方。的确有一个人说好象听说过月亮村。我跟他陪着笑脸,请他好好想想他听说过的月亮村在哪里,一定好好想想。他瞪我半天才说,好,等想起来告诉你。可直到他离开看守所那天,也没告诉我。他抱着铺盖卷都走到了门口,我还不甘心地追问他。他晃晃脑袋,一脸夸张的抱歉表情,对我说,我没心思想你那月亮村了,十几年的刑期就够让我头疼了,不过,月亮村保准有的,我的记忆不会错,我真的听说过,就是进来后听说的。他拍拍我的肩走了。我满肚子失落,怔怔地望着他兴致匆匆的背影。那个看似有点文化的人说,你真信他了?他脑子不正常。我皱眉想那个人,那人的脸上常常挂着一层深重的忧愁,目光总是迷离地朝着一个方向,有几次,我夜里起来方便,曾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呆。我说,可他说真的听说过。对方说,可他说是进来后听说的,保不准还就是听你说的。我苦笑,或许自己很可能把一个神经病的话信以为真了。即使这样,我懵撞的心里还是被点燃起一束欣喜和希望的光,这微弱虚晃的光,支撑了我那段暗淡迷茫的日子。后来,对我的判决下来了,我把判决书看一遍,心倏地就像掉入了一潭秋水。
        六个月前抢劫那个貌似老板的矮胖子中年男人,后来才知道他漂亮的手包里竟仅有十几块钱,我却因此被判了八年。来到市郊这个监狱三个月,我像一头被捋顺毛儿的驴,每天随着吆喝,不声不响地低着头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很少甚至几乎不主动同别人搭话。别人看我这样子,就眯着眼睛瞄我的后背,猜想这细高个白净脸的小子一表人才,怎么就这么寡言少语,天天一副心事沉重。在监舍楼道,见到警察走来,我也不像别人把身子靠着墙边继续走,我会在几米远的地方就慌慌地闪避到墙边,站好,目不斜视地望着对面的墙,等到警察在眼前慢悠悠走过,我才小心翼翼地转身走开。我曾经过一番察言观色,我的举动让警察们很满意。我这样做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些犯人躲在远处耻笑我,但我从不介意。对于出工劳动,我给人的印象也是态度端正,积极肯干。
        我的劳动内容是缝足球,足球用于学校里爱好踢足球的学生们练习。足球有大有小,但无论大小,都由或大或小的三十二块五边形的皮子缝制而成。把三十二块五边形的皮子,对接在一起,构成九十道口,每一道口的皮子上有下好的针眼,大号球有九个针眼,中号球八个针眼,小号球七个针眼。我缝的是大号足球,大号足球一共有九九八十一也就是八百一十个针眼。皮子是提前下好的料,线绳是打过蜡的一米七长的尼龙绳,只要用两根针将五根线绳在八百一十个针眼里进行一番穿针引线,一个足球就算缝制成功了。缝制一个足球,熟练工需要两个小时,新手有的需要一天,有的一天也不能完工。我是新手,开始半个月的任务是每天缝半个足球,两天一个,后半月任务长到每天一个,第二个月任务是每天两个,第三个月任务就长到了每天三个。对于我,几个阶段的任务都不算小,每天除了上厕所,我必须手不离针,再做到马不停蹄,一天的劳动任务才能完成。第三个月时,一个老犯人(比我早来到监狱的犯人)对我说,目前就三个了,到半年时会长到每天四个的任务。我心里一哆嗦,却轻轻地嗯一声。
        我们缝足球时坐在一个马扎上,用双膝使劲抵住夹着皮子的木板夹,仔细着眼睛把两根针扎进皮子的针眼里,然后,左右手各将一根引了线的针带出,两臂尽情地伸展开来,向后,再向后,一直到两只手在身后就要碰到一起,那长长的线绳才被拉直拉紧。我这样做的时候,不吭不响,格外认真,穿针,拉线,穿针,拉线。开始,我觉得这个动作象蛙泳,没几天,动作娴熟起来,有些像模像样,就又觉得这个动作更像鸟的展翅。偶尔,我偷看身外一眼,一间大房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几排人,几排人的动作不会整齐划一,可有时也会在几秒里做出来,这时,几排人就变成了几排大鸟,几排大鸟在此起彼伏地展翅。他们一次次展翅,把两只向后的翅膀几乎快触到了一起,却也没象鸟一样飞起来。一群鸟人,一群关在笼子里的人鸟啊。我这样感叹时,一股无奈和颓丧的情绪便从身体里爬出来。从手指手心疼,到手指手心磨出一块块薄薄的茧子,再从手指手心没了感觉,到一天下来腰身酸胀得厉害,我从没有向警察提出过任何想法。看到别人去找警察要求减任务,或者调换劳动工种,我只怔怔地望着人家离去的身影发一会呆,就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有个每天完成定额四个足球的犯人说,这样干,到年底他就会拿到一年的两张积极分子奖励证,两张奖励证,能减刑八个月,再干一年,又拿两张,再减刑八个月,减一年四个月,我就看到地头了。我默默地听着,也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算,那犯人才判了四年,帐实在好算,可自己是八年,我算了一会觉得有点复杂,便从心里干脆把那人的刑期又给加了四年,就得出了一个大概的结果,我至少这样干四年,才能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地头,但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我必须每天完成四个足球的劳动定额。我二十一岁,没干过农活,但听人说过以前人们割麦子,那麦地有时足有几里长,从早晨割到中午,人们腰疼得都站不直了,一眼望去,仍看不见麦地的地头。晚上,我钻进被窝,脸朝墙壁,安静地看着白白的墙壁,看着看着,墙壁就变化成了一片金黄黄的麦地,麦地又宽又长,长得永远也望不到尽头。我干脆闭上眼睡觉。似睡非睡的间隙,我觉出了来自全身肌体的酸疼。
        监舍里有十二名犯人,六个上下床。我的床位在中间一个下铺。不和别人说笑来往,看着别人说笑来往,我时常也会产生一阵孤独感。平常日子,吃过晚饭,我到楼道里站一站,然后等监舍里的人都吃完饭,便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星期日,犯人们休息,没有劳动任务,我却觉得这一天尤其难过。我不能孤家寡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床铺上,也不好一天到晚垂着两只手站在楼道里。我用零用费购买了一条最便宜的烟,拿着烟来到楼道尽头开始试抽。抽第一口时被呛得咳嗽半天,第二颗抽完,又觉头晕脑涨,脑袋像是倒过来长了。几天后,我习惯了吞烟吐雾,同时发现,抽烟原来如同自己与自己说话交流,它不仅能释放淤积心底的话语,还让无聊和孤独带来的焦躁和不安随烟而淡而去。我喜欢上了抽烟,渐渐,也有了烟瘾。
        抽烟的时候,我会常常想起月亮村,想起柳月,柳月和月亮村仿佛在我心里同时变得神秘和遥远,回到监舍,眼里的一切更是真实得象一块硬硬实实的铁疙瘩捧在手里。
        腰和胳膊时常酸疼得我无法轻易入睡。在一个还没睡着的晚上,我便听到同监舍的犯人说那件事。他们把几个脑袋拢在一起,声音很低,口气却神秘兮兮。我默默地听他们说完,直到他们说另外一个话题,我也没睡着,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他们说,前天,同监区一个判刑十年还有残刑两年的犯人,突然被来监的当地公安刑警提训,没有半小时工夫,这个犯人就被刑警带走了。他们说,他的脸当时很难看,一只手腕上带着手铐,手铐的另一头铐在一名刑警的一只手腕上。他们说,飞案儿,小不了,说不定这一走就去了。飞案儿,就是飞来的案子,去了,就是去掉的意思,一个人在活生生的现实中被去掉了。那个犯人我不熟悉,他同我们不在一个大屋子里干活儿,但这件事象一块石子儿扔进澄澈的湖水,我看到了湖面一波波的涟漪,也看到了湖深处的石子儿散出幽幽的光泽。
        第二天,我一边缝着足球,一边想他们说的那件事,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活儿上,可脑子已经不听我的控制。我去了趟厕所,在厕所,我狠狠地抽了两颗烟,一个队长站在厕所门口瞪我半天,我才发现他。
        连续两个傍晚,我到楼道尽头抽了很久的烟,直抽得口腔一阵阵干咳。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一个午饭后,我终于迈着忐忑的脚步,走向监区警察办公室门口,小心地喊了一声,报告。
        我报告的内容让几个队长的眼神流泻出止水一样的惊讶。我说,六个月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用手掐死了一个女孩,现场就在北洋镇镇南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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