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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蹄

发布: 2010-5-13 22:00 | 作者: 方达明



       我和七卡从小同班,新兵连后,我们又在一起了。
       
       部队的伙食太养人,我们长得比猪还快,才两年,我们都长到了原来的两倍大,七卡一百五,我一百六,而且下半身的份量明显增加,整个夜里都得大睁着眼数羊。如果不是已经树立起了高尚的情操,我们肯定会天天趁黑摸出军营去。我们是普通军人,普通军人必须有军人形象。我心里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而且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什么要紧事要发生了。
      
       该来的事总是要来的。军区来挑人了,要最好的战士,是战士,不是兵,我和七卡都被挑中了,我们相互望了一眼,挺直了腰板。
      
       要打仗了。到了新连队,我发现全连都是和我们一样硬梆梆的家伙,个个翻墙上树如在平地跑路。我们要到南方打仗去了,我们是尖刀连,新连长说,我们全连都是闽南人,上了战场我们只讲闽南话,对,就是要让敌人听不懂。猪仔也来了,猪仔是刚入伍一年的新兵,他是自己要求来的,为这他还动用了他老爸的关系,他老爸是我们地委的专员,他还写了血书。猪仔的年纪比我们大,可猪仔的眼神比我们嫩多了。猪仔见到我们俩时手脚都不知放哪里好了,一味的红了脸傻笑。我和七卡扑上去,一人给了他一拳,然后,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差点把肚子里的水也挤出来。
      
       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和七卡整天在月港边上的海澄数街上的石板,数了快一个月了,还是没能数清楚,因为海澄街太老了,太长了,整条街铺的全是石板,而且我们的努力总是被一些无端的事情所干扰,比如女人摇晃的胸部啊,路边有事没事就叠一下的公鸡母鸡之类。那时,七卡就喜欢看女人扭来扭去的屁股,特别是公社广播员高青花的,每次都要看得俩眼珠子齐齐爬到眶外来。当然,我也喜欢。高青花的声音和身子都像水蛇,泼拉拉的,看了听了让人睡不着,满鼻子都是雪花膏的香。有次高青花回头冲我们笑了一下,我的脸“哄”烧起来,大火燎到似的,想钻进脚下的石板缝里去,一看七卡,他的眼睛翻上天去了,脸红得跟煮熟了的大头虾没啥两样——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按理说我们应该坐在教室里。因为我们海澄中学的校门口漆有两行大字,颜色鲜红,左边是“世上无难事”,右边是“只要肯登攀”。是副对联,没有横批。可海澄中学不让我们上课,严格讲是高青花的大哥高青山不让我们上课。高青山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兼校革委会成员,形象很正面,高大威猛。他天天要我们树立远大理想养成高尚的品格,上课讲,开大会也讲。可他自己经常摸女生的屁股,也摸我们语文老师胡老师胡红英的屁股。胡老师是个代课老师,饱满得像颗十月的石榴,她身边的空气,甜丝丝的。胡老师的眼睛很大,可是胡老师的眼睛容不下我们,一见我们定眼看她,她就厉声说,船民!泊水!!曲蹄!!!
      
       我们老家是一条条的小艇子,就泊在月港的水面上,我们那叫连家船,和江面的浮萍一样,没有根,但干干净净。不巧的是陆上的人恰好一直不肯接受我们,一碰面总是嗤着鼻子用下巴颔看我们,他们叫我们泊水崽,他们睨着我们的腿说,曲蹄仔!好像我们是和蚂蚁差不多大的动物。
      
       谁喜欢被人看不起呀!所以有天七卡上语文课时画了两小人,光溜溜的,一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额上都有字,长发“胡”,短发“高”。画有标题,叫“胡搞”。我看到两小人的尿尿部位很夸张地链接在一起,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大笑……后来高青山就来了,他说,一,开除,二,自动离开,选二还是选一?我们没有理他,我们把书包甩上肩头,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那时是农历三月,春暖花开,阳光好得要人的命。
      
       春天一款腰就扭过去了,夏天不由分说地涌到身边,劈头盖脸压下来,心里猛然烦了,把握不住,很不踏实。人生是不可以太过空虚的,我们总得找点事做啊,有些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比如我,比如七卡。上班是不可能的,街上的每间屋里都有找不着工作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天天数石板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树立起形象来,我们要做有影响力的人。
      
       有影响力必须有创意,要坏,不能做好人,要做下坏事来,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锁定的第一个目标是街尾的四阿婆。四阿婆是个五保户,四阿婆把她家的米袋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睡觉都要拿细绳扎了扯在掌心里。七卡趁四阿婆午睡时猫进去,嚓,剪断绳子,将米袋大大方方扛到街头去,卖给光棍老溪。那一段日子,老溪正和一个凤阳女人及她的两个儿子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老溪给了我们钱,钱不多,但足够我们买上一瓶高梁酒和半斤五花肉——我们没有肉票,难免贵一点。我们飘到月港的江滩上,野炊,拥抱大自然。回来时,我们走出了蛇一般的步子来。可是我们的口袋里还有钱,怎么办?七卡说,我,我,我有办——法!
      
       我们把买来的饼干塞到四阿婆的手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米再也回不来了,连米袋也回不来了。四阿婆仰起没有眼珠的眼:“好孩子!你们知道我的心思!我三十年没吃过饼干了,想得慌!可就是没胆子拿米换饼干,我怕人家闲话。这样活着有啥意思?三十年吃不上两回肉。嗨,吃上一顿饼干,我死了也心甘。你们看,你们看看,我的嘴……”
      
       四阿婆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黑洞洞的,四阿婆的房子也黑洞洞的。我的心一下就凉了——失望也是黑洞洞的。
      
       隔天就要上前线了,动员会开得轰轰烈烈花花绿绿。团长说,立功去!团长说,保卫祖国母亲!我们在团长的带领下,都喊了口号,喊得很大声,轰轰隆隆的。
      
       我们是不会轻易放弃努力的。我们又策划并亲自操作了几件事,但效果皆不显著。我们甚至把死猫吊在了高青花的窗口。可我爸光着膀子从高青花的房间里踩着舢板似的走出来,一扯,一甩,猫飞到对面供销社的楼顶去了,“喵”都没“喵”一声。害得我几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怎么去见我的妈!七卡的脸色也不好。只好去约东街口的猪仔和阿龙决斗。猪仔、阿龙他们人多,块头皆大,下山的乌云一般涌过来。猪仔昂首走在队伍的正中间,一边走一边用打火机烧自己的手指头,一二三四五,挨个儿烧。哇,比动物还凶猛!所以还隔着半条街我们就明智地选择了撤退,撒开脚丫子回头死跑。
      
       但是,我们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我和七卡坐在月港江滩的草丛里听着风望着夕阳,冷静地分析了我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创意不够,威慑力不强。七卡说,要是我们有枪就好了!他眯着眼把手比划成手枪的模样,瞄着熟地瓜一般的日头,啪啪两声。日头一惊,闪到山背后去了。
      
       我一夜没睡,我对我短暂的一生进行了比较彻底的回顾,我发现自己有跟胡红英老师说声“对不起”的冲动,因为她是个女性,和我妈妈一样。没人说话,只有喘气声,以及帐篷外蚊子们愤怒的吼声——我在帐篷里放了桉树枝,蚊子们不敢贸然闯进来,气得排着队在帐篷门口轰隆隆地抗议。到了后半夜,七卡咬起了牙齿,七卡咬牙的声音实在不堪,一点美感也没有,哦,兄弟,你开始做梦了。七卡在梦里嘿嘿嘿的傻笑,就像猪仔刚见到我俩时一样,七卡还大声地喘气。
      
       印刷厂就有枪。那回他们逮到一个外地人,那外地人肩膀比门板宽,胸膛肥厚,个子比我们这地方的人高了一个头不止。大家都说外地人偷东西,可他梗着脖子歪了头睨着天上匆匆扒过的鸟,干干脆脆地说了句普通话:“胡说!”大家一听,嘴巴僵在了空气里——我们这里的人那时特别敬畏普通话。在这紧要关头,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的印刷厂民兵营长老胡仰着脸微微一笑,拔出枪来朝他的脚掌叮了一枪,他立马破城墙一般塌下来,嗓子扯到天上去:“啊,哇!我承认!承认!啊!啊!爹啊,娘啊,我承认了不行吗?!”
      
       老胡并不时时刻刻把枪挎在身上,老胡没事就把枪挂在宿舍的墙上。老胡很奇怪,每个星期三午后都要出门去。老胡宿舍的后面是一片密得风都钻不过去的竹林。竹林中间有块空地,铺满了枯竹叶子,又软又厚实,很适合于一边做梦一边流口水。老胡宿舍的后墙不仅有窗户,窗户上还有个小小的风窗,风窗虽小,可爬进去一个七八十斤的不成熟少年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个星期三的日头有点不正经,一忽儿晒得空气扭来扭去一忽儿乌黑一片。平日里吵翻了天的知了也懵了,哑了。
      
       咦,竹林里有动静。
      
       不会吧,是胡红英和高青山!这不对头——高青山家里有老婆啊,而且体积很大呢!
      
       七卡眼睛直了。我同仇敌忾,摆出和七卡一模一样的姿势。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或者转折点,保持正确的姿态是很必要的……
      
       高青山正要套上裤子,我侧脸望了一眼,七卡正好转过脸来,我一点头,两人像两支响箭,怪叫一声把高青山射翻在地。我抱脖子七卡抱腿,七卡知道我不喜欢攻击别人的下半身。奇怪,光屁股的高青山竟然一点也不威猛,他缩成了一只虾米,一手抢裤子一手捂着裆,好像怕小家伙飞走了:“大兄,放我!大兄,放我……”胡红英傻了,捏着裤脚低了头乖乖地站在边上,抖,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像极了那些被她揪着耳朵拧到黑板前的学生。她的眼角一直瞟着我的左手掌。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左撇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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