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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 town》

发布: 2015-12-18 07:20 | 作者: 顔忠賢



        到底什麼是紀念品?什麼是紀念?
        馬三寶在紐約老中國城那著名的什麼國鬼東西都賣的怪紀念品店前不忍想起他在當水鬼的時光所聽過的一種最殘忍的「紀念品」....那是老時代冷戰最冷的殘酷傳說,兩岸的祕辛,喪心病狂到應該要絕子絕孫的....
        墨西哥棉線繁複編織猴子,非洲兇神惡煞的老面具,陝西刺繡古代布鞋,牛骨鑲嵌銀器的法器,春宮圖男女交歡離奇體位淺浮雕式的舊鑄鐵鎖,甚至是骷髏節慶中著名的既恐怖又歡樂的死神大大小小的顔色斑爛又斑駁的怪雕塑....太多太多的詭譎的殘留物太過栩栩如生....或許,就是這個老紀念品店就是某種更隱藏晦暗的一個古董店,甚至,就是一個古文明無限扭曲變形摺皺城的縮影古博物館。
        但是當馬三寶看到了櫃檯尾端某一瓶近乎不可能殘忍又炫目的活體標本瓶....他慌了,那是一瓶泛黃玻璃燒杯所密封不明液體浸泡的凝視著瓶外的他的....一隻響尾蛇正獠牙賁張緊咬另一隻全身漆黑的毒蠍。
        就在那一個印度老雕刻木門入口旁老流浪樂師彈奏起那最著名異國樂器的仿冒西塔琴音樂的令人晃神之中....馬三寶想起太多紀念那大時代的「紀念品」是那麼地和這時代不一樣。
        
        一如在夢中,馬三寶發現自己困在某一個外國的陌生城市,冰冷的天候,夜色中疲憊不堪地找路,一再迷路,到了最後的巨大老大樓關門前,去找某一個店,那是貼滿骯髒貼紙海報的舊時代電梯,緩慢地升降時發出吱吱嘈雜的吃力雜音,到了最後一個數字的十五樓,頂樓,但是,緩慢打開了的卻是陰暗的歪歪斜斜的電梯門口的擁擠不堪的走廊前端,樓層的隔離不明,彷彿好幾個老藥櫃抽屜拉開般地擁擠的區隔夾層,壓扁成人要彎腰彎很低才爬得進去的洞窟般狹隘的廊身....而且更怪異的是牆上都是極端細小但是密密麻麻的手寫到難以辨識的圖形或塗鴉的字跡....
        又開心又擔心的馬三寶在夢中好像做了孽,被懲罰到了一個尋常大樓的電梯口混凝土灰牆落地玻璃窗前走廊搞成這麼離譜的現場....像火燒後灰燼湮滅的廢墟,白幡橫陳但又因故掉落一地的破靈堂,惡靈古堡片頭般出事的實驗室,或就像病菌漫延的燒杯培養皿放大,甚至有人打開電梯嚇壞了就不敢走出來....快哭了,而因此提及這可怕的現場太像他前幾天做過的一個惡夢,電梯打開走出去的原來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老家舊電梯公寓的走廊一如那整個樓層,全樓全家人都死了屍體橫陳....在那廊底都變成了被下老書法毛筆字中文符籙的結界般現場的可怕....
        更後來,他勉強地攀爬,走入艱難打開的廊子旁折疊樓梯。然後就是骯髒噁心的荒廢多年的天井,十幾樓高的露天電扶梯壞了。完全不動地長滿苔蘚,但是上頭很多全白人形一個一個站在斜梯上。最後才終於找到那一層樓,還有些猥瑣的人們,大樓尾端的某一個死角用書櫃圍成的怪店,上頭有一個手寫中文毛筆字歪歪斜斜的怪招牌「浪漫區」,但是走過去仔細端詳才發現了,隔間有太多本行錄。只以為是廉價的chinatown非法色情片的店,但是,往後頭更仔細地走過去,卻是一個個被隱藏在後巷中的坪數極端狹窄的小型藥材走私行號,舊書攤,甚至是成色極端不入流的古董店,他好奇地打探,本來不抱任何期待,但是卻竟然因而找到太多老中國的怪東西,彷彿可以還看到上百年的偽古畫古書,破爛滿地的碎片青花古瓷,髒兮兮的成堆畫捲軸,像古代祕笈中道士修煉的種種甚至還有上古神佛妖精法術的灰塵滿佈的圖籙綫裝古藉書。
        馬三寶老想起那晚半夜睡不著而又看到夜訪吸血鬼的片段的依然幽微。他問那把他變成吸血鬼的前輩說:「為什麼你殺人吸血一點都不會有罪惡感,為什麼我們不能選擇變成或不變成如此。」
        一如一早去練拳,在那全身骨頭都快散落而疲憊不堪的肌理仍然醒不過來的時候,汗流浹背但是仍然下腹無力髖骨打不開硬是撐持那高難度動作的勉強中,那天空出現的某一道近乎神祕的光束,竟突然照入在他的扭曲到完全動彈不得的臉龐前方,「不是改變或改善自己,而只是經驗自己,更內在或説更真實的自己。」那個太極拳的老師說,「嘗試用最不用力的方式來進入那動作,那狀態。」
        在外國,馬三寶老是去找Chinatown老公園....
        一早去跟著練拳的路上太早坐到一個開車開得不太好又很緊張兮兮的歐巴桑司機,她異常地情緒化,路又不熟,一直在一種迷路找路的趕路的神經質狀態中,他被感染到那種極端的不快。
        而且,現場也同樣的神經質,塞車路上窗外一向流動極為快速的風景都突然緩慢下來,LAG般地時走時停般地停格,壞軌或說特寫,用一種他完全不熟悉的速度的流動感,但是,有些畫面還是有點意外地動人。高架橋旁的高壓電塔一如機械細節繁殖出來的脊椎動物關節的繁複,旅館外那Chinatown公園的樹蔭枝繁埋茂的烈日光芒萬丈折斷仍隱約射出仍然炙手可熱的倒影。混凝土的橋身弧度拉出的彷彿當代藝術雕刻的鯨䐁體緣分泌物的依舊龐然。
        所有映入眼簾的都彷彿是同一個光景在時差中的恍惚而出現地如此歪歪斜斜的亮度,那天他出門經過的交錯太多條叉口的路口,斜度太難轉換的彎道,引道上的太龐然巨大標示牌英文字樣,機器怪物般的長相的一個灌漿廠頂端工地的鋼骨斜撐支架怪手。都彷彿變成了某種曝光過度的剪影,幻覺中的殘餘景象。
        這些經驗都變質了。現實變成超現實的什麼。一如年輕吸血鬼的良知作祟使他充滿罪惡和飢餓的不知如何是好。
        一如早上在練太極拳中仍然忐忑不安的他也還同時一直想到那天老拳師安慰那些學生在打完拳的chinatown茶樓說話的畫面。所有的彷彿是溫馨感人的現場對他而言都變得非常不真實。他們那麼認真好強地逼問他們未來的人生的已然不可能,彷彿他們雖然人生滄桑落落拓至今還真的有好多個仍然還在叛逆期的小孩,像充滿了費解的天真爛漫的少男少女的矜持又冒然,對自己或對這個世界的不安所兌現成的現在,某種不甘心情願只是這樣的不再有青春期燥熱。
        雖然某些時刻的甜美溫暖到近乎窩心或是更令人髮指的開心,但是,更認真想,都卻令他很晃神。
        年老的他們那麼自傲又自卑,充滿了對自己和對未來的懷疑。
        他始終很好奇其他的他們是怎麼描述自己,怎麼想像自己的人生,那種種像是冰山一角所向下挖掘而出現的黑洞般龐然冰冷的山體全貌。
        一如有一個人提到了小時候在山東的家世顯赫中那溫文儒雅的老校長爺爺和喜歡老文人古書的父親和殖民地日本老師學池坊流插花買日本名貴衣服的母親仍然不免還是每天都因為要重蓋祖厝成洋樓而吵鬧地全家不想說話。
        有一個老女人從小在上海豪宅長大提及她太過壞心腸又太過古怪地挑食,老想像自己只是一個每天想吃蘋果麵包都吃不到的窮小孩但是有一天一定要變成黑心但奢侈無度每天吃法國菜的壞女人。
        或有一個也是從台灣去太多年的老人說到朋友帶他去艋舺或板橋嫖妓那些偷渡或假結婚來台灣的東南亞女人口交技巧如何高明,
        年輕時候打工遇到了前一晚喝到爛醉睡了兩個酒店妹妹的那大醫院外科主任幫他打開咽喉做恐怖的胃鏡穿刺照相時還一直在炫耀那些性感的妹妹們如何在激烈地嘔吐時還是千嬌百媚楚楚動人。
        太多太多外國的他們所經驗到的更世故也更尖銳的人生的種種。。。
        心虛的他怎麼跟這些覺得這世界爛透了的年輕氣盛又野心勃勃的以為一生還未開始就結束的炫耀少男少女時代荒唐事的老人們說什麼....
        最後,那窩心的太極拳老師用鄉音很濃濁的黃土高原北方腔中文....跟他們這些一生充滿傷害餘緒而已然快放棄自己人生的大人們說:「一如練拳,不是打架,打拳,是打自己....用最不用力的那種力,打那有氣無力的....真的自己。」
        
        XXX
        
        馬三寶老是在想「過年」是什麼? 過年是為了紀念什麼?
        那天是除夕。馬三寶到紐約的CHINATOWN去吃年夜飯,叫了大概美金30塊的晚餐,但也才兩菜一湯。有一種很奇特的自暴自棄與挑剔糾結在一起。心裡的「年」和「過年」有關的東西真的都快乾掉了
         他想到「過年」這件事。尤其後來到一家CHINATOWN的雜貨店去買年貨時……有一隻臘肉的鴨很特別。在一大堆各式各樣年貨的老花樣裡,他只挑了很台的「義美蛋捲」「脆笛酥」。覺得自己心裡的「年」真的快乾掉了……又想一大堆「年」和自己過去有關也沒辦法講的難過。最後挑了「糖炒栗子」買了「發糕」來發一下。
        馬三寶出來看到一大堆騎單車的人騎過晚上的街,他想到《MIB星際戰警》的J 和K有一回看到一台單車兩個人騎,全身都是燈泡那一幕。今天他竟然在路上重看到電視上的《MIB星際戰警》第三集。紐約的中國餐館老闆都是外星人易容窩藏的可怕妖怪....
        一如看到一位大陸當代藝術家做的賀年卡怪字。一如在Chinatown 電視竟然看到台灣東森新聞裡用金字春聯來討債。因為中國人真的好多,在郵局寄東西出去時,竟遇到好多個在這裡待了20年的台北人……在除夕這天,感觸好深。
        馬三寶一開始在想的是:過年要做什麼、吃什麼的……後來,變成在想,如黑人墨西哥人他們呢?在這個他竟然可以沒被當成外國人的城市。
        在這裡這麼冷這麼久的水土不服裡,又更後來,馬三寶在想的更根本問題是:「過年」是什麼?過節是什麼?
        對一個所謂少數的民族,像猶太教的過逾越節或印度教的興都教溼婆誕辰節。
        最後頭,他卻因此想的是「自己」,到底過年對他而言是什麼?他在那個CHINATOWN的好多雜貨店裡,每看到一樣老東西,就不免在想,他怎麼會知道這些,甚至會買、會煮,或會忌諱。「一定要吃魚,而且不能吃完,不然整年都會很『衰』。」大概在這種很迷信、很愚蠢的邏輯裡,進行所有的這時代對古代的太過敏地分析反省之類的麻煩。
        「瓜子,我的牙齒咬不動了。」馬三寶的結論,卻反而是很簡單很不麻煩,因為在這裡這麼冷這麼久的水土不服裡,最後的最簡單的害怕,竟然就只是「不要生病」而談不上什麼偉大的抒情的歷史文化的懷舊。 
        「台灣是什麼?」或「中國是什麼呢?」在這裡,變得很遙遠也很抽象,他也愈來愈搞不清楚,也不再用力想了。
        但是他最後卻在紐約China town的寒酸禮品店裡……卻竟然看到那本叫「在有CHINATOWN以前的美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的三、四百頁的舊書之前,或是某個相鄰的破爛舊書店的那種種符咒瓷器中藥古圖畫書前,都會想起自己的身世的問題,但卻一直搞不太清楚,有一些還是自己一直最喜歡的從來沒懷疑過的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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