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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北岛

发布: 2015-7-10 08:43 | 作者: 陈瑞琳



        当暗夜来临的时候,我想念北岛。
        北岛,在我心里,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时代。只是这个“时代 ”很神圣也很漫长,漫长到横跨两个世纪,且从海内到海外。
        再读北岛的时候已是在美国南部的海湾,读的已不是诗,而是他的散文。他的散文很像小说的生动,并有戏剧的惊诧,更有诗的隽永。他的《午夜之门》、《蓝房子》等,总是幽蓝的寒色,但冷峻的沉重里依旧含了一缕抒情的温暖。
        先是听到他温和纯净的声音,后来就在美南的热风里见到他。在机场迎接这位
        饮誉国际诗坛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眼前一个清瘦颀长的东方男子拖拽着他黑色的行李从人流中从容走出,身着一件粉绿色条纹的棉织短衫,脸色淡定,目光深邃,恍恍的阳光下更显出纯净的气息。在车上他与远在加州的女儿通话,诗里面挺立的硬汉形象立刻转化为父爱的万般柔情。
        我知道,曾经在中国诗坛翻云覆雨的他,如今已磨砺了自己放逐的心,在世界的角落里平静地流浪,唱着他午夜醒来的苍凉之歌。记得《书城》有一篇访问记,描绘着平和内敛的北岛如何被孤独地拷问自己的灵魂。我的想像中,北岛应该是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夜里的烛光,念着普希金的那句名诗:“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他俨若一个现代的行吟诗人,悄然地游走在世界的角落,然后他说:“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
        二十多年前,1978年 的中国大地,乍暖还寒,春雷惊蜇。与共和国同龄的北岛以及他的诗友创办了《今天》诗刊,掀起诗坛一江春水。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或吟诵着北岛的“卑鄙是卑鄙 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或向往着舒婷写的《致橡树》。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解冻冰雪的季节,每一个来自心灵解放的声音都会骤然激起思潮的 狂澜。人们从禁锢的“铁屋子”里走出,渴望呐喊,欢呼反叛。北岛,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一举登上了中国当代的诗坛。
        然而,历史的岁月不会因为负载着诗人的苦难而减缓它急躁的脚步。曾几何时,那些吟诵着北岛“我不相信”的年轻一代,早已在轻装前进的遗忘中成了追逐新时代的淘金者。人们发现,咀嚼历史只能让生命沉重,苦闷的思考却将青春变老。于是,中国的年轻人不再沉迷文学的呐喊、不再为诗而激动,人们渴望的是物质的梦幻,是身心自恋的补偿。就在这大浪淘沙的时代巨变里,不再年轻的北岛将自己曾 经热血奔流的心冷却,把自己苦涩的目光散射在国土之外。他像一个“诗”的候鸟,游走在国际诗坛。他的诗集《午夜歌手》、《旧雪》、《零度以上的风景》、 《开锁》、《在天涯》等已被译成20多种文字,并荣获瑞典笔会文学奖,同时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呼声很高的候选人。再后来,他获得美国西部笔会的自由写作奖,以及古根汉姆奖学金,成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生荣誉院士。这时的北岛,已把自己放逐到了“地球村”,他获得了一个全新自由的世界。
        关于北岛,文学史记住他的首先是诗,但对于他个人的生命,散文才是血肉之躯的天籁之歌。诗就象特定的季节里栽种的花朵,然而为文却是他悠然行走的宽阔草原。从“诗”到“文”,从跳跃的激流到深山空谷的细涓流淌,正是一个人生命前进的轨迹。
        读 北岛的叙事性文字,充溢着一股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文字随意而简约,行文质感诗意却毫不抒情。他的文字因为有诗的历练,所以常常有生动的意象,苦涩而悠远。他的行文风格中最迷人的就是那种苦笑含泪的诙谐和幽默,蓦然让你哑然惊笑,却立刻悲从心来。这显然是诗人北岛的一个延伸,这种特定的充分幽默在北岛的 诗歌里则很难出现。
        北岛在文中称自己是一个“迷途的生者”,他总是以一个漂泊者的悲怆放眼看这混沌喧嚣的世界,从而流露出自己心底的那份执傲孤独的悲苦。《午夜之门》写的是他游走在寰球角落的经历,他没有面对新世界的喜悦,也不渴望生命移植的欣 然,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讲就只是“迷途”,如同灰色的海水载着一叶无望寻梦的小舟。不过,北岛依然相信,流浪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无望并不是绝望,流浪 的人也能倾听午夜的歌声。于是,他用自己的文字,“流浪者写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认流浪者”。
        在《午夜之门》中,北岛写“万花筒般的纽约人”,电影学院的好学生如今却“眼 神阴郁地融进了流浪汉的三教九流”,科索沃前线下来的赛尔维亚司机开着出租车在纽约街道上“躲来闪去感觉是深入敌后避开战火”,还有那每周“自己花钱看心 理医生的心理医生”,曾经“跳楼钻粪坑的行为艺术家”,以及“信天主教又渴望革命的见习诗人”,算八卦最后算成军事专家的“英雄”等等,奇特的芸芸众生构 成纽约独有的斑斓世界,荒诞却合理,鬼魅但充满着“人”的气息。
        北岛喜欢写城市。在巴黎,他苦寻着艾伦堡《人 .  岁月.  生活》的痕迹,体味着波特莱尔“我爱你,万恶之都”的咒语,感受着中国文人圈里的旧式温情,遥看着巴黎的街头“旅游正成为一场人类灾难”。北岛自语:“旅游文化”,如同戏法,把假的变成真的,历史变成现实,游客变成居民,白昼变成黑夜。阴柔的巴黎显然没有让北岛快乐,但给他无边的遐想,他甚至想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 描述的那种恒久的气味,那一刻,他想起北京,冬储大白菜的霉烂味,煤球炉子的浓烟味,榆树开花时的清香味,胡同里厕所的尿骚味和烤羊肉串的辛辣味。 他在《巴黎故事》里最后写道:“鸽子有鸽子的视野,它们总是俯视巴黎的屋顶;狗有狗的视野,它们看得最多的是铺路石和行走中的脚;蚊子有蚊子的视野,它们破窗而入,深入人类生活的内部,直到尝到血的滋味。”
        这些年,北岛游走在世界的诗坛,他甚至用诗人的声音穿过了以巴边境上炮火中的午夜之门。他几乎走遍世界上所有著名的城市,巴黎、伦敦、维也那、布拉格、甚至南非的德班,还有台北。对于国家,北岛从不倾注热情,对于城市,他也没有 特别的热爱,他的心已没有家,只是一个漂泊的过客。只有当他写生命途中相遇的人物时,冷眼中才饱含温情。他笔下的人,多为诗坛巨匠,却被他写得个个性情奇 绝。如《午夜之门》中的《鲍尔 .博鲁姆》、《依萨卡庄园的主人》、《马丁王国》。《蓝房子》中他写《艾伦 .  金斯堡》:“他就像个过河的卒子,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王作战,这残局持续了五十年,而对峙本身就是胜利”。还有诗人“盖瑞 .  施 耐德”、“克雷顿”、“纽约骑士”艾略特、墨西哥诗人帕斯等。他笔下的艾略特,“像个旧时代的骑士,怀旧、多疑、忠诚,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带有完成某种 使命的隐秘冲动”;帕斯则是威震诗坛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北岛说他是现代主义文学的最后一个大师,他在与人争论时,“像头老狮子昂起头”,与诗友同行时,温 厚得却“像个退休的将军”。
        北岛有时也写普通人的众生百态,精彩如《芥末》。那个“十五岁以前没穿过线裤的”的破落大款,为省钱雪天拒绝装防滑链,结果被警车追上连车带人吊起,北岛写他:“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 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式”。还有,他写怪才彭刚擅长讲故事,有一次讲美国电影《第六棵白杨树》,“他讲了一个半钟头,连比划带口技,加 上即兴配乐,听得我热泪盈眶。其实他并没看过,也是听来的。据说前边那位更绝,讲了两个半钟头,比电影还长二十分钟。我来美国到处找这片子,竟没人知道,它说不定只是汉语口头文学的一部分。”其中蕴含的绝妙诙谐简直让人笑倒。           
        北岛状写美国,如《乌鸦》:“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头苦干,开车跑步逛商店,视线都是水平方向。”“乌鸦叫声特别。开车的听不见,跑步的戴着耳机,拒绝接收自然频道。于是乌鸦拉屎,用墨绿灰白的排泄物轮番轰炸,人们 终于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北岛如此感受新文化的撞击:“中国人在西方,最要命的是孤独,那深刻的孤独。人家自打生下来就懂,咱中国人得学”。他尤其从美国孩子身上,反省自己的一代,从小偏执在“伟大的志向”当中,失去了“人”本应有的快乐。
        如今的北岛,不再执着地寻找那永恒的“家园”,而是甘于作“永远的飘泊”。他豁然地明白:“一个人往往要远离传统,才能获得某种批判的能力”。他说:“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
        他的新作《青灯》,深情地追忆了冯亦代、蔡其矫、熊秉明和魏斐德等人,依旧是热烈地燃烧的火焰,但异乡的漂泊更使他的文字保持了理性的激情和岁月磨砺之后的成熟睿智。北岛不能忘昨天,但更喜欢《今天》。他说:“我们是幸运的一代,纵使命运坎坷,但在精神上是打不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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