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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欲

发布: 2013-3-08 08:10 | 作者: 小饭



        我爸除了管教我,他生命中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或者说没有除此之外的生命意义。压抑我各方面的需求是他最重要的工作。说起来好听,他说要我成为一个树上的男爵——据说一个人只要在树上待一辈子,就会练成绝世武功、运气好甚至能成佛……但这要我怎么相信呢?显然我并不愿意将我这一生用来修炼什么武功,要参悟人世间的道理,我也希望能够在大地上进行,俗话说,立地成佛嘛。但这个成语在我爸那里是被禁止的:“小混球,你不待在树上你还能飞?”
        “我待在树上可能是在练功”这个说法是我奶奶提供的,她看着自己的孙子天天在树上也终于有了好奇心。她跑来问我好几次,但我都没什么好脸色给她。要不你去问我爸爸……就是你那个混蛋儿子。于是我奶奶喃喃自语,“乖孙子,好好练功。”“练什么功啊,奶奶快点告诉我。”但我这么问的时候,发现我奶奶的身影早就模糊不见。“你的混蛋儿子也不告诉我,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呢,奶奶?”我这么声嘶力竭的追问并不起任何效果——虽说我这么用“混蛋”形容我的父亲,但我开始也不怎么恨他,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恨为何物;我只知道爱,比如说我爱我妈,她天性善良(大部分时候也被人称之为傻);她很活泼,而且整天都在楼顶上唱歌,她以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我常年被我父亲囚在一棵树上,看上去一直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其实事实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样严酷,当然天气不好或者打雷的时候我肯定没有好心情。我能对自己的生活葆有一些热情,完全归功于我的乐观开朗。性格上我大部分遗传我妈,也是一个乐天派。我总是认为树边的那条小河,是我用树枝条画出来的,包括对面的小山,天上的云朵……这些都是我的杰作。我挥舞着树枝,就如同上帝创造人类;如果有人越过了那条小河,那就是K,所以我有时候也认为K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物,只是我画里那可爱的女孩。K常来看我可以为我解闷,她对着我微微笑我就开心得要死。我们不停的聊天,而且只要我爸一疏忽,我就乘机爬下树拉着K跳舞,但每次都只是一小会儿。前面说了,看管我是我父亲生活的一切和工作的重心,所以他不可能大段时间玩忽职守,除了他每天准时的大便时间,我要下树几乎都得冒风险。要是被他看到我下树,通常我的结局都很悲惨,屁股开花不说,还要啃三天树皮。前几年我突发奇想,认为只要把这棵树啃完,我也就得到了自由,但我爸也可以说是足智多谋,他精心为我挑选的那棵树每年都能长粗很多,恐怕是全世界最能长大长粗的树了吧,因此我怎么也啃不完这棵树,后来就放弃了这个计划。每一次下树我也不是带着那种偷吃禁果的快感和新鲜,只是觉得双腿麻木,想要下来走走,活动活动我的腰和腿,所以跟K跳舞是我下树后最愿意干的事。慢慢的当我将要成年,一天到晚都呆在树上终于开始让我心烦意乱,我下树的次数变得多起来,屁股上的乌青块也总是一茬接着一茬。这件事情也要归咎于我跟K的感情发展很快;但另一方面,每一次下树我都有点忐忑,十多年我都呆在树上,已经习惯了这棵被山里的大风一吹就会忸怩摇曳的树,因此当我下了树两脚一着地,我就会觉得头晕,要是地上再有点什么动静,我就更晕了。说实在的,要是我站在大地上,我将是最好的地震预测机器。印度洋海啸前一阵子我偷偷下地后马上又爬到树上,因为下了树之后我的头他妈的实在是太晕了,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那次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正要跟我跳舞的K,说可能要地震了,我们的地球一定会出大事,因为我下了树就头晕。没几天K就拿着报纸跟我说,你还是有点准的。我说,他妈的,不是有点准,简直太准了。K是个乡村姑娘,她坚持认为因为我没有把海啸两个字说出来,所以只是有点准而已。
        子荣常常跑到树下来嘲笑我,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他在地上立正之后,就用右手指着我说,小饭,你真是个懦夫!每次我都笑嘻嘻地回答说,我无所谓啊,就算一辈子待在树上,我也能活得很幸福——不像你,每天都要给你奶奶端屎端尿,你也不嫌累呀你。你看我也虚伪的很,明明呆在树上生活很单调,我还这么说,正因为虚伪的表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难受滋味。让我庆幸的是,每当我这么回击子荣,子荣就羞愧得要死要活,我也就能继续心安理得的在树上生活下去,并且忍受自己的虚伪。可见要让人持续的虚伪,只要有点变态的乐子就行。关于子荣给他奶奶端屎端尿这些事,我都是听K说的,K一说起这些事就兴高采烈,说穿了,她也是个八婆,村里和镇上所有好玩的事情她都知道一些,要是有她不知道的,她还会到处打听。有一天,K还告诉我F去了妓院当上了一个妓女……那一次我开始觉得有一些不安。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时刻准备着下树去生活。一直呆在树上没劲啊,并且我始终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练功?我很清楚那是我爸爸在吹牛逼。K知道了我想下树后,就拍拍手说好极了。我说好什么呀,我这是主动找罪受,我爸爸现在年富力强,我还远不是他的对手呢。K说,那你为什么要下树,不再等等?我说我等不及了,那个F都能出来当妓女了,难道我还要继续等待么?K说,人家出来当妓女,关你什么事?难道你爱她?我说,爱她个屁,整个村里加上镇上,我最看不起的人就是她。不知为何,有关我看不起F这件事情,马上传到了F耳朵里,而且版本变成了“我看不起F是因为她去当了妓女”。其实当不当妓女我都看不起她——要不是F也看不起我,我也不会有这种想法。我这个人就这样,你爱我,我就爱你;你恨我,我就恨你;你看不起我,我就看不起你——不管你是妓女还是嫖客……(多年前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F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她看不起我,这件事情让我很受伤,也让我终生铭记,但我打算以后再说;后来还有很多次,她牵着子荣的手,跑到我的树下对我大叫,小饭,你是个懦夫!其实有子荣在我还好一点,难受的是最前面一次,我简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哦,这件事情以后再说。)让F知道了我也看不起她之后,有一天F就又跑到我的树下,两手叉着腰对我说:“你别看不起妓女,我觉得我比你强,我想干吗就干吗,客人都听我的,我想去哪儿做爱就去哪儿做爱。我很快活;你有我快活么?”我虽然清心寡欲,淡泊名利,觉得用树枝画画和拉着K的手跟她跳舞的生活还算不错,但被F这么一说还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是被我看不起的人臭骂一顿,难过就比别人骂我多一些。那天后来我鼓足了勇气,然后接连三个晚上我都在思考究竟要不要下树去生活这个问题。但第四天早上当我看见了我父亲严肃的像块西瓜皮的脸,想到自己屁股上没有多少可被鞭策的部分、难吃而又永远吃不完的树皮,就不免又要打退堂鼓。就是那一阵子,我整个人都很郁闷,一次K来我这里跟我聊天的时候我忍不住落下了眼泪。K看见我流泪觉得很好奇,她说你居然也会哭啊,真没想到。我听了之后就擦干了眼泪,别过头不理了她好一会儿……说真的,那一刻我心有点狠,差一点就孤注一掷——要不是因为想到我妈爱我爸,我真想立刻跳下树把我爸杀掉算数。只要我爸活着,大概我只能在树上呆着,呆到我死。其实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把握打败我爸,所以后来又盘算了一下,决定干脆再等等吧,反正只要F别总是跑到树下来阴损嘲笑我,树上的日子也不是特别难过。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我在树上,K跑来看我。为了给我过生日,她还准备了一个小蛋糕。乘着我爸去大便的时候我下树跟K随着远处我妈传来的歌声跳了一曲;然后我还调皮的把蛋糕上的奶油全涂在K的脸上,当然K也把我的胳膊完全拧坏了……反正我们玩得很高兴,后来我就回到了树上开始跟她聊天,不知怎么的,我们又老生常谈起来。在跟K谈论未来我们的生活时,我又问K,何时可与她做爱。那一阵子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特别频繁;我不记得第一次的情况是怎么样的,那次的情况我还记得——就像往常那样,K在树下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一边跺脚一边玩弄着自己的长辫子。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性欲也许是一次在树下跟K偷偷跳舞的时候,也许是从K那里听到F去当了妓女的时候,反正那之后,我就不停地对K提这件事。K总是不答应跟我做爱,连一个可供我盼望的日子都不给;并不是因为她缺乏安全感,也不是因为害怕村里和镇上的人说闲话(这两点她都否认了),她说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毛病……她还对我举例说明这种情况全世界不单是她。“我前几天就看到一个美国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当她跟男人一亲热就浑身抽筋的啊……”我不是傻帽,她随便举个例子我就相信世上无奇不有。那时候我虽然跟她保持着恋爱关系,但也因为她一直不答应跟我做爱而坚信她心里根本不爱我,于是我也在心里面根本不爱她,以至于后来我不再认为K是我画出来的女孩。那时候的我还不太相信爱情这回事。其实只要在树上,我并没有什么性欲,因此当我在树上谈论跟K做爱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是一边期待着K答应与我做爱,另一边也期待着K能拒绝我的要求(出于简单的善良和对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的尊重,也可以这么说)。之所以有时候会心情不好,全怪每当谈及此事,大部分时候K总是以闷声不响作为回应,她的闷声不响是我最厌恶的属于她的个性,虽然还不至于妨碍我喜欢她其他方面,例如美貌和善良。当然我的确不是个傻帽,在美貌和善良的K面前我总是表现得有点狡猾,没让她看出来我心里不爱她这个事实。比如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的黄昏,在K即将离开我的时候,我仍旧昧着良心对K说:“你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每次我说出这句话,肉麻的自己都会被自己打动,我认为自己简直有做一个浪子的天赋,如果我手执一根野花而对一个女人说出这句话时,那是要比城里人给姑娘买一套房子都管用。我还说了我愿意等待,显得不是那么急吼吼;所以那天K就当场哗哗哗的大哭起来。当她大哭之后,我以为时机成熟了,于是又挽留了她一会儿,乘着夕阳西下不久女人最脆弱的时刻,我就继续跟她谈论到底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做爱这个议题。K太奇怪了,我压根没想到她还是那么固执(以及坚强),她还是不答应跟我做爱。不过最后她也用肉麻至极的口吻对我说她爱我,语气之诚恳更甚于我跟她说的那句。真的,当她流着泪水告诉我她爱我的时候,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就是我生日那天在K大哭离去之后,我本打算画几颗星星给自己祝福一下然后就睡觉,没料到F会来到我的树下。我后来才知道她几乎是等了一整天,我跟K的聊天她全听到了。这个招人厌的角色此刻来到我的树下,我显得有些紧张。她开门见山的祝贺我的生日,然后说她打算借此机会改变以往我们恶劣的关系。她率先表态,说从今往后不再看不起我。我想了想,决定接受她的橄榄枝,还客套的说,她的这番话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但后来马上就不对劲了,也许我的客套话说得太过分,反正F听了以后就显得有些兴奋,她居然向我表示她可以代替K跟我做爱。她的原话是:“K不爱你,我爱你,那么我可以跟你做爱么?”她说完这句话我就吃了一惊,人的脑子一吃惊,其他方面就会毫无表现,所以那时候我全身上下,包括脸上,没有一个地方表现得兴高采烈(我想F一定以为我会兴高采烈)。考虑到F的职业,我觉得她这样说表现了足够的诚意。那时候我很想答应她,但我看了看我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就不敢下树。我说过,呆在树上的时候,我并没有性欲,所以要做爱,我非得下树。除了我爸爸对我的威慑力,另一方面F这种直接的个性也稍显唐突。于是我对F说,还是下次吧。虽然我尽量把我的拒绝委婉化,F听后还是跺了跺脚,然后转身跑掉了。我有点后悔,没怎么想呢就立刻下了树去追她,但她却已经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当我打算深入茫茫黑夜中继续追击F,我爸爸早已从房间的窗口里跳出来,没几个大跨步我就被他揪住了脖子。平白无故的,我又吃了三天树皮。但我并不因此记恨于F。
        我的父亲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后也有了变化,他开始爱上了喝酒,而且每次都要喝醉。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打击。总之这么一来,我就有了更多的机会下树,也更频繁更强烈的产生性欲。这件事情不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就是说,不知道是我下树次数多了才有了更频繁更强烈的性欲,还是渴望有更频繁更强烈的性欲才更多次的下树。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在我没有性欲的时候(呆在树上的时候),我也很希望自己有性欲——至于什么武功,我完全认为这样东西可有可无。
        想要解除更频繁更强烈的性欲给一个人带来的烦恼,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去跟妓女做爱。在我们村里和镇子上,跟妓女做爱不是一件难事。在我十八岁之后,一次,我乘着父亲酒醉的大好时机,光顾了妓院。那次我没碰见F,也许她正好有别的客人;不然我准找她。十八岁的我虽然精气十足,但是第一次到了妓院就像个傻瓜一样不知所措。是anti接待了我,想到我父亲酩酊大醉不可能半夜起床,我索性就在妓院里呆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我跟anti一共做了六次。第一次开始的时候我被她热烈的嘲笑了一番,我根本不知道她嘲笑我什么,总之她的嘲笑使得我虽然之前都是直挺挺的,但之后半天都没有举起来;第二次我就勇敢多了,完事之后,anti也给了我很高的评价;第三次到第六次,我一次比一次熟练,一次比一次愉快。就是最后几次我和anti都觉得有点累。第二天我爬到树上昏昏沉沉居然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我妈悲伤至极的歌声越来越嘹亮我才醒来。是子荣第一个跑到我的树下告诉了我。他说,小饭,你的出头之日到啦——你爸爸他死啦。我没有怀疑子荣,就算他骗我,我妈那歌声也不会欺骗人。但是我也不觉得高兴。
        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爸把我囚在树上,其实就是为了让我控制自己的性欲,或者说不让我产生性欲。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在练的武功,就是世间最厉害的“无欲无求”。但我以对自己的了解,深感自己不可能练成这个非常厉害的武功,所以自己首先就放弃了。我爸爸对此当然是失望之极,他的希望全盘落空,不光没有成功的让我习得这武功,还把他自己给弄死了。就是我光顾妓院那天白天,我爸爸他实在喝了太多太多酒。我妈起初以为她丈夫躺在那里只是因为喝酒喝多了,白天只顾着唱歌什么都没想。到了傍晚她唱完之后下楼发现我爸爸竟然口吐白沫。医生告诉我妈妈爸爸除了喝酒还偷偷吃了一些药。没想到爸爸也是个顽皮的人。在我爸的葬礼上,我妈妈不间断地整整唱了三个多小时哀伤的歌曲,让每一个到场的人落尽了眼泪。之后我妈开始念悼词,她说到他们是如何相爱的。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么件事,那就是我爸原本也在树上生活。我妈说那天爸爸他从树上跌落下来,我妈那时候正好哼着小调经过,他们就相爱了。我妈在悼词最后感谢了我爸爸对她一生的爱,并且还自卖自夸说要把我父亲最爱听她唱的也是她唱得最好的那一首欢快的歌曲在这个葬礼的最末尾献给他。我妈一直认为我爸爸最爱她的是她美妙的歌声,但我听到了他们相爱的故事之后我觉得我爸没有那么优雅。也许他根本不爱听歌,他应该跟我一样俗。我认为我爸爱上了我妈,完全只是因为他第一次跌下树的时候我妈恰巧经过。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打算说说,但因为F后来成了我的老婆,我也不打算再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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