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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9-23 03:04 | 作者: 走走



        他还记得他抱着女婴回家的那一天。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现在我们要拐进我们家的小弄堂了,现在我们到家了,这是门,来,上两级台阶,这是我们上楼时放鞋子的地方,这是我们养的狗,现在我们上楼了,这是你的房间,还有这间,这间是爸爸妈妈的房间,但也是你的房间。他对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好脾气的,缓慢的,求证一般声调略略上扬的,好像她已经能听懂似的。他对她说的话,用的是规范的汉语,没有用家家狗狗之类单音重复的儿语,不过单词尽量简单,没有特别深的含义。现在妈妈要喂你喝奶了,你大约要喝上九个月。你要是喜欢上喝奶,以后就得喝牛奶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哪个牌子的牛奶才靠得住,这到将来再说吧。要是爸爸能为你养一头奶牛就好了。这是爸爸的手,它正摸着你的脑袋。爸爸是个左撇子,所以爸爸喜欢用左手抚摸你。妈妈是右撇子,她会习惯用她的右手。我们还不知道你会是哪一种,最好你可以左右开弓,现在你就乖乖躺在妈妈的怀里吧。来,爸爸要出门了,爸爸会给你一个吻。现在你在吻爸爸,你还不知道什么是亲吻。爸爸只是把你的小脸整个按在了他脸上。
        他出门的时候开始思索这整个过程,然后发现它非常奇怪地确定了一件事情:不是因为她是个婴儿(虽然她也确实是),而是因为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这是他的女儿。他不再需要一个儿子了。
        他改掉了很多习惯,甚至包括晚上躺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他怕那些纸页发出的沙拉声惊扰到睡在小床里的女儿。他会在她身边一坐好几个小时,看着她,好像是等着她在他眼前一厘米一厘米,渐渐变大。他看着她,看着婴儿的手指有时握起又放开,看着她的胸腔一起一伏和他的一样,他想,也许她是在做梦吧。她会梦见什么呢?他自己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有时她醒来哭闹,他就把她抱在怀里摇她入睡,一边和她讲些他认为她需要知道的一些事。后来他想,这样做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呢?
        在她之后,他又失去过一个宝宝,刚刚成形,还没出生。在那一年,他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一个宝宝。但她不是宝宝。两岁时她死于疾病。那之后他总是坐在书房里想,每年上天会带走多少个孩子呢?
        值得庆幸的是,他不觉得他会失去自己的妻子。除了死亡,没人会带走她的。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即使他会在自己的书房待上一整个晚上。妻子最近迷上了种花,她总是反复挖着那一小块土壤。他待在书房里,假装自己正在看书,或者上网。但他其实只是站在窗边,透过镜片和玻璃窗,俯视着妻子的背部。23时55分,孩子心脏停跳,心脏按压半小时之后,抢救无效。0时25分,医生宣布死亡。那以后,他和妻子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说了。而他周围的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起那个女儿。仿佛她的消失不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如今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他们又开始提起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根本从没注意到,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所以当他有一天,在路上闲晃掉整个晚上后回到家,发现饭桌上,圆形食物罩下压着一张字条时,他是有些纳闷的。为了我们俩人好,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能当面对他说呢?为什么她不把它压到枕头底下,或者衣柜的某个抽屉里呢?他们家没有留字条这样一个习惯。她有什么事,总是给他发短信,像是叫他下楼来吃饭,或是一起去超市购物等等。这张字条出现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是与众不同的。为了我们俩人好,她怎么能替他做决定呢?
        他拿着那张字条上楼,他们的房间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她的衣服没有了,但仍然没有改变掉整个房间乏味、死气沉沉的印象。他躺在床上反复研究着那张A5大小的信笺,那信笺很朴实,很干净,没有一点小小的痕迹表明,他妻子曾经一边一笔一划犹犹豫豫地写着,一边落下泪来。
        他的妻子。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坚信这点。他们都出身于农村,有些东西,不是微不足道的吗?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他无法搁置自己的想象,她只是想去旅行吧,她有多少积蓄?她考虑的还是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吗?她现在只想远离这一切,她想去一个更空白的地方,不用回忆,不用被迫接受现实,不,也许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想摆脱他,她想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觉得妻子还在那里。她在厨房里烧他喜欢吃的菜,她站在那里,右脚的脚尖点着地踮着。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她继续拨弄着小泥块儿。她的声音,她总是连名带姓喊他。当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应该感到痛苦时,他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他握着那张字条坐在女儿的床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把字条留在了女儿的床上。他放了好几次,第一次,放在了枕头下面,它立刻消失不见了。第二次,放到了床单下面,但是隔着一层布,他能很清晰地摩挲到它。第三次,他站了起来,试着漫不经心地让它从手中滑落。
        隔上几天,他就会走进女儿的房间。希望自己打开门时,发现那字条已经和女儿一样,真的不见了。但它总在那儿。
        在那几年里,他丢过一次工作,还丢过钥匙、笔、书、雨伞、钱包、手机,掉了许多头发,原本健壮的身体也减少了一些重量。但就像他没失去生命一样,那字条,待在女儿的房间里,就在他身旁。
        朋友们为他介绍过一些女人,他礼貌地见她们,但却不去认识她们。有时他们当着他的面说起另一些女人,或者说起快乐、舒服、甚至幸福,他微笑。他想到一个比喻:所有这些都像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上下两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即使没有真正读过,也可以谈论它,并向别人推荐。
        但在朋友们一再的劝说下,他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十三个字,说出口来很简单。
        这个习惯坚持了三个月后,他重新开始做梦了。
        第一个梦
        妻子像夏天的第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挺进,而她没有退缩。
        第二个梦
        他看到自己屋子的院墙外搁了一把梯子,他循着梯子爬了上去,梯子开始自动向上生长。
        第三个梦
        (他不确定这是一个梦,还是他半睡半醒时,浮现的一个记忆)女儿的葬礼结束后,妻子跌坐在地上。他跟着小棺材往里走,却看到女儿的脸旁,那朵白菊花的花瓣在颤抖,在抽搐,并渗出了淡淡的血丝。
        第四个梦
        他回到了当初遇见他妻子的那个校园。他即将毕业时她成了新生。他在湖边告诉她,他爱她,他想和她结婚,生许多孩子。
        ……
        女儿死去的第五年,妻子回来了,带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三岁大。他为她种下一棵无花果树,纪念她的到来,他的婚姻或者其他。女孩渐渐长大,她什么都不记得,而妻子也没有告诉他或她任何。他打算把她夭折的姐姐的故事告诉她。
        她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她的眼睛像妈妈,脸型像爸爸。她的性格像个小男孩,有一次头撞到了墙上,她也没有哭。大人们给她拍过很多照片。(他会拿给小女孩看)看,她长得就像你一样,她会很美,很美,她的眼睛和你一样,是杏仁型的。她也和你一样,有很饱满的额头和长着小雀斑的皮肤。她像你一样喜欢听故事。(什么故事?)当然是小红帽的故事。她的手指很长,(有多长呢?)这么长。她的腿像小鹿的腿。她喜欢亲爸爸妈妈。嗯,就像你喜欢做的一样,来,亲亲爸爸。
        眼看他就要说出口了。他把他的女儿的细节,重复了这么多次,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再沉默下去了。
        为了我们俩人好,我只能这么做。
        为了她们,为了她们也许能得到的那简单的十三个字,他可以沉默。
        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但那只是年龄上的,她的个子很矮小,令人怜爱但绝不性感的一个高度。他仍然每天对自己说上三遍:我很好,我很快乐,生活充满希望。他们不打算向女孩透露她身世的真相,为此他们想过一些办法,比如,不鼓励她和邻居说话。让她交不到一个街区的朋友。他们告诉她,别看那些小孩眼下在一起玩得高兴,再过上几十年,他们就未必笑得出来了。或者,她那么聪明,就应该把心思都花在学习上。他们送她去很远的地方读小学,早上下午,一天两次,两个来回的接送,确保除了父母之外,没什么大人有机会接近她。每天晚上她睡觉以后,他们都会看一看她的书包,仿佛女孩的秘密只可能藏在书包里。他们只是害怕,有人把她从他们身边带走。
        从初中开始,她就是个住校生。她的成绩不错,也算健康,至少没生过什么需要动手术的大病。她的外貌也很不错,头发不太黑,嘴唇不太红,但所有五官都搭配和谐。偶尔,他会想一想,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年纪,可能是什么样子呢?
        有个周五,她从学校回来,告诉他们,她打算把自己的一头长发全部剪掉。你确定要剪得那么短吗?这可不是女孩子的发型啊,你本来人就不高,这一剪,别人会把你当小男孩啦。妻子劝她。头发长,见识短;头发短,见识长,营养都被长头发吸收了,会影响学习的。她回答。
        这个决定让他妻子不安了一晚。没什么,他安慰妻子。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别傻了,她只是想好好学习。他说。
        第二天她真的去剪了个板寸。不错,蛮精神的,他说。嗯,你脸比较小,还行。妻子附和。我觉得很好,很漂亮,她回答,这个发型,挺适合我的。但是突然,她看着他们问道,要是你们根本不觉得它漂亮,那它到底算漂亮吗?我们觉得没问题啊,他说。那要是其实这发型很丑,只有你们认为它漂亮呢?那也至少有两票了。要是大多数人都说不好看,你就再把它留长吧,妻子说。算了,她说,我觉得这个发型不错。
        十六岁的时候,她在手工劳动课上学会了缝纫,后来报名参加了服装设计兴趣小组,从此开始拒绝再穿任何不是自己选择的衣服。
        十七岁的时候,他们在她书包里看到了《性生理》,妻子把书拿到他面前,问他,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她怎么能看这种书呢?是啊,我们没看过这些书……妻子打断了他,我是说这书有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真不相信你居然不觉得奇怪,你不觉得她和我们太不一样了吗?到底还是基因决定的。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妻子,她是怎么来的。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倒觉得,妻子当初决定领养一个发廊妹的私生女这件事,很奇怪。
        这之后,她身上发生的很多事,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当然,他们一直不忍心告诉她,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十八岁时,她已经别有魅力。考完大学的那年暑假,她对着镜子,研究出了一整套故作娇羞的表情、肢体语言。“拒绝接受他们,但也让他们知道,从没忽视过他们。”“情圣就是那个最寂寞、最悲伤的人。”“精通调情才好。感情是一个五颜六色的乱线团,调情就是把它们一一区分,欣赏它们颜色上的变化。调情就像一个万花筒,透过它,有限的感情看似无限美好。”她的日记里有不少类似的感悟。
        爸爸,你真的爱我吗?有天早上,妻子去锻炼身体,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时,她一边喝着稀饭一边问他。
        当然啊。他说,拎一把水壶浇着阳台上的花。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爸爸啊。
        那你如果不是我爸爸,就不爱我了吗?
        如果我不是你爸爸,我可能根本不会认识你。
        如果你认识我的时候不是我爸爸,你会不会爱我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爱我。
        后来他经常回想起这段话,一次比一次悲伤。这种悲伤是他们两个人的:无法得到爱的悲伤,无法释放爱的悲伤。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每一段感情其实都是生命的一次充满希望的挣扎,只有这种挣扎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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