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外面回到家里,从塑料手提袋里取出五本《卡夫卡的乌鸦》,信手扔到客厅的小茶几上,然后头一歪,一屁股就坐进沙发里去。他的双腿笨重而酸痛,先后已经跑了大大小小七八家书店都未果,感觉到精疲力竭,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地大睡上一觉。他的脸色铁青,紧闭住嘴巴不说话,身体在沙发里陷得很深,犹如被沙发所埋葬一样。在厨房里正在忙乱的老婆,把头探出来,跟他搭话:“回来啦”。
他一声都不吭地深坐在那里,像一个下坠的铁秤砣。眯着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或者正在考虑着什么,反正脸色不好。
“你怎么了?”从厨房里探出的那个毛茸茸的头又追问一句,不紧不慢地,语调慵懒。
他依然沉默,不说话。好像真的是睡着了?
“你睡着了吗?今天稍微晚一点开饭”。
还是没有人答话。
“睡着了?”又问了一句。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无精打采地说:“没有”。说着,他懒洋洋地从从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盒皱皱巴巴的“白沙”,在茶几上墩了墩,然后用拇指跟食指夹出来一根,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打燃,探着脖子正准备点上……
“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在房间里抽烟吗?你怎么屡教不改啊”。这个时候,他老婆出现在客厅里,微皱着眉头。
他索性把打火机扔到茶几上,从嘴里也将那支香烟拔出来,有些不耐烦地塞回到烟盒里,塞了半天才又重新塞回到衣袋里去。他一抬眼,正看到老婆手腕上那只葱绿色翡翠手镯,很是吸引人的眼球,可惜是假的,5块钱从小摊子上买来的。他嘴里嘟哝着一句:“戴它干吗?到处去诓骗人啊”。
她狠狠瞪他一眼:“诓骗什么人?你说话怎这么损啊。”
他慌忙找补一句:“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老婆瞥了一眼扔到茶几上的那五本题作《卡夫卡的乌鸦》的诗集,急切地问道:“怎么啦?你不是说找书店寄售去了吗?怎么又拿回来了?全国的各大新华书店进不去?”。他不说话。
她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紧闭地嘴巴上移开:“怎么啦?生闷气呢?”
面对这个啰嗦不止的老婆,他岔开话了:“炉灶上还放着锅吧。你还不去看看?”
“没有,我正在择菜洗菜呢。”
“哦”。
她重回厨房里继续忙乱。然后他在客厅里听到水盆里的水倒进水池里的声音,“哗啦”,然后是“哗哗”的流水声。在这种声音里,他的眼前又出现那六家小书店老板的身影,高低胖瘦应有尽有,但是他们的表情何其相似,好像一座座冰山,乞力马扎罗山峰?那冻死的一匹豹子呢?……他喃喃自语着。就在他发愣的空当,老婆又从厨房里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浅黄色手巾,正来回擦着两只手。
“书又拿回来了?”
“嗯”。
“老板不肯代售?”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已经跑了两天了,这个周末。没有一家肯代售你这堆垃圾。跑了大大小小有十多家的书店了吧。”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尽力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听到这句,老婆的脸色陡然而变,将手中的毛巾一下子扔过来,正扔到他的头上。毛巾本来正盖在他的头上,谁知道他一低头的工夫,毛巾顺势一滑,落在他的大腿上。他嫌恶地右手抓起来,一把扔到茶几上,结果力量有些大了,毛巾居然越过茶几落在地上。
“那可是15000块钱呢。你不知道心疼吗?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你算算,你在这个小破公司里上班,还经常周末加班,一个月才不到2000块钱。不吃不喝的,你得整整干上一年呢!再说了,你如果自己找家出版社出版,说不定他们还能帮着卖一些,你却找了一家小破文化公司,弄下一堆垃圾堆在家里,我看着就心烦……”
他不说话,把目光扫在他的那本诗集的封面上,小十六开本,封面白色,右上方赫然用竖排印着:卡夫卡的乌鸦。“卡夫卡的”这四个字是棕色底子白字,宋体小二号字。而“乌鸦”两字是黑色的行书体初号字,很是遒劲。封面的下半部分印着一只黑色的乌鸦,脚趾攀附在电线上,撅着尾巴,伸长脖子,张开那弯钩的嘴巴。白色的天空中,有两排暗黄色的小四号字,若隐若现,竖排版——“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是卡夫卡的箴言。他的目光掠过书去,稍作停顿,然后就迈过去了,空洞地,也不知道迈向哪里……
他的老婆继续喋喋不休着:“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当初我竭力反对你自费出这本书。可是你偏偏不听,还说什么肯定能卖出去,能收回成本,能赚钱。这不砸在手里了吧。你当初的话糊弄谁呢?糊弄鬼呢!这一千本书卖又卖不出去,送又送不出去,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去,能当吃啊还是能当喝啊……”
“你就知道钱,钱,钱,能不能安静会儿”他的脸色僵硬,一块灰色的石头。
“怎么了?我刚说几句你就烦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吗?你看看,人家的老公是怎么当的。李莉的老公升官了,小宁的老公给她买了一辆大众甲壳虫开。我们结婚已经四年来了,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的姐妹中,就我混的最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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