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是谁呢?是只老虎,还是小羊羔?
而我又是谁?是老虎还是顺手牵羊的孩子?
其实我和你一样分不清树叶、扑克和钱币。
水里的碗以及碗里的水
要不是水,这碗怎么能洗干净:
当我的手插在水和碗的缝隙间旋转
我看见手指跳跃,碗在摇晃
水从铁龙头里流出,不断打在碗壁
带走一片残渣。
记得小时候,我们常端着碗,一边
吃着,一边去小伙伴家串门
那时我们已能握住那两根树枝
有时也帮大人洗洗碗。
尤其那些布碗:黑的,白的,印着花纹
婚丧嫁娶总有人担着它们向我们走来
然后满世界都是他的碗,倾斜
的碗、要洗的碗。
后来,我们长大了,碗也跟着大起来
我们就自己给自己洗。
我们吃饭,喝水,用那些倾斜、摇晃过的碗。
在院子里,我们盯着碗里的水
水面上突然闪过的鸟;
在屋子里,我们把碗从桌上挪到案边。
那时我们不知道水;以为碗是真的
墙壁里也会有一个碗,如同某个洞穴中
一定睡着个流浪汉。
我们洗它,擦干它,如同给自己洗脸、
洗手,擦干我们自己的身体。
我们装糊涂,分不清洗的到底是哪个碗;
我们不知道碗的来路,碗的将来——
如同水在大地上流过,卷走泥土
眼睁睁望着它,闭上眼也带不走。
一直以来,我们都不理解它的形状
我们只看见一个圆形的孔口,连同一个空虚、
充满又空虚的凹陷的中央。
我们唱歌;在树木中找到它;在黑暗中
摸到它,喝光它里面的水。
一碗水端不平:我们禽兽似的跨进某人
的碗里,踩烂它,听见他哭泣。
我们的食物只是乞丐碗里碰响的硬币;
我们搞不清,它的边沿究竟在哪里:
当它站上桌面,和它的同类站在一起
我们也只能死死地站着、盯着它。
我们洗:把碗翻转过来,水珠不断落下
如同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而当水声喧哗,这么多年一直喧哗
碗就成为水中的小岛。
我们洗。我们知道水是软的,碗是硬的。
我们洗。我们的碗不会再大起来
而我们的手有一天会剧烈地颤抖。
“一生,我们都躲在碗背后,碗是那样
坚定,碎裂的声音多么清晰。”
我们的碗是水做的,泥做的,来自大地;
天空的树枝早已插入我们的碗里。
我们看见碗在水里摇晃。我们看见
水在碗里摇晃。我们看见满世界
要洗的碗、正洗的碗。
我们洗。使碗的身体保持清爽和光亮。
我们洗。直到一些情景化入永恒
——其实只是我们闪光的身体。
中国村庄史
他们都说我是根木头
他们从不说我是门或窗。
当我望着路边的一棵树、一辆卡车
他们就叽叽喳喳地笑我
像树上的一群鸟;
当我盯着桌面上的灰尘
我就看见村里村外到处都是的柿树、
梨树、桃树、苹果树
看见他们四处走动。
我可以朝着任何一个方向走
一直走到某棵树里去;
我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
走在村边的大路上。
他们在镰刀、镢头上安上木头
他们蹲在柿树下吃面
他们把桌上的棋子摔得哗哗响。
我和他们住在糊砌里
糊砌里有檩、椽、桌子、椅子、
火棍和风箱。
我永远是个少年
坐在小板凳上铡柴
看见它们在红色的火焰中变成黑色;
我从村中的小桥上走过
他们在后面喊我
我转过头,看见拉着玉米、小麦的
架子车、手推车。
我感觉他们是一个人
而我是很多人。他们说木头是锅盖
木头是直线、圆。
我是村里最后一个木匠
我为他们制作柜子、箱子、匣子、盒子
再画上花鸟虫鱼。
他们说我的手艺还能将就
他们说傻瓜制墨斗,疯子当木匠。
或许,我们的祖先真住在树上
我们的祖先握着棍棒
他们说雨天的河里总是漂下来南瓜、
木头、女人的尸首。
我看见他们在落日下犁地
背影各不相同;
我想起从前和他们在树下
打尜、玩泥巴。
我知道一粒种子里有一棵树、一把
椅子、一把尺子;
我躺在床上,躺在一棵树上
想到和他们一样多的虫子在木头里。
我是南山来的啄木鸟
吃掉它们的头颅和嘴巴;
我在树林里砍柴,迷了路,想到他们
至少需要两个人。
他们笑我整天丁丁当当
他们笑我在木头上打线;
我看见他们在斗、秤、杠子之间
晃来晃去,听见他们说到
案板、擀杖和菜刀。
我知道他们是枕头一样多的人
鸟一样多的人
他们抛下水担和扁担,抛下老人和碎娃
跨进很远的门槛找吃的。
我看见土地荒芜,树木凋零
我知道他们迷上了破铜烂铁的思想。
我想见树根向下,树梢向上
木桶沉入水中,斧头在黑暗中闪光
我躺在房顶上,听见树叶沙沙响
望着遥远的夜空
想到有一个宇宙纪念碑叫做木星。
我是墙上相框中的那个人
我是他们笑过的木雕泥塑、哑巴木偶
他们鬼魂似的扯起一张大网
他们把我装进一只匣子,钉上钉子;
他们把我从土里挖出来
从木头里拉出来,烧成灰,哭着喊着
踩烂我的牌位。
他们听信谣言,他们说
城里人吃的是水泥,盖的是沙子
他们进进出出
拉石头、拉砖头、盖房子,不再想到
锯子、凿子和刨子。
我看见他们依然扛着耙、锨,走在绕来绕去的
田间小路上;
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迷恋手上的
门道或门路。
我知道一根木头里有一个神仙、一个懒汉
而这木头也可能是铁、是水、
是火、是土。
他们说我是在核桃树下转悠的那个人
我是吊死在树上的那个人;
我是贴在他们门上的门神
一个人半夜跳下来,分成一万个人
走过小桥,走出村庄。
树叶和羊羔
不知怎的,又想到螺丝刀
昨天爸爸过来,还带给我两把
说需要的时候就能用。
我刚住这里不久,本来有一把的
现在已经找不到;
小时候,爸爸修理一只破旧的收音机
说:把螺丝刀拿来!
我就呼呼跑过去,拉开抽屉。
通常是红色手柄,前面一截白铁
顶端平口或者雪花;
以前自己修自行车,把一枚枚螺丝安上
遇到问题就一边想,一边
用它在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
卸螺丝,多么简单的事
常常嘴哼着歌,手不停地转圈;
遇到坏了的,怎么拧都不动
心里便不免烦起来。
总是在路上,自行车某处的螺丝松了
叮当响,就笑着对路边的师傅说:
把你的螺丝刀用一下;
和莹吵了架,窝一肚子火,就怒气
冲冲地吼:把螺丝刀给我!
真要命,我老记不住螺丝该朝那边拧
往往是拧动了才知道做对了;
有的螺丝真奇怪,你能卸下来
却装不上去,一个人在树林里走出
老远,却无法沿原路返回。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眼睛一眨,螺丝刀就跳起来;
大白天把它握在手里,它竟反过来
握住我,瞪着我。
门上的螺丝松了,我就用它上一上
电脑上的不见了,我就用它再装一个。
常常在梦里看见螺丝刀
屋里的桌椅、水杯并不朝它涌去
依然那么静静站立;
雨天的夜晚,星星沉默
一群螺丝刀绕着我的床手拉手跳着唱起来。
人类的杰作无处不在
这么多年,我的腹部总是一阵疼痛
那里肯定有一把漂亮的螺丝刀。
爸爸在哪家商店买的螺丝刀
今天我用到它又想到那天的情景。
那天,爸爸坐在椅子上
从怀里摸出它们,我送他走出门
才把它们塞进抽屉。
亮光闪闪的螺丝刀,小时候
我用它在桐树上乱扎
眼看着绿色的汁液白白流出;
长大了,也用它撬过门上的锁
杀死一只花裹兜。
上螺丝,多么简单
滑丝了的却让一个人歇斯底里
陷入深渊。怀着满腔怒火
骂骂咧咧有什么用,难道要用它
戳烂一只柿子,戳死一个人?
胡说八道,还假惺惺地问:
以前用过的螺丝刀都在哪儿呢
亲兄弟老虎钳子在哪儿呢?
这个不是那个,那个不是这个
用过的总是用过了。
一轮明月,一个村庄,一座城市
一个女人,一个婴儿;
这个不是那个,那个不是这个
难道要用它将落日也戳烂、
将麻雀也戳烂?
往往就这么无聊、失去理性:
螺丝刀怎么会跳、唱、手拉手?
感觉无力,又想沉入它漆黑一片的里面去。
红色手柄上的一道道沟壑
凸起的纹理适宜掌握;找不见它时
就焦躁地问:你见过螺丝刀么?
上次你用了搁哪儿了?
无形的螺旋,用它在地上都写画过些什么。
小心,别弄坏自己的手。
常常想到全世界都在用它,简直一个
螺丝刀帝国,光芒盖过莎士比亚;
只不过一块木头、一截铁,怎么
会是森林和地壳?
嘴角的曲线不断变幻,爸爸从怀里摸出树叶和羊羔。
一排房屋,一条路,它和它
它和他,它和我。
在床底下找到了,就用笤帚把它扫出来;
急着用就先去邻居家,陪着
一个老实的笑。
卸螺丝,上螺丝,就这么快乐地兜
圈子。有时根本想不起它:
总要工作、写作、睡一觉;
有时漫无目的,将它抛向空中
天空轻轻一闪,它就摔在地上
跳一跳,嘴巴连同身子
落入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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