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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

发布: 2010-4-30 00:00 | 作者: 杨丽达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高更,1879 年,波士顿国家美术馆收藏。
       ——摘自赵存在日记
       
       一  关于影子
      
       我不知道如何复活那段记忆。赵存在的魂蹿游到我的魄里,撞挤我狭小的胸腔。人走不出自己的记忆,亦如人走不出自己的影子一样。
      
       记忆像快门,它什么时候摁下,全凭眼睛窥视镜头的感觉。而人会走眼,感觉也好唬弄人,故冲洗出来的照片就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好吹嘘的人便去迁怒相机的不地道,虚晃了良辰美景。有哲人言“我思故我在”,有觉人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乾坤”, 有悟者道“万物由心造”。我是愚懵之人,眼浊手笨,切不可偏听偏信,不可轻言事实真相去混视扰听。如果手里没有赵存在的日记,我是无法复活在桃花塘精神病医院实习的那段日子。
      
       严格地说赵存在的日记不够纯粹,上面除了日记,还夹杂一些摘抄漫画与书信。其中不少是随性涂鸭恣情妄言疯话连篇,日期也不定。
      
       赵存在日记一
      
       X 月 X 日,东方破晓。鸟在屋外的树上欢叫,说是叫其实是歌唱。我知道每个黎明破晓,鸟们都要为光明的到来欢呼歌唱。鸟们为什么要歌唱?我想原因很简单,因为光明会让它们找到食物和水或者还有浪漫。鸟们是否会浪漫?我不知道。但歌唱本身就是一种浪漫。它们日复一日为食物为水为浪漫歌唱,就像乡间年复一年热闹的社火,恒久而固定。
      
       鸟鸣的婉转总让我想起教堂里的歌声——那些唱给上帝的赞歌。想起素素穿着长袍在教堂虔诚歌唱的样子,她的红唇鲜艳得像盛开的花朵。书上说:万物皆有影。窗外的鸟鸣会不会是素素的歌声落在树上的影子?
      
       有人告诉我说素素死了,我信一半。任何人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信一半留一半自己思考,三思而后信,才是真信。
      
       这是刚上研究生时导师尚善明老教授教我们的话。他睿智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丰富的阅历都在支撑他言论的权威,令我折服和景仰。素素是尚教授的千金,我暗恋她。天赋人权,谁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力?他们对我说素素死了,我不信。这些都是他们叫我“死心”而造出来诓骗人的谎言与把戏。素素只不过是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拐”跑了,跑到大洋彼岸美丽国家去了。我称呼美国为美丽国家,然而谁的祖国不美丽?
      
       他们在说谎,合伙来欺骗我。他们是同谋,包括尚老教授在内,他不乐意我跟素素相好。他们背地里一定在笑话我,笑我癞蛤蚂,说我吃不到天鹅肉,就做白日梦。话一定很难听。再难听,我也听到了一二。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叽叽咕咕,见我走过去就不言语了,就作鸟兽散。他们眼光狡黠,像苍蝇叮血,闻到腥味就嗡嗡飞舞。瞧他们的眼神,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是一群小人!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信一半,二分之一百分之五十,这是尚老先生教我们学生做学问的方法。
      
       我确乎还能见到素素,在梦中或者在阳光明媚的虚空中,她笑盈盈望着我,我便得大欢喜。梦中我常去拉她的手搂她的腰,抱她吻她想跟她干那事。可一碰她的酮体,我就醒了。醒了,我发现遗了精,裤裆湿一巴掌。有时来不及,我把裤子藏匿起来,不让医生护士发现。如果被白云护士发现,她会笑话我“打手机”。我不能被她们发现,尤其是新来的护士。若她们全知道,我将无地自容。
      
       我是不喜欢‘打手机’的。纵然为之,也是不得已偶尔为之。我知道板头喜欢“打手机”,有时他还强迫别人帮他干,谁不愿他就揍谁。大家都怕他。后来被孔医生发现,拉去电击,他就怕了。从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来判断,他是一只白眼狼。
      
       我心里装着素素。装久了,素素就从我脑袋里飘出来,悠悠地停在半虚的空中,透着阳光,飘着长发,远远地向我招手,那是我独独的幸福。可有人说素素死了。书上说,人死如灯灭。死了的人是不能复生的。也有书说,人死有魂。那就是说我见到的素素不是真正的素素,只是素素的魂魄?魂魄是什么?书里没有说清楚,书外说的我又不肯信。
      
       这是赵存在较长的日记之一,在桃花塘精神病医院,赵存在无疑是独特的。他是A科里最有学问的病人之一。在我所接触的病人中,他的“影子理论”,叫我慨叹万千又万般无奈。
      
       他说,万物有影。月亮是太阳的影子,太阳是宇宙的影子,地球是万物的影子,女人是男人的影子,花是女人的影子,人是梦的影子。月的影子在水里,人的影子在镜里,老鼠的影子在猫的眼睛里。他说,马瘦毛长人长影瘦,人正影正人斜影歪。更有趣的是他以“影”论人:他说孔无端主任医生是猴王,说白云护士是蛇精,说我是只小狐狸,说板头是只白眼狼,说他自己是书蠧有时是羊。见别人疑惑,他就解释:蠹,乃虫也。若有兴致跟条件,他就对着光举手做影子戏给人看。两手一合,拇指一并,食指相扣,墙上立刻现出一只狗或一只羊来。指头一动,墙上的狗、羊就叫了起来。当然墙上的狗是不会叫的,墙上的羊也不会叫,学狗叫学羊叫的是赵存在。赵存在兴致勃勃地在给人表演手影,学着不同动物的叫声。手势一换,墙上又幻出鸟影来,赵存在改学鸟叫。赵存在学的鸟叫,很地道,口里像含了枚鸣哨,跟舞台表演口技似的,表演完毕,掌声四起。赵存在就得意的问:“墙上的鸟是怎么来的?狗是怎么来的?羊是怎样来的?”——“哈哈,都是我变来的!我还可以变其他的,随心所化。书上说人兽同源,不是没有道理的。”赵存在喜欢自问自答。
      
       赵存在特有的影子理论,在我这个新到精神病院的实习护士来看简直是一派胡言。那时我眼里的赵存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臆念狂,一个地地道道的癔病患者。可现在我并不愿那样简单去判断。
      
       赵存在珍惜自己的影子,他把自己的影子当宝贝或者说他很宝贝自己的影子。他不让别人踩踏自己的影子。别人一踏,他就哎哟着逃遁,像真被人踩踏一样,龇牙咧嘴酸眉酸眼地急急躲闪。因此在阳光明媚的户外,我们总看到赵存在独身一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他自己并不觉孤独。为了保护自己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的影子,赵存在总与人保持忽远忽近的距离。好在影子并不是时时都有,而影又常常显在身后,赵存在往往就无暇顾及,因此就有好事者过去逗赵存在的乐子。
      
       “赵存在,你的影子呢?”赵存在是能分辨来者善恶的,见是跟他开玩笑的人,他就冲人笑笑,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脸,不做理论。见赵存在不做理论,便有人继续逗:“乍不见你的影子,它是不是睡觉去了?”赵存在似乎想了想说:“也许吧,我想所有东西都有困和累的时候,影子也不例外。”
      
       “赵存在,有人踏你的影子了!”赵存在听到另一个新的声音,猛回头,见地上并没有影子,就知道有人在说谎,便反诘那人说:“君子无戏言,小人多妄语!”还说:“己不欲者勿施人。”
      
       “赵教授,你给我们背背‘关关雎鸠,在什么洲’?”有人起哄,故意说错,引他纠正。“我不是教授,我是学生!”赵存在说。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调动赵存在背诗的兴趣和激情。
      
       赵存在除了背“关关雎鸠”,还背《离骚》和其他。赵存在背古诗是吟唱的那种古韵,是他上研究生时从导师那儿传承来的,明显带着老国学究的文气和儒雅。说实话,听赵存在背诗是种享受。一是享受他的声音,只要诗句从赵存在轮廓分明厚薄匀称的唇间一吐出,就有玑珠落玉盘的清越。而那些玑珠颗颗晶莹粒粒通透,同时又大小有别圆润有致轻重有序,坠之有急缓落之有参差,抑扬顿错。急之如夏雨,嘈嘈切切;缓之犹春风,徐徐来怀。入耳如磬如玲如帛亦如烟。二是享受他的神态,唇未启声未出,脸上的颜色先庄重起来,眼眸里瓷着圣洁的光亮。唇动声出,那层光亮如火之于焰海之于蜃楼,呈在脸上,生动起来舞动起来丰富起来,令人神往,让人如飞鸟乘风,翱翔于天际,那叫享受。
      
       赵存在弯成虾米腰,左手握书,右手一拃一拃地量地上的窗户影子。看到一只蚂蚁扛粮食回家,他替它喊加油,让开一条路去,直瞅蚂蚁爬到树影深处才不搭理。赵存在仍旧量他的窗户格子,一拃又一拃。一只鸟飞了来,落在枝头欢跳,又一只鸟飞了来,嘴里衔着草,先前那只鸟飞走又飞来,回来时嘴里也衔了草。两只鸟忙碌地飞来飞去,赵存在对着地上的影子看,看得眼花缭乱满心欢喜。他知道鸟在筑巢,他想帮鸟们的忙,可他帮不上,他只静静地做旁观者。除了替鸟们暗暗加油外他只有满心欢喜,尽管他不去想自己为什么满心欢喜。赵存在心一欢喜,脸上就灿烂,一灿烂眼眶就盛不住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笑容就从眸子里泻溢出来,既真诚又可爱。
      
       板头是专来找赵存在茬的。
      
       谁掉了碎骨在地上,招了蚂蚁来?一只又一只,只只相连只只相接只只奔走如织,连成一条运动的长黑线,连绵不断,它们排行成列排列成阵,聚到一起搬运骨头。赵存在量完窗户格子,就看蚂蚁搬骨头。他弯膝重心后坐,脚跟窝地,蹲成鸭子屁股的形状,原本弯成虾米的脊背便抻了直。赵存在把书夹在腋窝里,双肘撑在膝盖上,手托脸,津津有味地观摩蚂蚁世界的无声忙碌。蚂蚁越聚越多,它们像开会像赶集像会战像愚公移山,赵存在记得一本书上说蚂蚁的世界是有声的,只是人听不见罢了,赵存在便有了遗憾。但这遗憾并不影响他的观赏,他看得满心欢喜笑容灿烂。慢慢的那块碎骨就有了移动的迹象,赵存在的心比蚂蚁还急,急促地替它们喊加油。他抬手把眼镜架扶正,像是那镜架被欢喜冲垮了似的,他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撩衣襟一角擦抹镜片,那份来来回回细心呵护的样子,便是他对欢喜的消化回味与依恋。
      
       板头很高大,宽着身子横过来。看赵存在在看蚂蚁搬骨头,就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对准蚂蚁撒尿,嗞嗞嗞地上腾起一股热气,蚂蚁四下里逃散。板头又用脚去踩赵存在的影子,赵存在马上避到没有阳光的地方去,板头就去踩地上的鸟的影子,赵存在不让,过去拦板头的路。板头高大的身子像坦克朝赵存在碾过来,赵存在倒退如颓垣。板头一边踩鸟踏窝一边用眼睛挑衅赵存在,眼里射出的光跟他的黄尿一样狠。板头得意地哈哈大笑,额角一块不长头发的癞疮疤也兴奋得贼亮贼亮。板头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的腔调说:“死拉死拉的——有!”
      
       赵存在早先的满心欢喜被板头突如其来的一泡黄尿冲得无踪无影,气憋得脸红脖子粗,张口骂板头“白眼狼”,板头的尿就尿到赵存在的身上。两人打了起来。赵存在文弱,不是板头的对手,板头搂住赵存在的腰,将他抱起一旋,书就从赵存在手里飞了出去,接着眼镜也飞了出去。赵存在的脚搭不到地,不仅失去了战斗力而且像挨了刀的鸡脑袋塞进翅膀里被拎在空中旋晕后噗的一声甩出去,赵存在被板头就像扔鸡一样扔到墙角,滚在地上像块抹布,来不及伸展,板头就骑到赵存在身上,拧着胳膊打。赵存在被打趴了,成了板头的“坐骑”。板头揪着赵存在的头发要他叫爷爷,赵存在痛得在地上哇哇乱叫,喊救命,没嘴回答。板头从耳朵背上摸下一根烟,马上就有人赶过来为他点烟,板头努努嘴,示意叫赵存在点。赵存在爬起来,微颤的手打燃了火机,他不仅点了烟还有点了板头的胡子。赵存在的这一招是板头不曾想到的,他被烧得大叫一声,拳头就雨点样落在赵存在身上。
      
       板头打赵存在打得过凶,凶得把太阳都吓了回去。赵存在见地上没了鸟窝鸟影,哇哇哭起来,嚷着板头陪他鸟来。板头顶着赵存在的哭声又打了过来,“哭,哭你个毬!你的鸟不在你裤裆里吗?”板头的话一出,屋子里就有人笑翻。
      
       我是闻见赵存在的喊声赶去的。我在值班室分药。我是新来的实习护士,唯恐把药分错。精神病人每天服药都是统一时间,在护士的监督下完成的。我小心地认对药名,仔细核对病人的姓名药名及药量,然后分装到贴有姓名的小药瓶里,宁慢勿错。分好药,我对着墙上的镜子整弄头上的护士帽。护士帽的戴法可大有讲究。白云护士说过,“会戴的戴朵花,不会戴的顶棉花。”只要条件允许,我每天在镜前总要花或多或少的时间摆弄护士帽,目的就是想头上添花。
      
       我赶过去时板头骑在赵存在身上,反剪胳膊扭着打。赵存在鼻上糊有血。我去阻止板头的暴行,可我拉不动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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