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倦旅 风影惊心
郁热之夏(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5-07 10:25:35 / 个人分类:随笔云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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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水迷茫 发布于2012-05-10 14: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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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热之夏(续,已完)
三:失踪的白鸭
过了那一夜,她消失了。床上深深的睡痕还在,各种皱褶相互玩弄。楼梯门并未打开,关于那生锈的锁孔你和她还讨论过几次,她很擅长做那件事:将铅笔芯刮下来,调入菜籽油,灌进去。那些时候你默默喝着咖啡,听她絮叨沉疴缠身的外公、某个她认为你已经熟识的叔叔。像这样的一些早晨,九点钟,室内光线还羁留在六点。你因此可以获得更长的夜晚,神思飘忽地坐下来吃午饭。
街道很干净,不长也不喧闹。你陪她踱出一条小巷子——火车站就在近旁,只有三班火车,不能去外省,她有时向左看一眼,火车站在她眼中成了你的背景。那是傍晚时候,四点钟灰蒙蒙的天空,有时飘下几痕雨丝。你从远方来,在更长的街上居住,她嫌累,不会跟你去。紧守着故乡她觉得安全。小城市,小摊贩,小公园里慢悠悠的天光,除了她显得臃肿:她从不惭愧,所抱憾的只有胃和现在腐坏的肾。“吃饭和劳动都不容易,人活着,也不用想明天,就今天已经够受了。”
最近的这些年白天使她疯狂,不像早些年,每一天她都很条理,日子从不造反,秩序井然地等待她分配任务:生殖、煮饭、下田、赶集。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很好,她的第一个男人、一头桀骜不驯的狮子很俊美,他们一起吵架、待客、侃大山。偶尔打架,她哭泣,他出走。那时你躲在哪里呢?应该是祖父那里,他新刻好一把木锏,你听秦叔宝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他的神勇激起你的敬意和妒意。你不该妒忌这样一位近乎神话的人物,因为那头狮子也就是你的父亲已经预言你不能成为那样一个人。也不会成为狮子,在他那想象中,从不该有女子成为狮子。这样一来他们不再打架,因为她也赞同这看法,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家去,谁也没有一句话。你跟在后面,盯着祖父的木拐杖幻想古代的英雄。
这些事,她还记得——她的生活实体就是这些事件,其余的都是衍生生活、或者副生活,由关于生活实体的回忆和诉说构成。包括她自己,也在衍生中获得呼吸、爱悦、激情。那些与她生息相契之人构成一个衍生性群体——他们把聊天和游荡作为余生的基本乐趣,当然,也很残酷,会涉及到物质攀附和冷嘲热讽。不过,好在对于金钱的猎取大家都是纸老虎,或者曾经是,彼此取笑也就失了针对性——尤其这群体中的女人,越老越阴鸷,让你一睹之下浑身冷意。她偶尔也流露这种表情——那些女人找她治病,她审视各种各样的溃烂和下体,并为她们保守秘密,这些秘密积聚成的结构就是她现在这张面孔——颧骨突出,漆黑的眼睛盯住你,像是煞有介事。有她在的许多场合,许多女人似乎都变得和和气气,不再露出那种搜寻猎物式的凶光。你得替她记住这些引以为傲的事情,她已不再美丽,需要一些特殊的智慧来确认自身的价值。尤其是有一年冬天她病的重,很久都没有蔬菜吃,一个少女找上门来治病,她开了一张药方给她,她则获得了二十元的收入,吃了一顿烧肉,虽然它对于她的胃来说是大逆不道。
还有更糟的时候。一连数天她卧在床上,听八十年代的舞曲。那时她还年轻,和舞女们媲美的青春闪闪发光,如今她在那旧尘土中不甘地抹眼泪,舞女们都走了,歌声像幽魂在屋里缠绕了一夜——这一年除夕,窗外有雪,所有的魂魄都需要温暖和快乐。你也需要这样一个节日作为追索的起点,重现她和你一般年纪时过分充沛的忧郁。那时她已婚,已经拉着你跑在雪地里。有一天你打着灯笼出门去,灯笼在雪上烧起来,纸上的郁金香很快消失了——她递给你一根红烛,你就捧着那光向小哥哥家走去。有雪的时候也许她会想起这些欢乐,曾经有过,雪地上燃起弱弱的火苗,天地孤凉,而她则几乎同时作为一个少女和母亲而存在,在这之后,才是女人。
灰暗的天光,明天据说有一场暴雨。从外观看你现在住的房子,真像一具尸体——剥脱的皮肤一层层,像得了鳞屑病。锁孔生锈了,不见她来修。她该来修了,否则你和她都出不去了。这房子现在成了荒岛。困住一支血脉的两个人。
中午时分,嗜睡的人们都躺下了,工作了半日的人们有权利享受一次无梦的睡眠。你记得那白鸭曾经很乖巧地待在卧室外的棚屋里,你那些梦都掺杂了它的叫声。至少你记得,你在梦中还数数,被惊醒的次数,失眠的钟点。当然,不会再有声音了,至少是现在,你正浑浑睡去,朦胧中一只手将你托起,多绒,柔软,像天鹅的翅翼,它红红的蹼爪停在你枕边。
半冷的午餐。这样突兀的一个短语来到你的笔端,让你措手不及。你仿佛赶了一整夜的路,才赶到餐桌旁,但也没受到欢迎,残羹冷炙的,你一筹莫展,但只有这里你吃的是免费午餐,挑剔的权利是给别人准备的。你埋下头,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既是珍惜这惊醒后的第一印象,也是对此时昏睡在桌畔的另一个人有所顾惜。埋头吃饭:杯子,汤勺,咀嚼。这是唯一发生的事,其它的,都像荒岛上的人类,被剥夺了。
四:房子的絮语
午餐过后,公园。她们出去了,藤椅留在房子里。下楼的时候,她们同时回过头,母亲和女儿,看一眼木门。母亲蹒跚地转过身,剥落的气色模糊了年纪。这一刹那,一扇木门从她额上打开:沿潮湿的楼梯走下去,你坐上那渡船到彼岸去,似曾相识的河水流着,缓缓地,像弥留的叹息。一茎茎浮荡的水草伸出绿手指,挽住你即将抽离的桨。要离开了,是不是?她不再有躯体,幽魂随风飘荡。
情爱在我们身上掘出这样一条河:敏感神经细小的脚沿着回忆画廊的蜿蜒小路以及未及进入画廊的印象和“词语”鲜明的声调空缺后形成的情绪空档之边缘轻轻吟诵着招魂的诗篇将沉睡的心灵矿脉唤醒,然后以其锋利的剑掘出一眼眼矿井,这些矿质汹涌而上并在表层汇集,形成流动的假象。其实那不是河,而是各种被唤醒的、声音的亡魂。其中,感觉是锋利无情的,心灵的幻象作为各种亡魂的现实躯体,被其刺伤,发生碎裂并沉淀下来不断使河床升高,终有一日形成了不可阻遏的泛滥。而个体的潜在自我作为某种混同力量,既与感觉合谋又受到情绪流动的质问和削弱,同时也受到习惯(外在现实及其作用于个体身上的沉淀物的聚合体)性理解偏差的束缚,一时之间也只能处在“内外交困”的夹层中,唯有借助善于欺骗的言语纾解过分冲突的碎裂形象并获得某种双向的现时痛感,或曰共鸣。
这些形象,最终以力量这一最终形式存于情爱的河流中,使我们时不时为其所苦。词语不能解救,也无法完成我们,它们只是缝合、修补我们造成的难以收拾的场景。书写因此陷入躯体反射之滥觞,正如后现代性作为现代性的片面变体避开内在的形象威力之后对刻意制造声调的混杂表象大为倾心。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自以为已然抵达了的词语,其实是妄念加于心灵时缺水的、干燥的唯物遐想。那正如开头提到的那对母女,她们并未参与彼此的生活,因为她们都没有生活。确切而言,女儿对于母亲,是火车站背景下的离愁别绪和偶尔的对话形成的藕断丝连;母亲对于女儿,是一个童年的象征物及其激起的怜悯情绪——这样一触即断的关联,又偏偏被置于一脉血缘的形象漩涡中,让这碎裂的两代人各自挣扎。有情或者无情,仅仅系于声音和形象的色调变换中,而后者完全取决于二人内心光芒的交汇。而这善念,在母亲惶惑无定的生活方式中几经抖擞,现在毕竟十分微弱了。女儿的无力和母亲的无心在无对话的过去以及未来,都横亘在难以续接的断桥上,彼此成为两岸。
只是,现在她们一起出去了,一起回望那木门。这种一致性使她们欣喜,这样就达成了短暂的和谐,她挽着她走出巷子。屋子里剩下空空的藤椅。母亲一连数日坐在上面,她在那一回头透过木门看到的说不定就是自己居于其中的影像,正是这松弛慵懒的眼神泄露了她的衰老。女儿一瞬间感到一股冷峻的力量,从那敞开的额头上冲出来,将她攫住。她也回望那木门,大概是想从房子本身获得抗拒这股力量的证据。但它那空气中的挺尸不眠地守望着,陷入老年人怀旧式的忧郁中,没有任何力量流出来。站着的、有点力气的形象怕是只有她自己了,这想法使她暂时从自我的废墟中解脱出来,迈出矫捷的步子。她们踱出巷子一直向小公园走去,在那里散步,有一个时刻,母亲紧紧抓着她,她下意识地用力扶住她——摆脱了老房子的目光、那作为草稿的生活状态也暂时隐藏在小巷子中,她置身于众人中间,呼入一股清新的薄暮气息,安静平和:那时她大概也老了,这是一个预示着对抗减少的、新的开始。
- 路人木子 发布于2012-05-10 19: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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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时间: 2012-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