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时刻，我是别的灵魂

    他的某种质素一定唤醒了你精神王国的幽禁地带，因为和他的突然融合使你深感生命庄严，以至于漫漫时空尽可省略，全身充满对神圣造物的感佩和惊叹。顿然，你恍若置身数个世纪以来的耳语之中，许多别的生命自然而然地开口说话，声息之间充满对你的质询，你安安静静地站在战栗之中，星丛之中银河潺潺。

     历史由为数不多的灵魂组成，这意味着你可以是一座桥梁。此时你不意踩在前人的精神漩涡之中，成了别人的摆渡者，他们要透过你完成一场风暴，像许多白日涉黄昏之桥步入黑夜的行列。他们的质询使年轮对你构成难以想象的内在张力，他们的精神之火淬人以宿痛，他们的沉重加诸你身：要经过许多必要的沉沦，你才能将这场内在的风暴制服并加以外化——完成的意义在于此，飞翔始于沉沦。但这还不完全是你。 

    你现在很萧条，体内充满别人的死亡。太多记忆残骸漫上你的脸，自己的船尚未造好。 你全身长满了音符或者耳朵，能同时听到和发出许多种声音。有时候，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和你内在的旋律一起，合成一支宏大的交响，正如你怀着柔情聆听群星训诫的时候：这种种激情和谐相处的完美瞬间，没有一种爱恨相互为难。在你精神王国的禁苑，优雅的太阳自命定的海面升起，微风拂弄金色琴弦。 

    和谐稍纵即逝。你重新丧失了阵地，成了众矢之的。记忆缓缓苏醒，它们曾一度隐藏在别人的记忆箭垛之后，被这和谐交响囚禁，这才站出来对你发难。被交响乐切断的个人悲欢，赤裸地暴露于黑夜之下，像印象派的草垛——失去了光线，它不构成任何美感。和谐成了一场瞬时的骗局，你像刚刚从交响诗的迷雾中走出来的莽汉，丧失了方向感和行动能力：或者任何意义上的和谐都是某种无能长久的伪装。

     银汉森森。 

     这样的时刻，你打开窗子，阖上自己。房子，桂花，老街，城市。岁月如逆旅，万物重新以类型化的呆滞脸孔出现，出于一种懦弱的虚荣心和征服欲，摆出鲜妍的妖媚抑或清奇。显现和隐蔽都是奴性的表征，如果我们叩问时间——这“类永恒”的维度。它也非永恒，只是见证了湮灭。行动意味着示弱——我无能完成自己，幽囚于内在自我和时间性现实的双重牢笼。 

    最深刻的快乐，最彻底的放逐。此种和谐，与其抵达过（某种想象中的抵达），毋宁永无际遇。神性的光辉和完美将灵魂一一放逐，而个体性灵的悲与美大概亦在于承受这让人晕眩的回归意志。音符消失了，亦冷亦热的轻微痛感雾气般弥漫。此时可能会有一张脸孔，在雾气中漂浮而来。她对你意味着一条路，一爿数年前魂牵的青草岸，泓泓清流遥属，一丝丝织就你过去的人生。你和时间的裂隙，因为这张面孔的存在而弥合。 

    这张脸是我某种情愫的造物，我没有能力分辨出她是她还是他，甚至她不是她或他。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这张脸同时也模糊了我自己和时间本身。记忆看似成河，而事实上每一滴水都难以汇入同一片云彩。河流只是年轮的背景。远远地，因为距离而美好。或者，有另外一条路出现，铺满月光碎片和黄叶白霜。你从这里走进秋天，完成季节对于人生的敕令，一季萧条接一季绚烂：生命从第一个有意识的秋天开始衰老。你不再是鸟，完整的自由被岁月深渊潜藏的爱意破坏。星空契阔，像某种未知的王冠。作为自然之子，我渴望被她亲手加冕。这种渴望使我在失去完整自由的时刻重新充满对远方的爱意和希冀。 

    远方是自由的理想幻象。渴望远方，既是失去自由的凭证。对于生活永无休止地渴求源于年华流沙般地逝去，源于人类不甘示弱的自欺。这确定了我们终极意义的奴性。时间性的羁绊和记忆的潜藏爱意都在消耗生而为人的自由，这种深层的冲突成就了灵魂的古老敌意（北岛提到的古老敌意，大概有此一种）。这种敌意和恨无关。它只是构成自我和他者之间的距离。恨不会缝合我们，亦不会成就我们的孤独。它将我们从内部绞碎，将整体的爱意分割成密密匝匝的伤害，我们也会惧怕这种异己的喧嚣而逃离自身。爱使我们成为树。恨将我们连根拔起。 

    因此，与其让恨毁灭，毋宁丧失自由的完整性。 自欺和距离使我们得以存身。 

    我不是鸟，而是作为一株树存在，枝叶抚摸云翳。成为鸟的许多时刻，我一定为别的灵魂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