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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這裏打字,可能是某人夢中的產物; 某人做這樣的夢,可能是因為我坐在這裏打字的結果。

無端先生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8-23 16:28:53 / 个人分类:寄廬文粹

無端先生

"詩齡二十歲之時,'無端先生'投海自殺。"吳助總如是說。
我初次得識無端先生,是在十五年前一次朋友間的私人聚餐上。那時各種酒剛剛登上電視的廣告版面,我們那個江南小城裏,正時興一種"香泉"的名酒。席間忽聽一陌生人隨口吟道"香泉一杯未入口,美人顏色嬌如花",我立刻對他興味盎然,不經主人介紹,我們兀自攀談起來。此後即成酒友。有一回,兩人都是阮囊羞澀,卻又端坐酒店豪飲,因是熟客,酒家戲言要扣留我等。無端先生就甩下西裝上衣,並甩下兩句詩:"且典西裝當酒,與君沉醉江南。"我不禁以筷作槌,擊節歎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遂引得酒家及顧客側目搖頭。
那時節有何許愁也?也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吧,也不完全是。作為教書先生,也許窮酸即是一愁吧。無端先生在大學學的是中文專業,本事不大脾氣不小,正是黃仲則所謂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而時世潮流則是人文精神遜位於物質文明,他又喜歡搖頭晃腦吟詩作賦,在現實生活中"書呆子"之帽無須購買自能落到他頭上。然表面之佯狂難掩內心之酸澀,他曾有詩句云:"不敢裝瘋不敢狂,天涯望斷豈彷徨!酒中冷眼笑千載,夢裏橫刀平四方。"又曾贈我四言詩云:"春花寂寞,秋葉飄零。寒窗苦雨,月夜清茗。光陰老去,懷抱無成。漫漫長路,踽踽獨行。"捧讀再三,一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行吟詩人形象就溢出字裏行間,"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而這樣的行吟詩人,在中國已走了幾千年,走到何時才算終了?
無端先生自言七歲習詩。其祖父信奉"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古訓,從小即命他把唐詩三百首背得滾瓜爛熟。可以想見,每個春晨秋夕,一老一少面對春花秋月,抑揚頓挫習對作詩 ,倒也頗具古風。然而那一老一少,只要分寸把握得稍不適當,很容易滑到遺老遺少上去。我有時說起他的呆氣,未嘗不傳自其祖父的薰陶;因為這迂呆,未免不耽誤其前程。無端先生就大搖其頭,聲言若非其祖父授給他作詩這種抒寫胸臆的方法,他又憑什麼熨貼他那躁鬱的靈魂?難道要他聲嘶力竭地嚼著滿街爬蟲似的流行歌曲來發抒他那狂野的情感?我默然,隨之信然。
他的名姓只被外人提起,朋友熟人之間,都稱他"無端先生"。因他本姓吳,又因他言談之間,吟詠之中,最喜用上"無端"二字。日常閒聊,他會無端高吟"錦瑟無端五十弦"或"今古無端入望中"或"無端卻被秋風誤"或"歌泣無端字字真"之句,令聽者嚇一大跳。文學傳統上,他有他自己的"四書"。韻文中,他推崇楚騷和唐詩;非韻文中,他欽服《史記》和《紅樓夢》。他曾有一絕述其推服云:"天空地闊楚辭憂,一字唐詩輕萬侯。司馬雄風多發憤,半生窮瘦臥紅樓。"他自言楚辭的憂憤深廣如天之空如地之闊,唐詩的一個字能使萬戶侯失去分量,司馬遷的《史記》乃"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而對於淚盡泣血之作《紅樓夢》,即使半生窮困潦倒,也當深深浸淫其中。誰若是派定他心目中"四書"的不是,誰就會無端遭受他的猛烈攻擊,直至怒目相向,幾揮老拳。當代作家中,不乏舞弄舊體詩者,無端先生不但鄙之若嘔吐物,而且無端的恨屋及烏,大肆指摘他們的其他文學作品。"高情不入時人眼",很自然的,他的高論總被我們無端或有端地嘲弄一通。
在無端先生請我"斧正"的詩句中,我一直記憶猶新的有兩句:"心頭壯志眼中血,身外浮名天上雲。"在中國知識份子的內心深處,"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功名意識,從來就是揮之不去的情結,無端先生正值青春華年,說什麼"身外浮名天上雲",豈非誅心之論?而"心頭壯志眼中血",又分明是舞幹戚之刑天的猛士形象。既豪壯又酸楚,似豁達實執著,這兩句詩把無端先生立體化了。我一方面看到他鄙視俗世榮華,視功名富貴如浮雲的傲世之態;另一方面又見出他以天下為己任,渴望建功立業實現其雄心壯志的用世之心。中國老派文人很少能把傲世之態和用世之心緊密結合,"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很難達到的處世境界。大多數文人在身處下僚時都不能振起自勉竭智用力,常常任傲世之態淹沒用世之心,於是蹭蹬磋跎沒沒一生,此即腐儒、酸儒。
自從無端先生考取古典文學專業研究生,我已好長時間不聞無端先生的音信,煞是想念。想念他就像在這個坐飛機飛來飛去的時代,想念細雨騎驢的感受一樣。他的存在,不合時宜但又極具個性,即便是雞立鶴群,也迥異於鶴立鶴群。我會無端地吟誦無端先生的詩句,無端的感奮和憂鬱。猶記得前年他三十六歲《自題小照》有句云:"卅六風塵驚坎凜,五千書卷老荒唐。美人香草三更夢,文治武功萬里霜。"蒼涼闊大,感慨遙深,再三吟詠之下,令人不能自持。但最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劈頭一句話即是:
"詩齡二十歲之時,'無端先生'投海自殺。"
他說在他把所有的詩稿都焚化之時,"無端先生"也隨之灰飛煙滅。他碩士讀的是自費,隨之攻讀博士,幾年來備受貧窮之折磨。博士畢業後在一家研究所整理故紙,仍舊是窮酸無奈。一次某款爺請客,他被所長拉去作陪,所長對於款爺的卑躬屈節和款爺對於知識份子的氣指頤使使他吃了一肚子氣。一怒之下,他遞上辭呈,一頭紮進珠海,現在是某國外西藥制藥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人稱吳助總。珠海珠海,珠玉之海,商戰之海。吳助總在珠海劈波斬浪,活得極匆忙也極洶湧,極汪洋恣肆也極漂泊無根。一個古典文學專業博士成為西藥制藥有限公司職員?放下電話,我始於震驚,終於茫然,而且內心的某個部位被無端地揪緊了,無端地揪得很疼很疼。無端先生還是被時潮裹挾,全民皆商,他亦不免鶴立鶴群,自然再沒有時間高吟低唱。倘若他仍舊雞立鶴群,久困下僚,又難免走上衰亡覆滅的腐儒、酸儒之路。即或打撈吳助總于商海,吳助總又豈能變成無端先生?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理應擴大上下求索的行吟詩人之隊伍,然而於行吟詩人自身而言,卻又是"高處不勝寒"。這高寒,是該當行吟詩人自己耐得,還是這個社會幫助他耐住?
"無端先生",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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