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裏打字,可能是某人夢中的產物;
某人做這樣的夢,可能是因為我坐在這裏打字的結果。
父親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8-16 16:52:59 / 个人分类:寄廬文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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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姐姐一直是怨恨父親的。可是父親去世時,姐姐還是哭暈了。那時我正在讀大學最後一學期,按照父親的遺願,哥哥沒有通知我回來,因為父親認為我回家奔喪會耽誤學業。我是暑假回家才知道姐姐哭暈的事。去父親墳前跪拜時,心裏的感受複雜莫名。我感恩于父親,但並不從心底愛他,甚至因為他對姐姐的不公平而鄙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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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家庭成分高”這個詞今天許多年輕人不知為何物,但是四五十年前它卻是某些人頭上的“緊箍”,只要念動“階級鬥爭”的咒語,那些“家庭成分高”的人就會嚇得魂不著身,偏偏那些年就時興念這一套“階級鬥爭”的咒語。父親屬於頭上戴“箍”者之列。他又屬於膽小而又聰明一類的人。先說膽小。有一回批鬥結束後,主持人對那些“家庭成分高”的人說:“滾吧!”父親當真就地滾起來,使得其他“家庭成分高”的人也不得不跟著就地打滾。這一笑柄在父親死後多年,還有老年人在我面前提及。但已經不純粹是笑柄,而成為父親狡黠的證明。再說聰明。父親從未跟任何師傅學過手藝,但他搭的鍋臺煤爐易發火且省柴省煤,編的竹簍比專業篾匠編的還好看耐用,他還會補傘修鎖等。這些只能算小聰明,但他也有大智慧。哥哥已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可是沒有人家願把閨女嫁進戴“箍”的家庭。為此,父親策劃了一場“三家大換親”。我說“策劃”,是因為這一重大行動牽涉到三個不同成分的家庭,需要托多少親戚朋友熟人居中牽線遊說交涉,我至今仍不清楚。簡單說起來,“三家大換親”就是甲家把女兒嫁給乙家,乙家把女兒嫁給丙家,丙家則把女兒嫁給甲家。這是一個連環套,既使三家的兒子得娶媳婦,又為三家節約了聘禮。父親首倡“換親”,不但他自鳴得意,也贏得其他人的由衷欽佩。這一嫁娶模式在我的家鄉一帶曾氾濫相當一段時間,並根據現實情況有所調整,大多縮減為“兩家小換親”,直到九十年代初父親去世時還有零星的實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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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父親為什麼策劃“三家大換親”而不是“兩家小換親”,原因並不像後來人們猜測的那樣,我現在能清楚地看出他是出於下面的考慮:我家家庭成分高,如果能和家庭成分低的人家結親,必要時就能受到庇護。但是,直接和家庭成分低的人家是無法攀親的,必須通過一家家庭成分不高也不低的人家作媒介。我嫂子家庭成分低,而我姐夫家家庭成分不高也不低,正是通過我姐夫家作媒介,哥哥得娶家庭成分低的嫂子。父親的圖謀也得以實現:他通過給嫂子娘家親戚搭煤爐、修鍋灶、編竹簍、補臉盆等等,拉攏了不少家庭成分低的人家,也許的確得到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庇護。比如也許我可以把自己在小學未受到其他家庭成分高的孩子所受到的欺淩歸功於此?我卻更相信是自己成績優秀的結果。但我剛剛懂事後,就對父親的巴結別人極為厭惡,心裏很長一段時間認為父親天生賤胚;對於父親出於膽小而表現的聰明一點也不讚賞,認為他毫無骨氣,卻想不到自己後來也有許多摧眉折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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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就要出嫁,我在家裏漸趨熱鬧的氣氛中也變得興奮起來。全不知道姐姐一旦出嫁,遭受最大損失的將是我。姐姐比我年長十五歲,因為我的難產,帶累母親因此失去生命,我實際上是姐姐帶大的。隨著婚期的臨近,姐姐卻一天天不說話了。我清楚地記得,在婚期的前一天晚飯桌上,父親對我們三兄妹說:“老二和小三子好好記著:大丫頭是為這個家的!沒有大丫頭換親,老二,你娶不了媳婦,小三子,你也沒錢上學。就是我百年之後,你們也要記著!”我從沒覺得父親這麼威嚴過,可是他的眼睛裏卻滲出水來。拿過煙袋來吸,於是父親籠罩在煙霧中。哥哥一聲不吭,只是狠命地點頭。我雖然不明白姐姐的換親跟我念書的關係,但也像哥哥一樣狠命地點頭。只有姐姐咬著嘴唇,瞪大眼睛依次看著父親、哥哥和我。我倒有點害怕了,眼睛睃來睃去。這一幕場景就像老式黑白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磨得發光的石門檻,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泥糊的土磚牆壁,屋頂上前半截是稻草,後半截是小瓦。黑得發亮的椿樹八仙桌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沒有燈罩,風舔著火苗把我們四人的影子在牆上推來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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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姐姐背叛了父親。第二天,父親、哥哥和我都起得很早,很意外的,姐姐卻沒開房門。我要敲門時,被父親阻止了:“讓大丫頭多睡會兒。”我開了雞籠門,發現廚房門昨晚沒有上栓。正在跟堂兄說話的父親聽說後,警覺地問我你數數了嗎?我說數了,還是十五隻。父親突然臉色慘白,混身震顫,堂兄就問二叔你怎麼了?父親哆嗦著說怕雞被偷走了。堂兄說小三子不是說還是十五隻雞嗎。父親鎮定下來,說我都急糊塗了,還是說正事吧。他三言兩語打發走堂兄,疾走回家。他敲了兩下姐姐的房門,就用力推開,閃身進去,我要跟進去時,父親已關緊門。我在外面用拳頭擂門,聽見父親沉悶的吼聲:“走!小三子。”這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震懾力。我覺得父親好長時間才從姐姐房間出來,一出來又緊緊帶好了門。他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許推門進去!你聽懂了嗎?去,倒杯水來,你姐姐病了。”我一直記得父親當時那張又老又醜又可怕的臉。現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父親一生最慘敗的時刻:我的姐姐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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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父親那張臉比起來,那天的熱鬧和爆炸已在我記憶中漸漸淡忘。他瘦削的臉見人就不時的痙攣著,因為沒有肉,實際上僅是幾塊皮在不時的拉扯,既非哭相,又非笑容,實在又老又醜又可怕,乍一看還有點可笑。父親的保密工作極好:除了要給姐姐梳頭的大伯母,她按照父親的要求,在姐姐的房間裏進進出出,其他人直到我的嫂子入了洞房,才知道要出嫁的新娘子不見了。無論是操娘罵老子,還是拍桌打板凳,父親都無法交人。因為是三家換親,我的姐夫家無法帶回我的嫂子。當時一段時間內,人們都認為這是我父親玩的騙婚把戲:要是兩家小換親,甲家交不出新人,乙家就可以當場帶走剛過門的新娘子。經過一連幾天的談判,最後達成協議,以一年為期,父親要麼找回女兒,要麼為我的“姐夫”家支付重新娶親的一切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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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姐姐並不是逃婚:家裏東拼西湊的一點錢都花到哥哥身上,她只能手拎一條裝著幾件換洗衣服的手巾包出門,她覺得這樣出嫁太寒磣。她要自己掙錢為自己置辦嫁妝。姐姐是從夜裏一點鐘出走的,一開始怕家裏人追上來,她幾乎邊走邊跑。到了公社,上了大馬路,又怕遇見歹人,她只有不停的走,天明到了縣城。在縣城買了六個饅頭,被人指點著繞來繞去,終於繞到汽車站。留下兩元錢,把其餘的七元錢買了一張車票,當天傍晚到了姐姐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省城,住了五角錢一晚的旅社。然後是四處打工,幸好不久就找到一份保姆活。十個月之後,姐姐掙了一百五十元錢,她讓東家幫她寫信回家。我姐夫自告奮勇來接她。姐姐買了兩條過濾嘴香煙,一條送給未來的公公,一條讓我姐夫送給老丈人。姐姐買了一個打火機給哥哥,買了一條花裙子給嫂子,給我買了一支新農村牌自來水筆。當時,過濾嘴香煙只有縣城裏幹部才抽;打火機只有公社書記才用;裙子只有電影裏的人才穿;新農村牌自來水筆只有大隊支書的兒子才插在上衣口袋裏。姐姐跨進家門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哭了;哭過之後,所有人都笑了。姐姐重新出嫁那天,父親見人就敬過濾嘴香煙,哥哥立刻跟過去用打火機點火,嫂子穿著花裙子忙裏忙外,我上衣口袋裏插著新農村牌自來水筆走進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