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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爱丽丝·门罗 作品集 江苏译林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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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晚报》2013-12-14日]
对20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来说,12月10日在瑞典举行的颁奖盛典,有一部分注意力会被同一天举行的另一个伟大人物曼德拉的葬礼所转移。但这不要紧,因为文学的本质并不在这个现场,而在于这个作家的作品,是否被人广泛阅读。
这一天的颁奖礼,门罗因健康原因没有现身,而是由其身为画家的女儿代为领奖。在颁奖仪式后,微信上广泛转发的是她通过视频所做的一个演讲:《爱丽丝·门罗:在她自己的文字里》。这是她为这个颁奖礼提前准备好的主旨演讲,她在其中回顾了自己的写作历程以及对自身写作的看法。
但是,真正要理解门罗,了解这一些还不够,还需要深深地潜入她的文字中。门罗的作品在获奖前引到中国的,只有《逃离》一本。获奖为她的作品引进提速,江苏译林推出了她的系列作品七部。现居旧金山的旅美作家陈谦,一直是她作品的热爱者,并且很早就通过英文读本接近了门罗。应编辑之约,她为晚报独家写就这篇详实、准确的门罗解析文章。
当我们谈论门罗的时候
陈谦
新世纪初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小说写作实践,我不再满足于常规叙事方式。经由学者友人推介,我开始阅读当代英文小说,希望了解当代文学的走向,学习现代小说技巧。门罗在阅读书单上。跟我同时阅读的其他北美名家相比,门罗的文字并不生僻,绝少引经据典,更不像菲利普·罗斯那样喜欢用多重定义的复式语句炫技,可在初期,我却不时感到阅读门罗的短篇似乎更有难度。
在诺贝尔奖官方网站上,门罗作为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理由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颁奖在即,诺奖官方又添加了一句简洁的强调——“对精巧故事叙述的赞誉”。真是言简意赅。“当代”和“精巧”,我以为正是解读门罗小说的两个关键词。
门罗在97年出版小说选集时被出版社“强迫”写了导读前言,这在她的写作生涯里是罕见的。在这前言里,她谈到专注短篇小说写作的原因。当年辍学早婚、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其中一个夭折)的门罗,也曾设想自己能在尽人妻、人母责任的同时写出长篇小说——创作长篇小说是来自她少女时代的梦想。但她很快发现,在孩子幼小、家务繁重的情况下,要拿出大块时间进行写作是如此奢侈。她只能选择在相对紧凑的时间段里完成作品。这让她养成了写作短篇的爱好,直到离婚后嫁给第二任丈夫、到休伦湖畔的平原小镇定居,几十年里佳作不断。她大约每四年推出一本小说集,每本书都会引起广泛关注。在许多北美大学的短篇小说创作课里,她常年名列在必读书单上。然而,门罗是一位非常规的大师。她那些小镇故事的题材虽然如此人间、日常,甚至可直接归入传统现实主义范畴,但她在叙事方法上有创新式的本质突破。若我们带着对传统短篇小说的惯性期待来读门罗的小说,很可能会遭遇阅读障碍。
就篇幅和容量而言,她的不少作品应该划入中篇小说范畴。在当代英语文学里,小说类作品通常划分为长篇(Novel)和短篇(Story)两大类,介于其间的中篇小说(Novella)则处于模糊地带。在比较严格的学术范畴里,大中篇划入Novel,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罗斯的《再见,哥伦布》和欧茨的《黑水》等。短小的中篇就被统称Story。门罗早期的小说较短,中期开始变长,到了近年又回归精短。她的技巧在这样螺旋上升的台阶上反复淬炼,几至完美。获诺奖后,门罗在接受采访时也指出,她认为自己最好的作品是在晚期,阅读应该从她的新作开始。
如我们所知,传统短篇小说的典型特征是果断地裁取一个生活的横切面,故事从始至终基本循由直行的路径。经典短篇大师从莫泊桑到欧·亨利,给我们留下了对短篇小说的传统期待:在有限的文字里完成一个意想不到的爆炸,一如黑夜里突现的烟花,怒放后给沉寂的星空留下隽永的回味。而契可夫则开始向夜空发射火箭,待飞腾的火花散尽,令人遐想火箭在夜空的去向。现代短篇小说家都会向这位伟大的火箭发射手致敬。而当人们夸赞一位优秀的短篇小说家时,也总会寻找契可夫在其作品里的投影,对门罗也不例外。但是,若仅停留在契可夫的脚面上,门罗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门罗从契可夫的肩膀上开始新的攀爬。她的叙事不再只是线性推进,而是充分利用有限的篇幅,通过对作者和读者关系进行有意识的精巧设计,将小说写出了迷宫般的气息。这应与英语文学漫长的侦探小说传统有关。门罗强调自己对故事发生的形式很感兴趣。倾力写出那些令她着迷的故事,发掘故事的真相,虽常令她倍感焦虑疲惫,但她非常享受解决写作难题的过程。作为读者,必须要有耐心进行细致的阅读,有时甚至需要反复回溯,核对作者散置在小说中的各种细节线头,将人物性格关系和事件的逻辑纹理拼接出来,才能就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又是如何发生的这类问题,推出自己的结论,由此体会阅读现代小说的乐趣。这对不少读者而言,是全新的功课,也是对读者阅读耐性的挑战。
门罗小说的另一大特点,是引进了时空的转换。这使得她的不少作品具有长篇小说的气质。门罗获诺奖后,《纽约客》杂志重新发表了她99年底原发于该刊的《熊从山间来》。那正是一部具有长篇气质的短篇佳构。
小说从前文学教授格兰德夫妇年轻时代写起,到格兰德将患老年失忆症的妻子菲奥纳送进养老院,却在探访时看到菲奥纳在养老院里与她年轻时代的老相识奥布里似乎擦出火花的时候,笔触穿越时空,回溯到格兰德早年作为文学教授所不为菲奥纳所知的各种风流韵事。不时到养老院探访的格兰德,看到一生忠贞的菲奥纳跟奥布里亲密互动、却对自己心不在焉,心生醋意的同时,又对老妻的健康及心态的好转感到高兴。患上怪症的奥布里只是偶尔被他年轻的妻子玛丽安送来养老院玩玩,以便让玛丽安能喘口气。见菲奥纳在奥布里的陪伴下很是开心,格兰德专程来到奥布里家,动员玛丽安将奥布里多多送去养老院陪伴菲奥纳,被玛丽安拒绝。格兰德失望地回到家中,却听到了玛丽安在电话里的留言。她约格兰德周末到镇里的退伍军人俱乐部跳舞。玛丽安强调说,虽然那是专为单身人士举办的舞会,但我们偶尔去玩玩应不成问题。当年的花花公子这下动心了。一是热衷猎艳的本性被唤醒,更重要的是,格兰德觉得自己若跟玛丽安热乎起来,她便会常将奥布里送到养老院去,达到他想让菲奥纳快乐的目的。
可当格兰德将奥布里可能会常来陪伴的消息告诉菲奥纳时,菲奥纳竟已弄不清他说的是谁。菲奥纳自顾着扯拨他的耳垂:“我很高兴见到你”,没等格兰德答话,她又说:“你可以离去,对这个世界了无牵挂地弃我而去”。格兰德将脸贴到菲奥纳白发苍苍的头上说:“没机会了”——小说以这句双关语果断收篇。这部曾被改编成电影并获奥斯卡最佳剧本改编奖提名的小说,情节设置精心讲究,叙事凝练准确,人物性格及心理丰富而复杂,时间跨度穿越自如,超越了传统短篇小说所能承载的容量,是公认的门罗最佳代表作之一。我个人偏爱的门罗分别发表于90年和96年的《我年轻时代的友人》和《好女人之爱》,都与《熊从山间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前两部具悬疑色彩,结构更为复杂。
门罗在09年宣布自己正进行癌症治疗,并准备做心脏搭桥手术。但近年她的小说仍不断出现在《纽约客》上,到了12年,更是先后有两篇在该杂志发表,可见疾病并没有让她慢下来。正如她所言,新作代表着她的最高水准。她08年发表于《纽约客》的《游离基》,就是我极其喜欢的一部作品,可谓集门罗小说特质元素之大成,技巧几近炉火纯青。
小说的女主角身患晚期癌症、独居在小镇边缘地带一幢靠近铁道的房子里。她在81岁高龄的丈夫猝死后,迅速将亡夫草草下葬,没有表现出大家期待的悲伤。而她的丈夫死前一周才做过体检,结果显示身体非常健康。她向大家强调,心脏病这无声杀手非常可怕。 在丈夫猝逝的夏天里,她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号称是检查房子保险丝盒的男人直闯而入。在她按他的要求给他做吃的时候,他拿掉了厨房里所有可用作武器的厨具。他们聊起天来,那男人告诉她,自己是个杀害了父母和残障妹妹的在逃凶嫌。内心极度惊恐的女主角——门罗作为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多次强调女主角知道自己将在不久后死于癌症,但这并不能让她对自己可能会在眼下死于非命释然。
她为他端茶拿酒,交换了自己的秘密——她用偶然学到的植物知识,成功地向丈夫的小三下毒。那强行闯入的男人吃饱喝足离去时,威胁说她若报警,两人只能一起玩完,而且特地告诉她,自己进来前已拔掉她的电话线。男人走时还抢走了女主角亡夫遗下的车子。警察还是由着车子的线索寻来。她说车子是被盗的。警察告诉她盗贼已在镇外不远车翻人亡,且车祸中死去的盗贼竟是手上有三条人命的在逃嫌犯。完成例行调查后,警察提醒她,作为独居一隅的女子千万要当心,很多事你是想不到的。
小说在女主角重复警察的最后一句提醒后结束。
象门罗的很多小说那样,对这部作品的阅读,或许会从结束时才开始。很多线索需要转回去寻找:丈夫是被她谋杀的? 如何谋杀的? 从而了解他们的生活——她曾是小三,在用计赶走丈夫的前妻而登堂入室后,发现丈夫有了新的小三,就下手谋害了她。将各种错综复杂的线头拼接起来,你会发现,那男凶嫌显然也被她下了毒,她是什么时候干的?怎么干的?女主角的性格在线索的铺陈中逐渐清晰,愈发可辨。这样的小说带给读者的是深层的阅读愉悦。
门罗在小女儿六岁那年和共同生活了二十一年的门罗先生离婚,独自去往加拿大东部的大学当驻校作家。她从未披露过离婚原因。但从她对自己后期生活的描述中能够看出,与理解并支持她的第二任先生在她熟悉的故乡平原上安静地生活、写作,让她获得平安的喜悦。她在小说集前言里说,选择写休伦湖畔平原地区的小镇生活,是因为她热爱那里,没有任何一处能超越那地区在她心中的美好,哪怕别处历史更丰富、更美丽。她陶醉于那一望无际的平原、沼泽、灌木丛、大陆性气候和极冷的冬天。她强调,她不是写所谓小镇的局限,相反,只是写出那种生活,并看穿它。
正因为门罗小说总是以小镇生活为背景,人们常将她与同是写小镇生活的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奥康纳等做比较。在诺奖颁奖辞里,更是直接将她笔下的安大略平原小镇与的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并论。若仔细对比,我们却不难发现,门罗笔下的人物虽也会在生活的泥潭里扑滚、与私欲撕扯,向来自外部世界的限制抗争,但他们对付生活的办法比福克纳和奥康纳们笔下的人物要温和得多。门罗狠毒而不刻毒。狠毒是解剖刀划开生活表皮,插入肌体内部时果断而深入,而刻毒则是占据价值判断高点后的猛力进攻,是一定要剜出认定的毒瘤时的决绝。
门罗作为小说叙事者的目光清亮冷静,描写细节的笔触精准有力,不带传统小说的感伤气息。她对笔下的人物从不做价值判断,这显然跟她出身于新教家庭的背景有关。她负责呈现芸芸众生私密生活河床下的潜流:选择,又无以选择;出离,却无处可去。性格何以导致命运,故事为何如此发生,而最后的裁决在上帝那里。她笔下的人物哪怕再为人不齿,也能让人愿意站在他或她的鞋子里,理解其困境。她11年的《砾石》,就是个精美的注脚。在小说结尾处,当那个毫无责任心的母亲的旧日情人,对找上门来追寻年幼的姐姐当年死亡真相的女主角说出:“关键是要开心。无论如何,试一试。你能行的。会越来越容易,这与发生了什么无关。你不能想象那种感觉有多好。接受一切,悲剧就没影了,或者说,悲剧性减轻了。无论如何,你就在那儿,轻松地在这个世界待下去。”,我竟感到释然,还曾用过这没心没肺的浪子的话,去安慰一位患有严重抑郁症的朋友。
门罗还在小说集前言里这样陈述了自己的小说观:“ 一部小说不象一条顺行的路,我要说,它更象一幢房子。你走进那房子里待一会儿,东张西望,找到你喜欢的地方,琢磨房间和走廊是如何相互关联的,外部世界如何通过这些窗口的视角而被改变。而你,作为一个到访者,读者,也因为进入了这个封闭的空间而被改变——无论它是宽敞简洁、或曲里拐弯、家具简朴或富丽堂皇。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去,那幢房子,那部小说,总是有比你上回看到的更多的东西。它并且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建构于它自我的需要,而不仅仅是为你提供庇护或解闷。写出具有这般特质的小说,连续不断又独特自洽,是我所一直希望的。”
门罗写下上面这段话时已六十多岁。她果然连续不断地前行,一路走到今天,接获了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的赞誉:“多年来,众多科学奖得主因为解答了宇宙或我们物质性存在的重大谜底而获殊荣。而你,爱丽丝·门罗,如很少的其他几位,接近揭示出在那些之上的最伟大的谜底: 人心及它的异想。”
2013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