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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鞭催马运粮忙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3-01 15:45:44 / 个人分类:小说

   

教师齐奋进的科研论文剽窃案在我们学院,乃至整个学校,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同事们一直在议论纷纷。为挽回不良影响,学院专门召开了一次院务公开会议(所谓公开,就是指其他院系的教师均可参加),对齐奋进进行了公开处理(从当时的情势上看,说“审理”也不为过)。院会议厅里坐满了人(院里要求,凡在职教师必须参加)。白校长携同其他相关校领导列席了会议,并在最后应邀作了总结发言:关于“人民教师与学术道德”的讲演。阳艳丽院长亲自主持了会议,以示其重视;不用看,光听她说话那动静,我们就知道她的脸色是多么逼人。她又在施展院长的权威了;大家都说,她是担心没人拿她当回事,所以才这么大摆院长架子的。其实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大家都惧她三分。一见她那横膀子晃的架式和横扫一切的咄咄目光,我们就都躲得远远的。她训起人来是毫不讲情面的,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挨过她的训。就拿齐奋进来说吧,有一次他上完课没擦黑板就走了,接下来正好是阳院长的课;她一看那满黑板的乱字就火了,下了课就冲他去了:“以后上完课想着把黑板擦了,你那又不是什么名家的书法,没人愿意看!”从那以后,齐奋进便养成了下课就擦黑板的习惯。还有一回,他母亲病重住院,马上要动手术,他心急火燎地要回家,就找院里请假;主管教学的林副院长不敢拍板,说要商量一下;商量的结果是要他去请示阳院长;阳院长一见他,当头就是一句:“你以为这是大车店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如同挨了当头棒喝似的,一时晕了头。等回过神来,细一琢磨,才品出味来,这话是大有来头的:很可能是由于大上个学期他因为父亲生病住院请过假的缘故;那次就惹得阳院长老大的不高兴。像这样被她训哭的女老师有不少;甚至被她训哭的退了休(但返聘)的男老师也大有人在。这次齐奋犯了这当子事,可想而知他的处境了。

主管科研的副院长薄韬代表学院做了主题发言,对这起论文剽窃案件始末进行了陈述,并宣布了对当事人齐奋进的处理决定。会议的气氛始终是严正的;院长们的语音中都带有几分愤慨,几分凄厉。阳院长嗓音尖利,再加上调门高,把话筒刺激得直窜音,我们都禁不住捂了耳朵。薄副院长由于激愤,有些声嘶,话筒也便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在他二十多分钟的发言中,麦克风多次发出刺耳尖叫,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以防耳膜受损。倒是麦克风受不住这种刺激,发出几次尖叫后,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无论他怎么拍打也不济事;电教管理员上来也没弄好;最后只好换了一支话筒。

从领导们的讲话中,我们反复听到了这样一些关键词:师德,崇高,为人师表,教书育人,诸如此类。这些词儿又大又糙,仿佛许多的锉在我们的耳朵里进进出出;由于以往进出的次数太多太多,耳朵里都磨出了老茧,让人丧失了感觉,也就没人再把它们当回事;这就像被流行歌曲唱滥的“爱”。薄副院长的发言是整个会议的中心,是会议的基调;他不仅宣布了对齐奋进的处理判决,更表达了院方维护师门净土,严刹学术腐败之风的决心。

跟两位院长的声色俱厉相比,白校长的发言倒使我们耳目一新。他本身是一位知名学者,学养深厚,温文儒雅。只见他慢悠悠地走上前台落座,慢悠悠地调整了一下话筒和眼镜,开始了慢悠悠的讲话。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温和,听起来更像一位长者对晚辈们的谆谆教诲,尽管他的年纪还称不上长者。他首先表示了痛心和遗憾;这使我们在秋风扫落叶之后,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他反复使用了人民教师这个词儿,似乎这个词儿特别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和感想。“人民”不也是个又大又糙的词吗?被冠以人民的词儿可是不少;什么人民公仆啦、人民卫士啦、人民代表啦、人民艺术家啦,人民利益啦、人民公社啦(哇噻,这个词儿!太过时了吧!肯定有人会这么说。不错,在今天的人们听起来,它已显得相当古老;其实也不过就三十年的时间吧。这是因为我们的人生太短促了。如果把这点时间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只是转眼的一瞬而已。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若是百年后的人们回过头来读到这些“人民”的什么什么之类时,他们能分辩出什么过时不过时吗?)。或许是由于我们国家人口数目巨大的缘故吧,在我们的语言中,无论何人何物,只要一跟人民沾上边,便不由自主地高大、雄伟起来。因此,当白校长一口一个人民教师地叫着时,我们便有了一种高耸入云之感;当然,这不是我们自愿升上去的,而是白校长架着我们的膊肢窝硬给举上去的。他应该清楚,我们患有集体恐高症;当时我们就头晕目眩起来;我们都惊恐地在心里大叫:“快把我们放下!快把我们放下!”我们真担心他那双柔弱无力的学者的臂膀支持不住,一松手(这是十有八九的事),我们便会跌下来,摔个嘴啃泥(这还是轻的)。当然,白校长是不会理会我们的恳求的。听着听着,我们便由晕眩转入了懈怠,继而便麻木了。学者纵然有学问,头脑清醒明智,却也不免落入“人民”的俗套。失望之余,倒也觉得长了见识了。

倒是齐奋的表现,让我们感到一丝快意。他垂头丧气,一副失魂落魄相,活像一只落水狗。他在发言中带着一种似哭非哭的腔调,直搔我们的心头之痒。他对自己所犯错误(如果算不上一桩罪行的话)供认不讳。鉴于他认错态度较好,主动且诚恳,表了决心,免于开除公职的处分(其实也就那么一说,阳院长想显显威就是了)。死罪饶过,活罪不免;这样一来,就只有挥起强有力的经济大棒:罚款!扣发一学年的超课时奖、全勤奖、科研补贴,诸如此类的。对于这些金贴的名称,齐奋进并不陌生;在每个新学期开学的全院例会上,阳院长都要把这些颇为专业的名词磨叨个把小时,再配以不同的数字和百分比,据说其中还包含着一个当相复杂的数学计算公式。面对这样一道数学难题,齐奋进(包括我们很多人)的脑子就失灵了;因此,对这笔罚金的具体数目他不甚了然。据我们了解,这个数目可是挺吓人的;要是把它向齐奋进揭晓,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出一身冷汗,并唏嘘不已。

 

                

从教二十年来,齐奋进总有种入错行之感。俗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他当真就入错了行不成?这岂不成了终生憾事?这种念头始终纠缠在他心头,无以摆脱。每每想起来,内心深处便一阵阵发凉。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顺利地走上了大学的讲台,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就算我们抬举他一回吧)。他毕业那年头,硕士研究生还算得上是一块不太臭的饽饽。当真正地开始了教书生涯后他才发觉,教书并不是他理想的职业。他曾几次企图跳槽,报纸、杂志、电台什么的都联系过,甚至当真去了一家公司应聘;结果都不了了之。总是到了最后关头,权衡再三又退却了。眼瞅着他周围和他前后脚入校的同事们,一个个辞职的辞职,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几乎就把他老哥一个剩下了。他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就在一闪念之间(这一闪念仿佛错过了再也无法追回的什么),二十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跳槽之心自然是死灭了。他时常这样想:其实当老师也不错,何况还是大学老师呢(这也算是一种自慰吧)?尤其是有人当面对他的职业表示艳羡时,无形之中便增强了这种自慰的疗效。不过,对自己的职业到底感觉如何,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在他的教师生涯中,齐奋进真可谓是毫无名利之心的,这是从个人的人生修养角度来说的。但从我们领导的角度看,他可算得上是毫无上进之心、进取之意了。他似乎只满足于挣口饭吃的状态,此外的一切,纯属多余;他永远都处于学院边缘的幽暗地带。他甚至曾想连讲师这一职称都弃之不顾,干脆以助教终老;但这是绝对不充许的,要想继续在这个职位上混下去的话。直到院办主任陈老师一再催他,一直催得他既不好意思又感到一种威胁时,他才把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拿出来改巴改巴,请一位老同学帮忙发了出来,算是满足了学校对他的要求。

他从来没有过那种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表现欲,更缺乏教书育人的热望和冲动(其实,他对这个巨大概念的具体内含不甚明了);相反,讲台倒是个令他心怀几分畏怯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位蹩脚的演员,往那儿一站,面对几十双期待的眼睛心中便一阵阵发虚。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表演“才好,或者说担心自己“表演”不好。尽管这么多年来,学生们对他的“表演”还算满意,但他这种心虚却始终挥之不去,常常是一边讲课一边抹着满头的汗水。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不仅如此,学校对老师们的表现是有要求的:要学识渊博,要品德高尚,要风趣幽默,要具有人格魅力,要讲究教学方式和方法,要有所研究和建树,要善于讨学生喜欢,诸如此类的;所有这些,齐奋进自己觉得,似乎一项都不具备。这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惶恐和憔虑。更有甚者,学校不仅仅是要求要求而已的,还配以相应的检查措施:检查教案,检查课堂教学(由专家组入班听课),检查是否上课迟到和提前下课;光学校的检查还不够,还要学生配合检查,每学期一次,即:学校给学生发问卷,给每位任课教师打分。为了得高分,不少教师会特地买好学生的好;比如:请他们吃饭啦,给他们送礼物啦,考试时对他们高抬贵手啦,诸如此类的。有人认为这也是一种行贿云云……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妄加评论了吧。反正齐奋进是从没这样做过;就他那死脑筋,是决转不过这道弯来的;即便他转过弯来,行动也跟不上溜。惶恐憔虑之余,他内心里又生出一种做贼之感,仿佛是一个完全不被信任的仆人,时刻被监视着,是否偷了主人家的东西。他总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还有一只无形的手,高擎着一根无形的鞭子;不知何时,这根鞭子便会抽下来。

可想而知,齐奋进每天早上拎着书包走向课堂时的心境了(说句实话,我们大家都深有同感啊)。由于担心上课迟到或误课(他年轻的时候曾误过两次课,那种体验想起来,至今令他胆战心惊),他常常夜里睡不踏实,就怕睡过了头;他每晚临睡前必定要上闹钟,怕一道不起作用,得上两道。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生活习惯。早上的这种紧张,干扰了他的生理节律,使他无法在起床后排出宿便;别说是没感觉,即使有感觉时也不能顺利排出,得在肚子里憋着;往往是一旦错过最佳时机,便感就没了,就得等两三天以后了;于是,便秘、痔疮接踵而至。他的痔疮很严重,犯起来让他坐立不安,行走不便。医生多次劝他做手术,他一直拖着,下不了决心。医生说,天长日久,会发生癌变;这是最令他恐慌的,每每想起来内心里就惶惶不安。

这些年来,他夜里反复做着一个内容和情境大致相同的梦。他梦见自已听见了上课铃声,却怎么也到不了教室;要么是通往教室的道路无限地漫长,而他的两腿却软得像面条一样,挪不开步;要么是他奔波在迷宫一样的教学楼里,他的教室淹没在那无数排列整齐的号码变幻不定的教室门后面;要么他好不容易终于进入了教室,却忽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完全陌生的与他毫不相干的学生,或者打开书包一看,里边空空如也……这种梦往往会使他惊醒,以至惊出一身冷汗。其实,齐奋进做的这种梦,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有时我们会互相讲述起自己做过的梦,比较它们的相同与不同,看谁梦做得更离奇;这就好比病友们聚在一起讨论病情,我们能从这种共同的体验中得到无穷乐趣;我们津津乐道,我们发出会心的笑,讲到精彩处还会哈哈大笑。

这就是他日常生活和工作的状态;他感到了深深的厌倦。长期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下,才四十出点头,他就已出落成了一个小老头:消瘦腊黄的刀条脸上,就突显出鼻梁上那副近视镜;两眼从那镜片后面散出犹疑无神的目光;几缕干发搭过光秃秃的头顶;背有点驼,走起路来往前一窜一窜的。我们总会听到他的唉声叹气。他的叹气很独特:嘴巴张得很大,好像是要一口把胸中的闷气全吐出似的,气流出口时猛且声高,余音拖得很长,直到气尽。要是他独处时,这是他心里在独自哀叹;要是与同事(当然是关系比较知近的)在一起时,则意味着一场倾心交谈的开始。

“唉——!”他长叹一声后总会说:“真没劲!我真干够了,现在就盼着退休了!”

“退休?美的你!”同事年纪长他几岁,且与他颇有共同语言。“我还没退呢,你先后边排着去吧。”这位同事因可以早他几年退休,脸上现出一丝得意。

“是啊,我真羡慕你啊!”齐奋进又感叹起来。“我羡慕所有那些退了休的人!”

“你还有十好几年呢吧?你小子身上的不油水还不少呢,”同事笑着在他身上抓了抓,像在揣一揣肥瘠。“不给你榨干了,能就这么放过你!”

“是啊!”齐奋进像是给搔到了痒处,也笑起来。“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可怎么过 啊!我都愁死了。”

“的确没劲!”同事收起笑脸,脸上现出愤愤的表情。“我也早腻味透了。”

“我老觉得,咱们是不是入错了行了?我老有这种感觉。有时夜里睡不着觉,躺那儿净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窝得慌,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这心里直冒凉气。你说,咱们要是干点别的,是不是会好一些?”

“我跟你说,天下的乌鸦,哪儿全一样!”同事的脸上依旧愤愤的。“最好就是辞职,不给他丫的干了。”

“辞职?”

“对,就是辞职。”同事语气坚定,仿佛已然拿定了主意似的。“想过辞职没有?”

“想过倒是想过,也就想想而已。问题是辞了职我干什么去呀?”

“干什么不行啊?我有几个朋友,也是干着没劲,辞职自己干了。”

“没劲!”齐奋进的目光散慢而游移。“我现在觉着干什么都没劲。有时我就想,最好就是买张彩票,一把中个几百万,我立马就辞职。”

“你做梦去吧!”

像这样的谈话我们时常会听到的,不过是闲扯淡而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听几句也就够了。不过,从中我们也可看得出,齐奋进是怯懦的,是无能的;由于长期生活在一种牢不可破的框框里,他似乎也跟这个框框长在了一起,成为了这个框子的形状;虽然这个框子框得他很憋闷,但要他自己破除这个框子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你当真把框子给他打开了(我们只是作个假设,其实没有这个可能),说不定他连路都不会走了也未可知。所以说,当他实在憋闷得不行时,也只是发几句牢骚,快快嘴而已;或是把他的苦闷寄托于某种非分之想,却不会有任何举动。就拿前面他的谈话中提到的中彩票的例子来说吧;很明显的,他的对中彩票的渴望与我们很多人是不同的,决非出于对金钱的贪欲;那几百万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物质享受,而是象征着某种具有强大魔力的、可以超越冷酷现实的媒介;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那最后一把火柴,可以带给她最后的一丝温暖和慰藉;尽管火光熄灭后,她仍然身处冰天雪地之中。不过,最起码,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把最后一根火柴都划着了,真正得到了火,而齐奋进却从未真的买过一张彩票。或许他觉得中彩的几率太低,或许他对自己的运气从来都没有信心(他的运气的确是太差了。就拿我们学院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晚会上的抽奖来说吧,这么多年来,他连最低的三等奖都没抽中过,只拿每人一份的新年大礼包),因此,每当他胸中那寄托着非份之想的温暖火光闪过之后,他发现自己仍然处身于冷酷的现实中。

 

 

对齐奋进来讲,每年一篇论文,便是这冷酷现实的一部分,是高悬在他头上的一根鞭子(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我们深有同感)。并不是说齐奋进做不了这每年一篇的论文(何况是一篇应付差事的东西呢),而在于它的强制性和无理性,在于它对人的内心产生的后果和影响。当我们被无理地强制时,我们就会感到一种由衷的厌倦;况且是一种长期的无理强制。齐奋进越来越感到,活了四十多岁,他经历的这种无理强制太多了。每年一到要做这篇所谓的科研论文时,他不顺的心气又格外添堵。

“我又不是教授,做哪门子论文?”他禁不住发问。“人家在国外,讲师是不要写论文的,只管上课。”

其实这都是老话了,每年重提便不觉新鲜;我们都知道这论文是怎么回事,只管随便凑合一篇交上去,便算完事;还可以拿到一笔数目可以的科研补贴。齐奋进却总要较真似的,心里就是放不下。面对他的发问,有的同事想要跟他逗一逗闷子,便会说:“老兄,不要忘了,这是在中国!”

这句回答是很有说服力的;只要是一说在中国,便具有了鲜明特色,一切的问题便都不成其为问题了,也便迎刃而解了。看到这一回答咽得他干瞪眼,一脸的挫败,同事们都暗自发笑。要是大家都懒得接他的话头,他倒感觉没了着落,他的发问仿佛掉入了一道沉寂的空谷,经过几次反射,又回到他的耳际。

深究起来,齐奋进的发问隐含着一定的道理。

科研问题,一直是院领导们的一个工作重心(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每次新学期开学的全院例会上,阳院长都会把科研之事列入本学期的一个工作重点加以强调。多年来,学院的学术水平一直亟待提高。为此,学院专门设立了科研奖励基金;每学年定期举办一次科研讨论会,每位教师(无论什么职称)必须向大会提交一篇论文。但凡按时提交论文者,便可得到那笔科研奖励。尽管科研讨论会年复一年地开,论文是一人一篇地写;尽管学院里拥有一批教授、副教授(讲师咱们就免提了吧),学术水平却丝毫不见长。每次在新学年开学的全院例会上,阳院长都要当着我们的面,铁着脸厉声感叹:“院里每年花在科研上的经费有几十万,买回来的却是一堆堆的废纸!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同志们!”她的话语颇具震憾力,使我们的心房都随之颤抖。“各位老师,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在得到这笔奖励时,你们就心安理得吗?作为一名大学教师,科研是我们的本分啊!我们大家都问问自己:你为我们崇高的教育事业都做了哪些贡献?如果你连一篇像样的科研成果都拿不出来,你在这个职位上还称不称职?”她的话每年令我们感到一次胆寒,这就像季发性感冒;过了这阵,我们会自行康复。不过,这种胆寒的滋味的确令人不好受。“如果我们每年用这几十万悬赏一篇高水平的论文行不行啊?何必一定要把钱发给大家,换回一堆堆的废纸呢?请大家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关于前一个问题,我们私下都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可是只听她年年建议,就是不见实施。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们绞尽脑汁也回答不上来;最终,还是她自己来回答了。“我们完全是为了各位老师的学术前途和我们共同的崇高事业着想。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们决不放弃;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付出努力,努力,再努力!如果有人说,我不想要这笔科研奖励;那好,这论文你可以不写;但这决不仅仅是简单的一篇论文的问题了。你占着这个职位,拿着国家的工资,我们决不花钱养一个闲人……”

很显然,阳院长的话是有所指的。这一席话每每都会说进齐奋进的心坎里,说得他心惊肉跳;他觉得这些话就是针对他说的(他真是有点神经过敏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同感。我们得承认,院长这话说得有水平,谁听了都得暗自琢磨琢磨;要不人家怎么能当这个院长呢?)。他就不想拿这笔钱,当然也就省去了每年拼凑这篇论文的烦劳;就算是花钱买一份清静吧。正如阳院长所言,他每年拿到这笔钱时,心下总有那么一点不踏实之感。但她那句“这决不仅仅是简单的一篇论的问题了”云云,让他感到胆寒;话里话外明明扬溢着威胁,暗含着杀气,透露出不可名状的可怕后果。那究竟是什么,没人愿意去深究。

去年,薄韬由系主任荣升为副院长,主管科研。齐奋进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心头竟禁不住一阵欣喜。他与薄韬的交情可谓由来已久。他们是一个导师门下的师兄弟;又进入这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学院任教;想当年住单身宿舍时,还住过同屋。有这么多共同的经历作基础,使他们之间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新学年一开学,薄副院长就开始着手布置本学年的科研工作。

“你当院长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写论文了?”齐奋进冲老友又旧话重提。“我一个讲师写狗屁论文,你说?”

“我要是有这个权利,兄弟,我肯定不让你写。”他笑眯眯地说。“你觉得我有这个权利吗?”

“你他妈的是院长,你没这个权利?”齐奋进瞪着眼,一副较真的样。

“你落了一个修饰词,‘副’;”老友仍旧笑着。“是副的,老兄。你别一口一个院长。让人家听见了不好。”

“甭管正的副的,现在是你管事不是?以后甭管我要论文了,我没有。”

“兄弟,你拆我台不是?我可刚上来,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好歹捧个场啊!”他冲老朋友笑嘻嘻地挤弄着眼睛。“别劲儿劲儿的,你就扬鞭催马运粮吧!”

“什么他妈扬鞭催马运粮忙!”齐奋进丝毫不买账,显然没懂老朋友这话的意指。

说起这个“扬鞭催马运粮忙”的来历,还有个典故。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原本是一首笛独奏曲的名字。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这首曲子可是一首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名曲,曾一度日夜萦绕在我们耳际。由于它旋律优美,节奏明快,富于高超的演奏技巧,因而也成为笛子演奏中的一首经典曲目。它所表现的是人民公社的一位新型社会主义农民在喜获丰收后,赶着公社的马车,向国家交公粮的幸福欢乐的情景。然而今天的年轻人,如果有幸再听到这首曲子,十有八九都不会明白它所表达的真正含义了。但作为像齐奋进和薄韬这个年纪的人,对这首曲子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是伴着它的旋律长大的;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刻在了他们脑子里。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薄韬当然也跳不出这个套路。刚刚出任副院长之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热情和把院科研水平搞上去的决心,他草拟了一份工作报告,请阳院长过目。报告的内容就是关于科研奖励基使用办法的改革。在报告中他提出,院科研奖励基金不再分发到每个人头,而是集中起来,专门奖励那些有突出成就者,以提高基金使用效率,避免资金浪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主张了。阳院长在讲话中曾无数次提到过这一动意,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得到实施。现在他薄韬主抓这项工作,实施的时候到了。这也表现出他对上级领导意图的心领神会。

一个期星后的下午,阳院长把薄韬叫到她的办公室。他在院长的大写字台前垂手站立;他还像当系主任时一样,对这位上级表现出恭敬;并没有因为已跨上了一个台阶,便自以为离她更近了。倒是阳院长挥手示意,让他在旁边的沙发上落了座。只见阳院长深陷进她那宽大写字台后的老板椅里,手捻着他那份自鸣得意的报告,一向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闪着温和的笑意。她冲他点着头,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的报告我看了,总的来说不错。你所建议的也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不过……唉,难啊!”她若有所思,感叹中传达出难言苦衷。

薄韬耐心地等待着下文。等得略有些叫人觉得尴尬了;他想,不应该就这样等,要争取主动,便说:“事情往往是这样,要想前进一步,总会遇到困难;我认为……”

阳院长摆摆手止住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想法非常好,可是……唉——!”她又长叹一声,显得很无奈似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吧!”

“什么?”薄韬很是诧异,以为自己听差了。“您说‘扬鞭催马运粮忙’?”

“是啊!”

“您的意思是……”

见他一脸困惑,阳院长笑吟吟地说。“不知你听过一段相声没有。说一个节目主持人刚开始主持,还很不老练。一次主持一场演出,报幕时一紧张报错了,把‘笛子独奏’说成了‘独子笛奏’,这下更慌了,又把《扬鞭催马运粮忙》说成了《扬鞭催马运流氓》。”说着阳院长已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扬鞭催马运流氓,太有意思了!哈——哈——哈——!运流氓!亏他们想得出来!”她已笑得前仰后合,横肉的脸涨红起来,丰满的身躯在颤抖,整个人随着屁股底下的老板椅转起了圈。

薄韬印象中似乎听过这个相声段子;也觉得这个“运流氓”的确“运”得很精彩、很幽默;要是在其它场合,或换了别人来讲,他肯定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但他从没见阳院长如此笑过;她这样的笑法令他感到很惊异,把“运流氓”的幽默给抵消掉了。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但马上醒悟过来,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明显发干。

事有凑巧,那一阵子,《扬鞭催马运粮忙》的优美旋律又在他耳际回荡起来。他是在他住的小区里听到这悠扬笛声的。他每天出入小区的路上,上下班或晚饭后出来遛弯,都要经过一个大花坛;那笛声就是从花坛旁的那幢住宅楼里传出来的。他几次站在花坛的水泥台上向传出笛声的窗里张望,但始终是只闻吹笛声,不见吹笛人。其实,即使是一个音乐的门外汉也听得出,这笛子吹得很业余。也许是学吹笛的时间不太长;也许是所选曲目太难了,好好的一支流畅悦耳的曲调给他吹得磕磕巴巴,七零八碎。几乎总是在吹到最具表现力的那一乐句时便卡了壳,然后就在这个地方翻来覆去地末几,一遍遍地重复,让薄韬产生了一种联想,好像是那位人民公社社员赶的运粮大车陷进了一个泥坑,任他怎么挥鞭,马怎么翻蹄也拉不出来了。不过,他仍然听得津津有味。每次走到这个花坛,他都不由得放慢脚步,倾耳一听那位隐形笛子爱好者的独奏练习;特别是雨后的黄昏中,吸着那潮润清新的空气,听着那清脆悠扬的笛声,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听了一断时间后,他发觉这位笛子演奏者的技艺毫无长进,照样是在原来的地方卡住;从他不懈地反复练习的劲头上,倒颇显示出一股决心和恒心;仿佛那位赶着社会主义大车的新型农民正在不停地奋力挥鞭,表现出一种一定会把车赶出泥沆的乐观向上的进取精神。听着听着,薄韬禁不住对大车上运的货物起了疑心;一时间,阳院长讲的那个关于“扬鞭催马运粮忙”的相声段子猛然窜入他的思绪,不由得暗自呵呵笑起来。顿时,他眼前一亮,醒悟到阳院长对他那份报告的口头批示的含义。

第二天,他走进阳院长的办公室,索回了他那份被搁置了的报告,投进了碎纸机;对此再只字未提。此后,他对科研工作抓得更紧了,强调得更甚了,眼见得阳院长脸上对他露出满意的神色。

当他套用阳院长这句妙语向齐奋进暗授个中玄机时,却只招来了这位老朋友的不满,认为他当了领导了,对从前的老朋友摆起官架子来了。齐奋进不得不像往年一样,再经历一回被驱赶之痛;不同的是,这回扬鞭之人是他过去的老友,这尤其叫他心里堵得慌。眼瞅着提交论文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脑子里仍是一片空虚;他心绪烦乱,常常是在写字桌前一坐坐一下午或一晚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往年他脑子里还有一些想法,还能诌出一些句子来,而今却全跑得无影无踪。他只是坐那儿呆呆地瞪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出神,或者发出几声咒骂。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苍蝇,无力获得解脱。老婆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德性,就开导他说:“你多余坐那儿吭哧瘪肚地跟自己较劲,还当真一个字一个字敲啊!到网上找一篇现成的,往上一交不就完了吗?反正也是个应景,谁看啊!”

齐奋进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想归想;就像他梦想着中彩但决不会去买彩票一样,不过是对抗严酷现实的一种自慰方式。但他老婆却是在说真格的;她跟他说了好几次,还引用了一句名言,说:“跟疯子较真的人肯定也是个疯子。”他的死心眼真给她说活动了。也对呀!其实真没人拿他的所谓论文当回事,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何必当真非要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呢?他以往是不是太犯傻了?他从没想过问问,别人的论文是不是都一个字一个字自己写出来的?他就以为应该是这样。这时,他想起了师兄薄韬对他的那句似是而非的暗示,咂摸咂摸个中滋味,似乎领悟出了什么。

于是,他从网上随便下载了一篇论文,一个字都没改(只把原作者的名字换成了他自己的名字),便交了上去。

我们不得不感佩齐奋进这位仁兄,为人也太实在了!难怪他运气不好;好才怪呢。即便你的大车上运的是流氓,你就不能呦喝成粮食吗?非得把流氓的面目露出来?不过,在那次院务公开会议上,他那带着哭腔的悔过发言,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所长进了呢?我们还不得而知。

 

 

                          200911月于六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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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建立时间: 2010-02-18
  • 更新时间: 2010-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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