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度中国最佳诗歌》作品鉴赏大杂烩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1-24 21:3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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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将不断搜集此书中作品,请诸位前来鉴赏(中性一点就叫鉴定),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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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1:41:58
朵渔《高启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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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诗作可点击http://xiandaishige.com/shiku/xs/duoyu.htm进行鉴赏或鉴定。






1

高启武,我爷爷,鲁西单城一乡民,生于民国十一年(公元1923),卒于共和三十九年春(公元1988)。启武性良善,幼年失怙,家贫无以计,曾与其兄二人立于黄河故道之大堤下,为过往客商拉车助力为生。其时尚年幼,孤儿寡母,生计惟艰。



河堤记



今天,一小块浮冰的闪光
安慰了他,严厉地,安慰了他
他刚刚哭过,在一阵肠鸣中
在兄弟的教育下,今天
一小块黑窝头安慰了他,长长的
斜坡不再辽阔,四十五度
不再呈直角。
他刚刚哭过,在光滑的草绳里哭
在北风的棉絮里哭
他的兄弟打了他,他不该出门
就喊饿,但今天
一阵和煦的南风安慰了他
河柳安慰了他,他刚到
堤的南岸撒过尿,那泡尿
也安慰了他。他不小了,北平
降下了五色旗,县太爷
改称县长。刚刚,一位安徽的盐商
给了他一口馍,这馍馍安慰了他
母亲做的鞋子安慰了他,每天
在长长的河堤上推和拉,在南岸时
一阵轻快的下坡安慰了他
下坡,他的梦里
都在下坡,因此,他的梦也
安慰了他。刚刚,地主家的长工
带来消息,母亲让他早点回家
这消息安慰了他,最严寒的冬季
已经过去,柳花开,槐花开
茅根长出喜人的芽,这乐观的
季节在安慰他。他不想再找地方
去哭,不想再与兄弟
争吵,长兄为父,难免出格
今天,他想听话,系紧腰里的
草绳,十一岁有把子力气
上坡或下坡,推或者拉
这谋生的游戏安慰了他
民国二十一年,袁大头已
变成冤大头,这消息像笑话一样
安慰了他。





2

共和元年(公元1949),帝登基于天安门。国色变,耕者有其田。有地富横行乡里者,杀之于田畎。启武娶妻邵氏女,貌姣好,惜跛足。有男二,女三,后皆成人。改元后,启武以家贫,得地数亩,耕作为生。



翻身记



一个男人扛着一副犁从地主家出来
他酷似我爷爷,满心的喜悦带着一丝愧意


另一个跛脚的女人,裤脚肥大,头上一枝花
后面跟着我咕咕叫的姑姑


钟声,枪声,喇叭,“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我爷爷紧闭柴门,带领一家人喝粥


夜里狗叫,不是鬼子进村,是乡上的书记
有人了解他的底细,让我奶奶不要出门


一个地主被杀了,带来了更多的地主
这胆小的男人伸出一只脚,另一只脚留在身后


一个富农被打倒了,另一个从政治上重新站起
我爷爷挺了挺腰杆,有点硬,有点疼


开会,开会,大字不识的人读书三部
家谱的位置换成了毛主席


爷爷,你告诉过我你是何时吃饱的吗?
你告诉过我你从来不缺阶级的敌意


第一个春天里麦子长出了种子,第二个春天
种子开始发芽,这是小麦的哲学,主义的胜利


一个男人偷偷趴在水缸上哭,你哭什么呀
你哭什么呀!


他就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哭他的祖坟长在了麦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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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芙蓉花下的个人空间 木芙蓉花下 发布于2010-01-24 21:57:17
河堤记读得好惊心。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2: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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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共和四年,上行“肃反”,下“农业合作化”诏,土地公有。启武以贫苦而性善,根红而苗正,委以民兵连长、小队长之职。九年,行“大跃进”策,人民公社化,“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越半年,“反瞒产私分”诏下,民有饥色。启武以先进故,言于县衙之八千人大会,揭缺粮之状,乡民之饥,旋被下狱。是年冬,民大饥,赤地千里,野有饿殍。



粮食记



有时给你一点教训,让小小的信史
变得生动。八千人啊,民兵连长同志
八千人等着你去说谎,八千人
等着你来犯错
但我们没有粮了,这千真万确
我们无法过冬了,这千真万确
我们的孩子在挨饿,这千真万确
八千人抓住了你的脖子,将你垂直地
从同志打回敌人
这黑暗的牢房,地主的粮仓,你再熟悉不过
民国二十八年,你从这里得过施舍
民国三十八年,你从这里领过麦种
现在,你有一种强烈的
互称同志的愿望,但一生的谎言
都说遍了,仍然不够
你努力回忆:藏在屋顶的钟
藏在泥墙里的铁
藏在女人身上的棉花
但仍然不够,不够伟大,也不够正确
不够与这个世界团结起来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现在,你是在
阶级的边缘,乡村政治的脸
说变就变,你要相信
粮食来自天上,吃饱了饭的人民
是多么的露骨,你要相信
你的小儿子就是喜欢啃树皮
你的大儿子不是水肿是阶级的虚胖
你的老婆子不是不能生她只是
政治性的月经不调
你要相信,所有的铁都属于集体
所有的碗都团结为公社,现在
你要大声赞美那雪白的粮仓
那逃亡的麻雀
当口号变作口粮,乌鸦倒在
阶级的虚线上,你该怎么办呢
民兵连长同志?
你要大声赞美、欢呼、万岁!




4

共和十七年,文革始行,天下争颂“某某某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启武被贬为生产队牛倌,入住牛棚辄数年。然其天性乐观,对牛弹琴,练就耕作绝技。余年幼时,尝与其同宿牛棚,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矣。



牛棚记



现在,爷爷,请你跟我来
到我的童年,在一间
牛棚里,在几根牛尾间,我们来倾听
那集权的钟声,牛虻与耗子的合唱
在这有限的重逢里,让我们
屏住呼吸,在我扁桃体的
淡淡忧伤中,共度这
集体的夜晚,牛轭的夜晚


是的,我干过不少坏事,你
不在时,我让牛与马交配,我砸碎过
生产队的犁,往食堂的锅里撒尿
我偷过苹果花,那是因为我饿了
我偷过香油坊,那还是因为我饿了
我不饿的时候,偷偷用牛绳荡秋千


现在,我希望你能回来,特别是
在这祖孙的夜晚,听你唱小曲,唱
社会主义好,你一唱我就哭
哭我离家的父母,哭我赌场里的爸爸
多有意思啊,你说,你迷人的大手
将所有的牛眼擦亮


爷爷!我喊你仿佛
你还可以听见,还可以回头
微笑。我闯过几次大祸,这你知道
我往小学校门上抹屎,你对校长说
屎是个好东西
我偷你的钱买画书,你说
书是个好东西……哎,老头儿
我这样叫你是不是很亲切,很无礼


现在,我希望你还能哭着回来,带着
你童年的那根草绳,带着你的
小鼻涕,我们一起来回忆
昨天的你,今天的我,仿佛
你就是你哥哥的小兄弟而我们之间
也并没有隔着一个父亲和儿子
——我们来一起唱: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5

共和二十七年,帝有疾,帝崩。二十九年,行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启武以其耕作之技,交誉乡里。三十八年,赵亲王立,改元小康,然物价飞涨,民怨鼎沸。三十九年春,启武以肝疾,入乡医,不愈;入县医,不治。抬至家中,腹水如鼓,逾月而终,享年六十有六。终前,语其长孙曰:“吾一生,苦甚!汝当努力为学,食官粟。”



墓边记



总之,我没有说出我想说的,除了几滴墨水。
我没有说出枪口,它有时指东打西;没有说出
死亡,毕竟,在成堆的死亡面前
我叫不出那些名字。我没有说出墓碑
在成片的麻雀眼中,我也没有说出贫瘠
毕竟,活着的还有大片的乌鸦,我说不出口。


我说得出口的只是你,草绳的爷爷,黄土里的
咳嗽。今天,我要跪下说,以你爱听的呜咽
说:草民的一生,土坷垃的一生,以及白霜中
干屎的一生;说:梨花的一生,白铁皮的一生
谷仓耗子的一生,补缀的一生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更尖锐,更深情
你死了,死的意思是
我们终于有了同一个父亲
而我还活着,还可以说:启武兄
在这块集体的土地上,你就
凑合躺着吧,这里有你的祖宗
有你的父母,有你
爱吃的青草和盐粒,作为你的孙子
我既不是在歌唱,因为歌唱里没有敌人
也不是在哭泣,因为哭泣是个负数
我在抽象地思念你、还原你、答复你!


(2009年4月)


【谨以此诗献祭于祖父的灵前。发表于《钟山》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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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洞 戈多 发布于2010-01-24 22:06:41
说实话,我从来就不看好朵渔的诗歌写作……
悬壶的个人空间 悬壶 发布于2010-01-24 22:14:14
小民的历史再向前翻去也永远是负数。
刘槐伤发布于2010-01-24 22:18:25
在南岸时
一阵轻快的下坡安慰了他

-----没有亲身体验,写不出这句诗

我既不是在歌唱,因为歌唱里没有敌人
也不是在哭泣,因为哭泣是个负数
我在抽象地思念你、还原你、答复你!

喜欢这些,续的好棒,收藏,谢过清水江兄弟,辛苦。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2:21:58
其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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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渔,(1973-),原名高照亮,著名青年诗人、学者。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00年参与发起“下半身”诗歌运动。现居天津。
主要作品 诗集《暗街》《高原上》《非常爱》等;文史随笔集 《史间道》《禅机》《十张脸》等。
现主编诗歌民刊《诗歌现场》。
博客地http://blog.sina.com.cn/tjduo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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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3:01:23
朵渔 : 读诗笔记之碎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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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生活。我生活在诗中,有些时间我会被诗整个儿吞没。也许我制造的纯粹是一些垃圾(我常常有这样的怀疑)。我可能更像蚯蚓一样,埋没在黑暗的地下,吃土,目标是:永远向前,然后留下一堆垃圾在身后。我吃饱了,然后我蜕几层皮死去,我唯一被写进追悼词中的贡献,只是把上帝脚下那坚硬的泥土翻松了。
    
    2 大人物之思与私生活之惑。一个人在家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挖鼻孔,抠脚趾;吃饭时我狼吞虎咽,喉管里发出一种类似猫的打鼾声,极没风度;上公厕没手纸我就用报纸对付……每当此时我会不由得想到一些电视、报纸上的大人物——他们多体面,精神多文明,用手挡着嘴咳嗽,脖子上围着白餐巾,头发总是一丝不苟,笑就只是微笑。我时常也有大人物之梦,他们过分的文明对我构成了一种伤害。以此龌龊的日常生活,何时才能成为“大人物”呢?
    这也是我的私生活之惑。
    3 事件 .挖掘。无疑的,一个诗人不是在制造和发明语言,不是在随自己的意愿让词汇排队。诗人真正所做的工作不如说是挖掘语言。那些最具诗性的语言埋没在尘世间,被虚荣扭曲,被修辞遮蔽,被用滥了的美学意味覆盖。诗人必须拨开丛丛迷雾,小心地吹开表面的尘土,清理掉语言身上的异化物,那金子般的诗句就躺在那里,一个诗人的真诚劳作让它们重新闪光。
    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喝醉。(米沃什)
    
    那将下雨的旧世界
    泥泞 妓女们在洗脚 (于坚)
    我听见你在咬苹果 (张枣)
    这是春天的桌子,春天的椅子,春天的酒。 (柏桦)
    这些诗句来自地下,来自日常的旧货仓。我们似曾相识,如今让它们重见天日的是诗人。在此意义上,写作就如于坚所言:挖掘。它追求的是一种语言的(不同于“原创”的)原生性,追求的是词与词的正常使用。而那种拼贴、改写、引用,那种追求“无一字无来历”,试图“用引文构成一部伟大著作”,是对汉语的一种深深的伤害,对于诗,它是一种机械学意义上的“永动机空想症”,“一种奇妙的语言机器”(帕斯)。这种语言上的窒息感带给我们的通常是一种肉体上的深深的厌恶。
    4 为一部诗集拟就书名。我的第一部诗集还没有找到出版的地方,但我一直醉心于为它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最先想好的名字是《比如说》,其次是《病句》。用《比如说》是因为我讨厌自己最初的语句中充满了比喻句(比喻就是换一种说法,就是对原说法的不信任);用《病句》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一度成了语言的刽子手,我将语言拉长、截断、蹂躏,像一个大孩子欺负一个没有兄长的小孩子一样,我对诗句有一种充满童年残忍快感般的负罪感。
    现在我为诗集拟就的书名是《此书献给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重新进城为我照看孩子,我才写下了我的大部分诗篇,这个书名更符合我现实的生活。
    为一部书而写作,为一个书名而写作,是快乐的和令人激动的。
    
    5 雨。雨在我的生活中比诗更重要,没有雨,我会像一条鱼那样涸竭而死。下雨对我是一种过分奢侈的享受,这个字本身以及由它所创设的一种情境,对我都是一种无穷的诱惑。这是一种情结。雨天和夜晚是一致的,可以无限放宽一个人的心灵。我为这个字写过几行诗:
    一万枚树叶在闪光,好像真有
    一万颗心灵 因为自惊蛰至谷雨所带来的
    惊人变化,它们为自己的遭际哭泣
    无边的细雨,我们还指不出它的确切
    边际,就像我们永远不明白
    那些鲜亮的树叶,它们来到世上的确切时辰。
    6 海。除了雨,海对我的吸引力就是其次的。我有过两次海上航行的经历:天津--大连,我见到了北方夜晚的大海;广州——海口,我见到了南方月光下的大海。海是另一个世界,它的浪波是另一个小世界,海的胸腔则是一个可以居住的广阔空间,我愿意居住其中,我相信能够居住在海底世界,就可以返回古代社会。海底是人类真正的心灵。海的表面的广阔让人想到“绝望”和“渺小”,“渺”就是接近于“无”。海滨浴场是一个污秽之所在,那儿不能被叫做“海”,它只保留了海的小小的脾性,那里有数不尽的大海的唾液——泡沫、死鱼、贝壳、皮肤光鲜的人群。
    7 天空。我对天空的印象不是来自地理知识,其实可疑的地理知识一直未能彻底改变我对天空的最初印象。上小学时我时常闹肠炎,有一个春天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我拖着衰弱的小躯体走出房门,爸爸在院子里拉土,此时的日全食刚进行到一半,清新尖锐的阳光直射到院子里,槐树上像下了雨;上中学时我经历了60年一遇的哈雷彗星,当同学们惊叫着冲出教室门时,我被挡在了后面,在中学的走廊上,我看到耀眼的彗星拖着尾巴,播撒着银光,不快不慢,消失了(对大多数人可能意味着永远的消失);小时候我在家乡的大槐树下做过一个梦:一只木盒子在空中飞过,有风筝那么高,这是我对空中飞行的最初印象;直到前几年,我才第一次坐上飞机,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空中飞行。飞机眩晕着在云层上飘荡,像在仙女的裙子下淫荡地穿行。
    比海更宽阔,天空,不可解的太多。而诗是为大地服务的,面对天空和大海,它的无力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8 一种行动的诗。语言对于一个诗人的折磨是无以复加的。“说什么话”和“选择什么样的说话方式”其实是一致的,同一个问题。“如何写”和“写什么”也是一致的,同一个问题。深受语言的折磨其实是深受诗的折磨,也就是深受你自己的折磨,自我折磨。这么一路推下来,诗其实成了行动,成了存在,成了活着。这和“为什么而写诗”有关。写诗其实是自投罗网,类似于梦游症,“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不计后果”的一种行动,一种无可奈何,无可为而为。想到这里,语言的折磨会减轻一些。其实不是语言在呼唤诗歌,而是诗歌将一种语言唤出。这诗是无形的大网,场,是你的头脑,你的身体,你本身。
    9 玛 杜拉斯。我喜欢杜拉斯从这个名字开始,从它的发音开始。我将她看作一个疯狂的女子,我喜欢她甚于她的作品。“作家的身体也参与他们的写作”,杜拉斯的一生是对此最好的解释。我厌恶她的老年,我喜欢她的15-30岁。一个女人,当她的乳房下垂时,“她”也就不存在了。在我眼里,她最好的作品是《物质生活》,这是真正属于杜拉斯的说话方式,比如《波尔多开出的列车》,恣肆,放松;《情人》可以读两遍。有一段时间,我将杜拉斯稍稍等同于洛丽塔。她是用身体完成作品的人,“作家在他们的所在之地,也会激发性欲,……(他们)都是最好的性对象。”
    10 女人 少女。女人是熟透了的人,结出了果实的人;少女是吸足了水分的春天的幼树,是无用的植物。少女和美、凉、涨、慢等词相对应;女人和温暖、性、焦虑、气味等词相对应。“女人是梦想的富矿。”(佩阿索)
    五十岁以后就不分男人和女人了。
    11 千古。流传千古的诗是可疑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谁的口中流传?它是否还是作为一首诗而存在?我坚信,真正的好诗,至少有一半已经消亡了,好诗和千古不发生关系,好诗的寿命可长可短,长寿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任何一件偶然的因素都可以淹没一首好诗,为“千古”而写作是徒劳的。
   
    12 国王。理想似乎随着现实的脚步一日日在缩短,在明晰,在分辨着可能的路径。过于明确的目标是否还叫理想?岁月在取消理想。小时候,我的理想是连毛主席都不屑于去作的,因为“毛主席”这个目标也是明晰的,心灵可及的,是“可以被穷尽的”。但后来,我的理想就渐行渐小,目前,我仅仅想做个诗人,以各种文字来完成自己的一生。我也有过当国王的梦想,如今也没兴趣了,如果现在让我说出当国王的好处来,那就是,当国王可以驾驭那么多漂亮女性,这是最幸福的事情。一个国王,而竟没有变为性变态者,至少说明国王实在太累了,肉体上的累。
    13 吨位。对诗人的评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杨炼以构造有机空间的能力作为评价标准,而吨位是我对诗人的一个评价度量单位。在我心目中,一个好诗人必得是上得了吨位的诗人,这种吨位并不仅仅依赖于他写下的那些作品,而是他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来完成自己。西川将诗人写作分为用脑袋和用肚子两种,我偏向于用肚子写作的一种。用身体来完成自己,而不仅仅靠天才,靠智慧。在我眼里,北岛、于坚、西川、杨炼、多多、伊沙、韩东等人是完成或接近于完成了自己的诗人,是吨位很重的。伊沙的诗作可能并不能说服大多数人,但作为一个诗人的存在,他很重。我很反感诗界流行的“一首诗主义”,一个上吨位的诗人,不可能靠一首诗,他不应是山峰,而应是高原。他本身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而不仅仅是他写下的那些文字。单单几首诗不是陶渊明,他必是那些诗、那些山水田园、那个时代、那个人的综合。
    14 简单。如何把一首诗变得简单一些一直是我思考的问题。契诃夫曾告诫年轻人“千万别耍弄花招”,卡尔维诺说“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的确存在着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何更直接、更本真、更透明地写作?只让名词说话,没有太多的缀饰与遮蔽,这一直是我的理想。雷蒙德卡弗的小说、于坚的短篇集、杨黎、何小竹、杨键的作品我都很喜欢,我常以此为目标来调整自己的航向。
    15 有缺陷的诗。以前我多多少少是有纯诗情结的,后来,我抛弃了“纯诗”的幻想,但对一首诗的“圆满性”的要求却无以复加。我容不得哪怕一个意象的不和谐,一个音节的突兀。“圆满性”的要求导致一首诗被玩味得过于精致,没有了激动人心的性格与粗糙的质感。“圆满性”还与某种腐朽的“秩序”与“传统”气味相投,这是一种小心谨慎的苍白着脸的表达。每每写完一首“精致”的诗后,我体会到的是一种深深的空虚。我也不愿意去读那些过于精致的诗作,因为它们过于滑动,让我的思维难以集中,留不下什么悲欢感受。一首成功的诗作,也许是有点缺陷的诗作,卖出点破绽,不过分去打扮,更本真更质朴一些,质地更自然一些。“一种有缺陷的诗”,是否就是将词语的坚壁打破,打出一扇窗,让阳光照亮其结构回环繁复的内脏?
    16 读者。在我写作时,我从来没考虑过读者。我写作是因为我受到了某种召唤。某些词的突然闪光,某个奇怪的念头,某些事件,他们与当时的我重合在一起,我完全进入,完全被笼罩。等我完成了这些作品,其实也就是完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然后我会有些惶惑:我都是干了些什么?别人会理解这些举动吗?——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意系统,有自己的言说方式,不要扭曲自己,也不要对自己的语言施虐。我尊重我自己,读者并不是我希求的上帝。不存在一个主体和一个对象,“我用来看上帝的眼睛,也是上帝用来看我的眼睛。”
    对读者的不同侧重,是区别不同写作方向的重要指针。
    17 蹲厕阅读。很多人都有此恶(屙)习。我在许多朋友的卫生间发现过放置书刊的小木架。有此恶习者多为便秘和文字癖患者。的确,拉屎——如此单调的活儿(劲儿往一处使),让大脑和眼睛处于停顿状态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每次蹲厕前,找一本适合短时间内阅读的书是一件颇费踌躇的事情,找不到合适的书无论如何是不能如厕的。轻松、愉悦、可读性,这是我的选择条件。本来就有些便秘,再加上阅读阻碍,这蹲厕的活儿会变得痛苦不堪。 
    18 乡绅。我骨子里有一种乡绅情结。为此我写过《作一个乡绅安度晚年》。乡绅没有远大的志向,他的志向在乡间;乡绅不求张扬,求静,求小,求融洽;乡绅气傲,他不肯降低自己的生活要求。无疑,在一定范围内,一个乡绅更趋于完美地完成他自己,他的可悲之处在于他被自己所设定的有局限的生活笼罩着,不敢突破,也因此永难走出。
    19 诗集。大诗人将自己的诗集越选越薄,小诗人将自己的诗集越装越厚。
    
    20 阅读。阅读的欲望来自于自我逃逸的欲望,即让一本书、一篇文字带领自己逃逸出自己现时的坚硬的躯壳。我阅读的兴趣并不是因为他写了些什么,而是看他怎么写。事实上是他说话的方式吸引了我。于坚说“作为诗人而进入历史的不是他说什么,而是他怎么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声音,一种表情,这些东西最动人。我看他哭,不是看他为什么哭,而是看他怎么哭。我看一个工匠盖房,不看他盖什么房,而看他怎么盖。这是一种取一漏万的阅读方式,我喜欢这样。我极少有将一本书从头读到尾的时候,在我看来,当我将一本书读到三分之二处时,我已经将它读完了,再往下读,就是在让一本书减少寿命。我是一个彻底的过程论者,我坚信结果存在于每一个过程中,并以不同的形态存在着。
    21 慢。这个时候,“慢”成了一种时髦。什么是慢?如何慢?谁在慢?于坚让诗的时间中体现一种慢:“四年写成与一月写成,其中所体现的时间容量是绝不相同的”;梁晓明理解的是一种写作状态的慢;卡尔维诺则“慢中求快”。真正在写作的人,慢是一种奢侈,因为谁都不敢轻易去慢,我们耳边快速驶过的东西太多了:北岛走了,60年代来了,70年代来了,中年写作了,叙事了,后口语了……
    在一种状态下劳作,多写,以一种毅力上高原,在高原上艰苦跋涉,这是我理解的一种慢。完成自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这也是一种慢。可以有突然的语言的闪光,可以有神现的诗篇,但作品中所体现的整体上的“重”却不可能一下子达到。重新读北岛、于坚、杨炼,从中可以读出一些语言上的败笔和质地上的粗糙,但他们的重量却依然是不可企及的。这是慢的,蜗牛的慢。
    22 天气。再没有天气变化对我写作影响更深更尖锐的了。在刺眼的阳光下,我的思维迟钝得像一块石头;阴天让我安静地坐在书桌前阅读。如果在雨天写不出一些文字来,对我是一种罪过。我印象深刻的于坚的金色的黄昏,韩东的干燥(西安)和雾(南京),徐江的深秋与初冬季节,张曙光的一年到头地落雪,以及博尔赫斯的雨季,里尔克清晨的薄雾。天气是如何进入一个人的写作并影响其写作的呢?这简直是一种生命之谜。
    23 界限。不要试图去理解别人,你所能理解的界限其实就是你自己。一个诗人,需要的不是党委书记般的洞察力(看到他人的灵魂里),诗人有一颗过分丰富的心灵,但他却不掌握开启别人心灵的钥匙。写作,就是让生活成为生活本身,让观察成为观察这个行动本身,物成为物本身,不要越俎代庖。能有几个人做到呢?我们都在迫不及待地为他人立言,我们试图让我们的嘴说出“他人欲言而不能言”的东西,成为戒律制定者,真理的布道者,然而被遮蔽的依然在黑暗中,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我说:这多余的一行让我为自己送行/你是否同时在不自量力地成为他人?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3: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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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屋顶花园的短暂夏季。美好的生活只能用来憧憬,它永远蹲伏在不远处。我在去年秋天装修了自己的房子,并在书房外面修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处在五楼楼顶的花园,正好对着书房门。修好后就是初冬了,这让我有了充分的理由企盼一个繁华似锦的夏季——我已向多位朋友发出预约,让他们到我的屋顶花园小坐。在夏季还没来临之前我写下这些文字,我相信它们会在夏季失去意义。
    写作是另一种期待:永远相信能写出更好的,但永远只能写下能够写出的。这是一种带有自我惩罚色彩的小小的悲喜剧。和西绪弗斯推石上山不同,写作是看到了山峰却永远难以真正抵达,看到的是一座山峰,自为的是另一座山峰。
    25 文体。诗歌是否还是一种文体?我对此持有深深的怀疑。和说人是一种会使用语言文字的动物一样,这样的概括是削足适履或大而不当。文体对诗歌的概括力已经失效,诗歌早已蜕下了这层皮,它已经获得了新生。我们应换一个说法来概括它,比如说“诗歌”,诗歌就是诗歌,这样的概括说明诗歌已膨胀到了何等地步,我甚至希望它和人平等相处。
    26 家乡话。有两类人在说:家乡人和离开家乡的老干部。非到了“德高望重”的程度,“家乡话”是绝不自信出口的。
    27 把自己彻底干掉。因着多年的劳动所形成的老茧使我的皮肤不再敏感,这和因多年的握笔操练所形成的艺术观念指挥着我的头脑一样,我不再怕被人指责为“活儿不好”,我是一个不错的工匠了。然而可悲之处正从每个字迹的缝隙里渗出。每个字都被缚上了,他们不愿呆在被指定的位置,它们这样要求我:
    把自己彻底干掉,
    那可怜的青春小趣味!
    28 解释。需要过多解释的诗不是什么好诗。有太多的诗歌,它本身是个耀眼的发光体,但它的内部却是黑暗的,滚动着盲目的岩浆。我至今对《荒原》耿耿于怀,它像一块巨石立在道上,每个想要路过的人都要设法绕过它去。它本身不发光,它的光源来自对它的注解。我相信一首真正的好诗让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它是自足的,它的呈现是完美无缺的,它不会为“评析”“细读”留下太多的空间。有人在专门写着让人解释的诗歌,它为解释者预留了大片的空间,故意授人以柄,他关注的不是诗歌自身,而是“充分的解释性”。
    29 手淫与忘记。我不知道别人都选在什么地方手淫,那么多手淫者,我却极少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人们都像猫一样把自己拉下的东西埋上了吧。这是一个普遍的小秘密。
    通过偏头疼和手淫,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体。如果我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就可以以此去忘记一个美女。
    因此,一首诗的可怕之处也在于它对读者的充分满足性。不要为读者想得太多,要对读者留下遗憾,让读者跃跃欲试地填补某些“漏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符合普遍的读者参与心理。
    30 觉醒。有人在学龄前开始成为手淫犯,有人却在离休后还处于包茎状态。人们对身体上某一部分的觉醒与利用是如此之不同。对于身体的不同对待也多少反映了不同的写作趣味。
    31 空虚与充实。“不断更替的充实和空虚,蕴藏着诗人成长的全部奥秘。”(杨炼)
    我对一次沉痛淋漓的大便行为总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情,因为它们处在我的体内,使我周身不爽。我排下了它们,一抬手将它们冲走,我得到的不是空虚,而是充实。这也是我对上一句话的理解。
    32 绝望。绝望是一种过分强烈的情感,因其过分性而使人难以把握。最绝的绝望应该看得到却得不到,这样的绝望让你充满希望,难以释怀。一去不复返。自动放弃后的悔恨交加。我为此写过《我爱夏天》,这是一首绝望之歌,在它的身体上,有一把自设的暗锁。
  33 一个诗人的惯常姿态。“当我凝视鸟巢——我想象了树上的鸟的生活。”(岩鹰)这是一个诗人的惯常姿态。我现在要求自己只凝视鸟巢,我也想象了鸟的生活,但它首先是和鸟巢分离的。“凝视”分为“鸟巢”和“鸟”,两者在一个诗人的眼里再不应有必然的联系。“让玫瑰的美来源于它自己的花瓣、芳香和花色。”(古米廖夫)
  
  34 不可能的黑。这个词太黑暗了,几乎没有一扇窗可以让人进入。有许多类似的词汇,它们生硬、黑暗、封闭,却貌似庞大、繁复。这是一些标准的语言肿瘤。
    35 奇迹。每个人的命运中都会有小小的奇迹出现。这所有的奇迹都有着天生的平等性,无所谓哪个更重要。写作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交换奇迹的过程。
    36 关系。一个人在一刹那间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做爱。仅仅一次,便可以使“关系”深入到体内,到达一种豁然开朗的地方。虽然是一次小小的抵达,却能达到最黑暗的底层,在身体上,就再没有什么值得去遮蔽了,这样的关系是最“瓷”的——我们甚至可以忽视“进入”的方式。
    我相信在诗歌写作中也存在这种“进入”。
    37 小之又小,直至消失。(写在《小之又小》后面)相对于街道,这是几株植物;相对于身体,这是几根毛发;相对于我自己的生活,这却是全部。我的生活小之又小,直至在众人的眼界中消失。
    夏至就是夏至,而不是“下至”;“啊”是一种与声带有关的空气流动;“小之又小”就是大,因为它太小了,成为了一个点,比如《小之又小》;《老家伙》是一首绝望之歌,那个斜倚在沙发上的裸体老人,我最大的冲动就是为他加上一套外衣,让他显得“德高望重”,继续在这世上的呼吸。
    我喜欢小的东西,但不是“一滴水中映现世界”的“小”,这里的“小”就是一滴水,它不必去映现世界,它只需要呈现它自己,它就是一个大世界。 
    永远不要对一首诗要求太高,在我们的生活中,一首诗的作用小之又小,几乎是无用的。
    38 朗诵。至少有两种朗诵。诗人对自己作品的朗诵,我喜欢那种最质朴的朗诵,于坚的口吃不清的云南方言,伊沙的大气淋漓,何小竹的散淡与随意,杨黎的怯懦的四川话,徐江的深情,沈浩波的磅礴……我相信这与他们写作时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是相同的,他们的声音与自己的文字是同质的。另一类朗诵为我所不喜欢,他们想通过声音使自己的作品获得某种附加值,想将自己的作品通过声音予以美化,这是一种对作品的阐释而不是呈现。还有一种“配乐诗朗诵”,我不认为这是对诗的朗诵,我更愿意把它视为某种表演,这是一种类似于正步走的东西,是一种过分仪式化的玩艺,它带来的是对文字的曲解与强奸。
    39 梦游。“小时候我听到过许多有关梦游的神秘传说。我有过一次梦游的经历。那是在刚读小学时,寒假,我到二姨妈家串亲戚。到了晚上,我被安排与三表姐在一个床上睡。那时候我已有过手淫的经历,对于大人的安排我感到不可思议。我记得那天我磨蹭到很晚才上床,躺得像干燥的木棍,生怕被窝里起了火。我的梦游就是在那个晚上发生的。第二天一早,大人们就问我:你怎么站在屋里撒尿,告诉你厕所在哪里你理都不理。我突然记起,昨天夜里我是尿急,急急地下床,开门,门却如何也打不开。看看四周无人,就在屋里解决了。在我记忆里,这一切都是秘密的,没有第三者在场的。而事实是,屋里当时有很多人,大家都在聊天,看我光屁股撒尿。”(《在故乡上空》)
    梦游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在梦游者看来,就是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一切行动都是真实的,只不过这真实被梦涂上了一层透明的唾液。在他人看来,梦游者却成了“玻璃人”,一切都是透明的,连同那颗怦怦跳动的黑暗的心。
    梦游是如此可怕,自以为是,却通透无比。
    40 书。“书是一个小世界”(罗兰 巴特)吗?我承认我离不开书,但这并不证明书就多么高明,离不开是多年的阅读惯性造成的。每一本书都是简单的,和一个人相比,一本书要简单得多。永远不要把书和精神、心灵之类的东西拉到一起,不要人为地为书加冕,一本书就是一些纸张和文字,书本身没有灵魂,灵魂要沿着写下它的那只握笔的手往上寻找。我相信大多数书只是一些呕吐物,书的作用在于培养人们的呕吐习惯。
    41 乳房。这个词可以拆开来赏析。乳和房。每个人都不可能离开乳,为此,我们应该有一种感恩的心情。房是一种带有美感的东西,灵魂的起居地,同时它也有好坏之分。我们应该以建筑学的眼光来看待它。房子的地点、造型(其实是千差万别的)、性格、颜色等,离开这些而孤零零地谈“房子”,就是外行,就是没品味。
    42 “我的朋友胡适之”。
    “他们蔑视世界是从蔑视同行开始的。”
    “在一起聊聊诗、家庭和爱人的工作。”
    “他们拥有同一些汉学家朋友。”
    “听说没有真诚的阅读与倾听。”
    “都是一些人到中年的知识分子了。”
    “他们所干的勾当会像赵忠祥的假头套一样,成为全国人民的秘密。”
    ……
    43 难度。一直有人在呼唤“写作的难度”,在提倡诗歌技艺的“修养”。这么说无所谓高尚或低下,问题是很多人做走了样。茅盾修辞、悖论、反讽、装饰性风格以及所谓的“情感的高贵”,比如“运用知识学意义上的想象处理与之截然相反的乏味生活的《偏移》同仁”,“钟鸣安放在《树巢》《历史歌谣与疏》里那些精微考究的偏僻知识相互嵌套的风格变体中的有意以杂糅的语言偏离时代磁极的古怪指针”,这是真正有“难度”的写作,它的难度在于便秘式的下笔前再三踌躇的紧张心态,一种不自信的打扮,直接带来的后果便是阅读的难度(“被再读”性?“无一字无来历”?),甚至都失去了可交流性,成了一块黑暗的语言实心球。
    手艺高超的护士在下手前总是告诫自己的病人:臀部放松,再放松。
    44 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在立交桥下的人群中,我发现了自己苍白着脸;在讨价还价的菜市场上,我像一个按剑的旧贵族却羞于出手。我从何处寻找自己?我的诗人身份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确认?谁确认?”
    他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时常逸出自身的思考者。“写作飞翔于日子的上空”(陈东东),只有语言能够使他获得某种身份的确认,是他的“获救之舌”,“对于他,意味着从日常辛劳和他的工作里获得宁息。”(埃利蒂斯)
    诗人被自己的写作所吞噬,他将真正失去他自己,并最终伤及自己的诗歌。
    45 两只母耗子。阿坚的《养育》和杨键的《母爱》,这是我在去年遇到的两次激动的阅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写起了母耗子。阿坚正在为商务编写北京山峰辞典,他在踏遍群山的同时竟写出了这样母性缠绵的作品,让人惊奇;杨键让人从一群耗子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生活,一种地处灰暗郊区的田园生活。这是两个男人的不约而同的温柔一现,和日本插图画家岩村和朗的《十四只老鼠过冬天》一样的温馨与人性。
    真正感人的是对人性的最深切的关注,这也是诗歌情感的秘密通道。
    46 诗人的发言。诗人的发言是断片式的,吉光片羽的,结论型的,不需要逻辑和证据的,如杨黎的《杨黎说:诗》,于坚的《棕皮手记》。诗人的发言往往只对诗人有效,诗人们之间有一套秘密的钥匙。用知识、逻辑、专业术语去罗织,去证实,一篇论文的有效部分可能只有一两句话,对诗人来说往往是一种浪费。
    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发言,我反感诗人通过诗以外的方式发言,想得太多我会觉得无能为力。但很多人忍不住要说很多,他们的发言方式往往是硕士论文式的、引经据典的、众口一词的、自辩与饶舌的、向前辈诗人行“注目礼”式的、进献文般的“语言操练”, 除了帮凶与邀功的意义外,它一钱不值。
    47 后口语写作。我现在所理解的后口语写作是这样的:
    A 、此处的“后”不是“后现代”的“后”,不是英语中的post,甚至不是“前后”的“后”,它不具有时间性,而只是一个标识,一种说辞。“他们”中的优秀诗人是前口语还是后口语?“非非”是前口语还是后口语?我理解的“后口语”这一说法只是针对80年代的口语写作中的类似于“口水化”的失败芜杂的部分,它是对此的自觉的规避与提升。
    B 、“后口语写作”不具有流派写作的特征,它只是指明了一种健康的、对汉语诗歌有建设意义的写作方向。
    C 、因此,后口语写作并不排斥其他的写作取向,它是对“前口语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的双重反驳与净化。它将以自身的不断努力来建设一种更轻松更本真更具交流性的诗歌道路。
    D 、后口语写作并不只是单纯的语言问题——口语。事实上用什么样的语言写作是个很本质的问题,选择什么样的语言也就选择了什么样的诗歌,选择了什么样的写作资源。
    49 与罗伯特.李共饮下午茶。在即将到来的一个夏日的午后,太阳懒懒地照在屋顶花园的游龙草上。这个午后寂静、空旷,似乎全城的人都在睡午觉。我坐在自己的花园椅上,手里捏着一本书。从早晨到午后,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书名:《语言:形式的命名》。什么意思?特别是中间那个神秘的冒号,到底在起一种什么作用?这和“罗伯特.李”这个名字有没有某种相关性?(李曾经是个诗人,但后来他出国了,成了+籍华人。他说他已脱下了诗歌的脏外套。)这本书有我喜欢的装饰风格,墨绿的底色,简洁有度的封面,大方的开本,适当的厚度,美妙的纸张,可以置放于书架的任意位置。
    就在前一天晚上,来自沃克镇的李打来电话,他说他就要与我做一次长谈,最后我说:那就来吧,一起喝喝茶也好。
    然后就有如下几个结果: 
    A 、从阳光照到我的脚上开始我就等啊等啊,直到黄昏降临,李也没有如约而至。
    B 、也许是时间出了问题,几个过分清晰的时间并没有连成一条线,我与李在两条线上擦肩而过(我们相互看到了对方却“相见不相识”)。
    C 、那天的确相见甚欢,但具体都谈了些什么我已经了无印象,现在能记住的只是那次谈话的情景:天气、声音、茶、表情。这些表面的东西比谈话的主题更重要,更容易进入个人的存储器。最日常的经验能够进入个人历史的往往不是主题,而只是一些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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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3:05:12
朵渔 : 为什么普遍写得这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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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2大地震,不仅制造了巨大的人间灾难,也催生了一座空前庞大的人文废墟:成吨的地震诗歌,将我们滥俗、贫乏的精神底里彻底暴露。以我不完全的观察,称之为“地震诗”的分行文字,大概有上万首吧?就其瞬间所形成的规模而言,不由让人联想起共和国历史上历次群众诗歌运动。诗人们什么时候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惯性:凡是群众热心参加的事情,我都要参与一下。到底哪里出了毛病?时至今日,在大批滥情的、抒情模式基本一致的地震诗歌面前,我仍然觉得恐怖,也很沮丧,因为我也在其中。
  
  在我看来,这些分行文字中真正能称之为“诗”的很少,寥寥佳作更是被掩埋在统一标号的水泥废墟之下。我的判断基于这样一个诗歌常识:诗歌不是一件简单的抒情工具,它更是一种基于个人心灵的语言创造。它是最具个人性的创造活动,它也是一个民族文化中最富活力与创造力的部分。诗歌不是不可以抒情,它在本质就是抒情的,但它不应该成为工具——其工具性表现在被某个事件、某种潮流、某种意识形态临时征用,以一种突然爆发的方式达至某种具体的目的。“地震诗歌”的被征用是显而易见的:它作为一种心灵抚慰剂而汇入集体的大合唱,它在自我感动的同时冀望于感动众人。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诗人写诗以求心安理得。它可能已经做到了“自我感动”,但它“感动众人”了吗?我自己的感受是:普遍的矫情、造作、主流、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听到的声音是:诗人们的表现甚至不如文学青年。更为恶劣的是,像忽如一夜梨花开一般,诗人的整体形象再次被败坏。
  
  这样的判断面临着一种强大的道德伦理的压迫性责问:在灾难面前,在“大是大非”面前,写得好与不好还重要吗?诗人还需要考虑什么隐喻、转喻、修辞、技法吗?似乎,写好写坏只是无关紧要的美学问题,而写与不写才是最致命的道德问题。在灾难伦理中,永远是道德压倒美学,追问一首诗的“好坏”似乎是不道德的,“失败”已经不存在了。在这里,美学与道德的责任伦理似乎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分野。而我认为,无论就美学准则还是道德伦理来判断,“地震诗”都普遍很差。
  
  在灾难面前,处于强烈的情感漩涡中的诗人们随手写下一些什么,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灾难时刻,永远都应该是属于诗的时刻。然而一场地震,却将许多人震出了原形,让人始料不及:原来诗人是如此主流、如此爱国、如此乖顺的啊。也许是灾难来得太过直接、太过强烈,诗人们处于情感的挟裹之下,几乎失去了反思的能力,更多呈现出一种原始的、粗放的、青春的、狂热的浪漫主义抒情风格,离多元冲突的、思辨与批判的现代性很远;而在经验上,多数人除了坐在电视机前流泪,大概再没有其他的经验方式了。那所谓的“感同身受”,所谓的“今天,我们都是汶川人”,难道不是一种自我感动、自我升华吗?你脚下的大地也许在那一刻轻轻晃了两下,但你不在灾区,你活得好好的,有电视看,有饭吃,最多不过是不再娱乐,不再作爱;你的那些二手经验,大多是被选择、被放大、被扭曲的经验,带有一定的公共性,如此而已。你在一堆二手经验上抒情、抚摸,想以此慰籍大众,这不仅仅是诗歌美学的失落,更是一种道德的堕落。再看看那所抒之情,大多数主流得让人心惊肉跳,流氓们一夜之间都乖了,仿佛地震震出了一个新的国家,仿佛政府和军队也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属性。由此,“多难兴邦”的逻辑才会成立。
  
  几乎是在地震的当夜,我就在笔记本上胡乱写下了数十行文字,我知道这不是诗,完全是下意识的情感宣泄,自我安慰。第二天,看电视,再次接受震撼教育,再去写下不同的文字;如此重复了三四天,都是写来改去。直到第四天,我觉得我可以把它写成一首诗了,因为这里面已经有了一些清晰的情感和个人性的思辨,而不再是简单的情感宣泄与认同。我把它写下来,贴在我的博客上和专栏里。我知道这首诗会“被用”的,它的确有一定的使用价值,但它情感复杂,价值取向不入主流,使用起来也并不顺手(事实上,这首诗的被使用情况五花八门,除了民刊《诗歌与人》原版照登外,其余十数种发表版本都是删删改改,各取所需;最让我感动的一版是《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与我就修改状况字斟句酌;最严重的情况是《新京报》版的,竟遭“腰斩”,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发表了“半首诗”!),当时,已容不下任何异端的声音,“政治正确”压倒一切。诗之被用,不过如此。我作为诗人,所能做的就是写下,如何被用,我只能听之任之。韩东“表扬”我“勇敢”(韩东说:“这种时候,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都是轻佻犯贱。正如朵渔在他‘写地震’的诗里所言,会沦为‘刀笔吏’。即使有沦为刀笔吏的危险,朵渔还是写了,这说明了他克服犹疑的勇气。”),我不是勇敢,本能而已。克服犹疑的过程是多次修改,修改的过程也是“诗人的本能”对“人的本能”的必要修复。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写一首诗时,就有必要自觉去维护一个诗人在手艺上的基本尊严,而不是简单的加入唱诗班。如果写不好,或写不满意,就不应该把它拿出来,并以此来赚取所谓的道义承担。在灾难面前,诗人也是弱小如常人的,如果没有艺术的力量,你的那点慰籍简直微不足道。诗人有自己最基本的道义承担:维护诗歌本身的尊严。艺术的力量也正来源于此。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好,其他附加的承担都将是虚幻的,或适得其反的。
  
  我写这首诗的题目叫《今夜,写诗是轻浮的……》,轻浮,更多指向一种自我批判,羞愧、懦弱、无力感。那些轻浮的家伙,也许永远都无法正确理解“自省”的含义。有人据此与阿多尔诺的那句名言“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巧做对比,其实是没什么可比性的。野蛮与轻浮,两种指向不同的情感。奥斯威辛是人类自身罪恶所造成的黑暗,这种人为之罪至今不散,就在我们身边(写作此文之际,我看到在贵州某县所发生的“打砸抢烧”事件,那似曾相识的“被自杀”,那一成不变的宣传口径,那拒不解释的霸道嘴脸,简直让我这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出离愤怒!);而地震是大自然的瞬间性灾难,让我们求告无门,让我们学会敬畏和有节制的生存。地震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一种像奥斯威辛那样的“人类之罪”?就是当它具有“*”的因素时,它才不仅仅是天灾,而是野蛮的罪。天无可怨人却可尤。灾难面前,诗人更多的是一个质疑者、见证者、提意见的人,而不是合唱、称颂、匍匐在地。从被逐出理想国之时,诗人的命运既已注定。
  
  若说此诗与阿多尔诺有关,可能与他的“否定辩证法”精神更为接近一些。在他的《文学笔记》里,阿氏曾以其一贯的“否定辩证法”来谈论抒情诗与社会的关系。抒情诗深陷于个性之中,但“仅仅只是个人的激情和经验的流露,还不能算是诗,只有当它们赢得普遍的同情时,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如何获得普遍性?必须通过语言的思辨,质疑,思考,以及作为思考的结果——思想进入诗歌,才会带来普遍性,而不能仅仅“满足于对普遍的事物和周围的环境的朦胧的感受”。思想的进入不是简单的照搬,它依赖于对事物本身的认识能力,和对充满矛盾与冲突的社会世象的整合统一。诚如歌德所言,“你不懂得的东西,你就不具有。”如果你的认识是盲目的,单维的,一元的,你就很难获得普遍性。在这样一个时代,即使你不关注社会,你本身也带有了社会性。社会对人的压抑越厉害,诗人们的反抗就会越有力,甚至逃避(与复古)也具有了某种反抗的意味。其中起关键作用的还是语言。语言在我们的身体内萌发,用以表达一个内在的自我,同时它又是概念的媒介,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同普遍性和社会发生关系。语言是主体对客体的献祭,是“主体把自己当作客体献给语言时的自我忘却”。也就是说,是语言在最深处将诗与社会联系在了一起,“从而,抒情诗不再流于口头谈论和报道社会而富有社会性,而是以愉快的表白与语言自愿的结合而富有社会性”。
  
  以阿多尔诺“否定辩证法”的理路来看,诗歌的美学伦理与道德承担不是相互凌驾与否认,二者的平衡端赖于诗人对现实事物的认识,和对语言的应和与创造。秉持诗歌的常识和诗人的心灵去创造,所谓冲突就不会存在。在这样一个“地震时刻”,偏狭、盲目、创造力差,才是诗歌的大敌;浅唱低吟不仅是不道德的,更是蒙昧的。如果你写得差,就不要以道德承担来遮羞;如果你只字不写,可能是出于对诗歌美学的敬畏,也可能只是你的发声器官一时出了问题。无论如何,写与不写,都不应作为一种道德评判。而普遍写得那么差,才是诗人们应该被问责的。
  
  2008.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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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板如歌发布于2010-01-24 23:14:32
清水江君辛苦.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4 23:19:40
回复 12# 的帖子
呵呵,不辛苦
别说俺过度灌水就是了
乐意看到诸位来读一读
问好如歌兄

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5 21: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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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父帖




                                                                                                ◎雷平阳








像一出荒诞剧,一笔糊涂账,死之前
名字才正式确定下来,叫了一生的雷天阳
换成了雷天良。仿佛那一个叫雷天阳的人
并不是他,只是顶替他,当牛做马
他只是到死才来,一来,就有人
把六十六年的光阴硬塞给他
叫他离开。而他也觉得,仿佛自己真的
活了六十六年,早已活够了,不辩,不说谜底
不喊冤,吃一顿饱饭,把弯曲的腰杆绷直,
平平地躺下,便闭了眼
如果回顾他,让他在诗歌中重生
让他实实在在地拥有六十六年
是我的职责,我将止住一个诗人对虚无的悲哀
并尽力放大一个儿子灵魂的孤单
迷雾只为某些人升起,金字塔一样的火焰
炙烤的是狮子、老虎、鹰隼和鬼怪
他上不了桌面,登不了台,一个老农夫的儿子
在有他之前,悲苦已经先期到来,第一声啼哭
便满嘴尘埃。老农夫的妻子
抱着他,逗他:“笑一下,你笑一下。”
他就笑了,一张被动的、满是皱纹的笑脸,像老农夫的父亲
心有不甘,隔了一代,又跑回来索取被扣下的盘缠
围着他的棺木,我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
给长明灯加油时,请来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给他烧些纸钱,寒露太重,路太远
我就想起,他用“文革体”,字斟句酌
讲述苦难。文盲,大舌头,万人大会上听来的文件
憋红了脸,讲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声咳嗽
吓得脸色大变。阶级说成级别,斗争说成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够格,配不上
却找了一根结实的绳索,叫我们把他绑起来
爬上饭桌,接受历史的审判。他的妻儿觉得好笑
叫他下来,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赖在上面,命令我们用污水泼他
朝他脸上吐痰。夜深了,欧家营一派寂静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从火塘到灶台,从卧室
到猪厩。确信东方欲晓,人烟深眠
他喊我们跟着,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谢时代,让他抓出了自己,让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开战。他的家人
是他的审判员。多少年以后,母亲忆及此事
泪水涟涟:“一只田鼠,听见地面走动的风暴
从地下,主动跑了出来,谁都不把它当人,它却因此
受到伤害。”母亲言重,他其实没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头又撞上了雷霆和闪电,他那细碎的肝脏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强力的震颤。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净的骨头,放入脏水,洗了一遍
我跪在他的灵前,烧纸,上香
灵堂中,只有他和我时,我便取出刚出的新书
《我的云南血统》,一页一页地烧给他
火焰的朗读,有时高音,烧着了我的眉毛
有时低语,压住了我的心跳。白蝴蝶抱着汉字
黑蝴蝶举着图片,一切都很生癖,为难他了
我想请那个扎纸火的道士,给他扎一个书生
他也该识文断字,打开慧眼。但忍住了,听天由命
他该如何如何,他该怎样怎样,一生
他都在接受,从没选择过,从没发言权。这一次
我们不要插手,不加码,不沾边,不上纲上线
再不能逼他了,1974年的冬天,大雪封锁滇东北高原
粮柜空空,火塘没柴,一家人跟着他吃观音土
喝冷水,感觉死神已在雪地上徘徊
一小块腊肉,藏于墙缝,将用于除夕,五岁的弟弟
偷了出来,切了一片,舍不得吃,用舌头舔
他发现了,眼睛充血,把弟弟倒提起来
扔到了门外。雪很深,风很硬,天地像个大冰柜
光屁股的弟弟,不敢哭,手心攥着那片肉
缓慢地挪向旁边的牛厩。牛粪冒着热气
弟弟把肉藏进草中,才把冻僵的小手和小脚
轮流塞进粪里。母亲找到弟弟,像抱着一截冰块
疯了似的,和他拼命。他不还手
胸腔里的闷雷,从喉咙滚出来
像在天边。我们都看见了他的泪
像掺了太多的骨粉,粘乎乎的,不知有多重
停在脸颊上,坠歪了他的脸。他又一次
找了根绳索,把自己升起来,挂在屋檐
一个还没有嚼完黄莲的人,想逃往天堂
谁会同意呢?他被堵了回来。五岁的弟弟
从牛厩中找出那片肉,在邻居的火上,烧熟了
递到他的嘴边。他一把抱住弟弟
哭得毫无尊严可言。为生而生的生啊
你让一个连死都不畏惧的男人,像活在墓地上面
1982年,水里的青蛙、鱼虾,地下的石头、耗子
埋得最深的白骨,成群结队,跳了出来。它们来到阳光下
寻找和确认它们的主人。土地下放了,每一颗尘埃
有了姓名,每一条沟渠,变成了血管。大地上,到处都是
砰砰直跳的心脏,向日葵的笑脸。他和他的几个老哥们
提着几瓶酒,来到田野的心脏边,盘腿坐下,开怀畅饮
不知是谁,最先抓了一把泥土,投进嘴巴,边嚼边说
“多香啊多香!”其他人,纷纷效仿。用泥土下酒,他们
老脸猩红,双目放光,仿佛世界尽收囊中
醉了,一个个打开身体,平躺在地,风吹来灰尘和草屑
不躲,不让,不翻身。不知是谁,扯着嗓子
带头唱起了山歌:“埋到脖子的土啊,捏成人骨的土……”
泪水纷纷冲出了眼眶。就像比赛,他们边唱边哭
有人噎住了,有人把头插进了草丛,有人爬起来,扒光衣服
在田野上奔跑,有人发呆,有人又抓了一把土,投进口中
他睡着了,抱着一块土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
全都走了,空旷、沉寂的田野,夜色如墨,一丝白,是霜
我的弟弟,四十不惑,跪到了我的旁边,又一条汉子
曾经在我面前,哭得用孝帕死死地捂住双眼
“如果他能活过来,别说纸钱,把我烧给他
我都没有怨言。”弟弟是个民工,也是睁眼瞎
和他同命,有力使不出来,有苦不敢对人言
活在生活的刀刃下。入殓时,他的眼睛留着一条缝
是弟弟帮他关了浮世的门,又顺手拉响天空的门铃
多年来,弟弟举家漂泊,到处卖苦力,但总是两个月时间
回家一次,给他理发,修剪指甲
还领着他去了一趟昆明,爬上了西山龙门
眺望了五百里滇池。照下的相片,他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后
身无长物,却仍然放在贴身的衣袋,偶尔翻出
一看就是半天。弟弟总结:他的六十六年
一直在一根烟囱里,浑身黑透了,向上攀登
刚看到了天,一朵乌云,又遮住了天
他的两个姐姐,一个下落不明,一个风烛残年
两个哥哥,家族的坟山上,地心里喝酒
两堆白骨,一堆劝另一堆:“你腰疼,多喝一点。”
另一堆又推回土碗:“你的风湿病复发了
还是你多喝一点。”其他的穷亲戚
也是些泥土捏成的牛马,在山坳,在田间
弟弟去报丧,猛然跪下去,没有一个
表现出惊愕。仿佛他已活了几百年,仿佛
只要他还活在他们中间,他就会堵断
每一个溃逃者的路线。鼓队、狮舞、唢呐手、山歌王
猪羊祭、三牲祭、花圈、家祭、牌坊、纸幡
和挽联,鞭炮炸掉菜园,孝子像白鹤,葡伏在地
空气中的寺庙里,也许有人哭得死去活来
他的葬礼上,人们在狂欢。喝醉了的人
把赌桌掀翻,有人提议,这种人
应该跪在灵前,头上点一支蜡烛,天天给亡人点烟
我的哥哥,沉默寡言,关键时候,平息了争端
“都是亲戚,谁都不准丢脸!”
这一个他的大儿子,宅心仁慈,娶老婆
快嘴李翠莲,交的朋友,父死守灵扶尸睡
逢人从来不说鬼。生前,他和大儿子
炉盖上喝葡泉二曲,一人一斤,你不推我不劝
你不语我不言,两个哑巴,两张红脸
鸡叫了,站起身来,不知是谁,拉开门
菜地里摘了个苹果,嚼了一半,随手就丢给了
早起的土狼犬。多么忠诚的土狼犬,守门十多年
没咬过谁,也没让谁顺手牵羊。1993年
乡政府的打狗队,开进村来,远远地,它嗅到了
杀气,躲进了母亲的寿木。越安全的地方
越危险,土狼犬,被揪了出来,当着母亲的面
胸脯张开一张嘴,吞下了一颗飞来的子弹
那晚,他和母亲坐在屋外,望着天,又不敢
骂天不开眼。天一亮,两个人,折腾了好久
才从狗心上取出了那颗子弹。葬它于篱笆兮
守我田园;葬它于树底兮,魂附树体
可以登高望远。半个月后,他进城取钱,二儿子的稿费
200元,四分之三,藏在鞋内,四分之一
大肚子收音机,买了两台
他跟小儿子吹嘘:“一台随身带,另一台
放在家里,出门时打开。小偷光临,听见声音
肯定不敢胡来。”用收音机守门,他唯一的秘密
哦,跪在我旁边的弟弟,时间仅仅
过去了十年啊,那个五十岁的农夫
他怎么就花光了土地到手的喜悦,抛弃了
衣食不愁的信仰和现状?你听,吊孝的人群中
一个驼背,正跟一个瘸子说:“他肯定是死于胃病
他的命多硬啊……”的确,在矮人国,他的后半生
就像个生活的巨人,集市上买肉,柜台前沽酒
花小钱,眼都不眨。生点小病,就住医院
身上装着的药丸,五彩斑澜。多么难以猜度
从黄莲中嚼出了甜,像在地狱的深处,刨出了桃花源
鬼迷心窍,可他仍然迷恋着野草越长越深的村落
打工回来的年轻人,看见他挖地,问他
“还没挖够,是不是土里埋着宝石和银元?”
他的儿女们,也在外面,话不顺耳,但他从不接茬
最终,艰辛的劳作还是又一次击溃了他
一把老骨头,秋风里冒大汗,风寒,继而毁掉了肺
为此,他住进了医院。同一间病房,都是等死的人,
他眼皮底下一张张床,空得很快。来填空的人,也是农夫
不敢问价,像进旅馆,住一夜,抬回了家
他的嘴一度很硬,不相信死神就在床边,他有着
足够多的未来。崩溃始于手术前,他说他的眼前
全是刀光,手不听话,双脚发颤,小儿子抱着他
多像抱着一台点火后没有开动的履带式拖拉机
后来,是他自己稳住了,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床沿
深深叹一口气,他说起了他见过的死——
某某死于天花,某某死于饥寒,某某死于溺水
某某死于武斗,某某死于暴饮,某某死于屋塌
某某从高空坠落,某某在狂笑中突然翻白眼
某某喝了农药,某某在批斗时倒下
某某被人奸杀,某某走暗路头上挨了一砖
某某触电,某某被牛踩扁,某某至今还在刑场上
胸口上的桃花,开得很艳……像阎王的生死薄
他罗列了一串,有的还是我少年时的玩伴
与死去的人相比,他说他多活了这么多年
没用推车,他自己走进了手术间
母亲坐在空空的走廓,我和哥哥弟弟,在厕所门前
不停地抽烟。妹妹在家煮饭,电话里一直在问
有没有危险?苍天有眼,他果然只是跟死神
打了一个照面,问安,再见。他能转身回来
我们为此举办了一个家宴。他以水代酒
戒烟,发誓要丢开与他搏斗了几十年的农田
灵堂里这些亲戚,有几个正在回忆
他几年前从医院出来时的笑脸:“一点也不像地狱中
回来的人,走路比别人还快。”亲戚们说着说着
女的哭了,男的点支烟,放到他的灵位前
我的膝盖,疼得钻心,弟弟也换了几次姿态
那时,夜已深沉,一颗颗飞起的尘埃正落向地面
香灯师把嘴贴着我的耳朵:“这么多孙子
把他们换上来,你们不能跪久了,明天还要出殡。”
时间刚过去半个月,我已记不清,那天
是谁扶着我从灵堂走到了屋外。落了几天的雨
突然停了,星汉灿烂,河堤上的核桃,枝条上扬
奋力向空中,排放着悲哀。牌坊上的对联
“人间才少慈父,天堂又增神仙”,碘钨灯照着
斗大的字,松枝丛里,像群侍机跃出的狮子
从老祖分支,他的这一辈,除了姑妈,还剩下
他的一个堂哥,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年轻时弹月琴
村子里第一个骑自行车,中山服,翻毛皮鞋
垂垂老矣,硕果仅存。一个人缩在灵堂的角落
几天来不舍昼夜,手上始终握着酒怀,就像那一辈人
的代表,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奈何桥头,一脸的灰烬
偶尔,从年轻人手中,拿过话筒,苍茫的夜空
响起悲怆的孝歌。都送走了,留一个人在世
老木匠的眼眶里,似乎翻动着一缕地狱的凉风
无论何时,都应该是圣旨、律法、战争、政治
宗教和哲学,低下头来,向生命致敬!可他这一辈
以上的更多辈,乃至儿孙辈,“时代”一词,就将其碾成齑粉
退而求其次的生,天怒、土冷;只为果腹的生
嘴边上又站满了更加饥饿的老虎和狮子;但求一死的生
有话语权的人,又说你立场、信仰、动机
没跟什么什么保持一致。生命的常识,烟消云散
谁都没有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心。同样活于山野
不如蛇虫;同样生在树下,羡慕蚂蚁
去年秋天,几个朋友,想看一眼诗人的故乡
辽阔的昭通坝子,水稻和蜻蜒翅膀下的路
越野车一再熄灭,坑连着坑,我们仿佛是去造访山顶洞人
从昭通城出发,五公里路,用时近两小时。门前的小路
比几个月前我来的时候更荒,青草盖住了月季
水沟很久没人光顾了,青苔封住了水。几颗花椒树
满身是刺,被蛛网一层一层地包裹,像几个巨大的棉球
如今用作灵堂的地方,堆着玉米的小山,刚一进门
我就看见他苍白的头,像小山上的积雪
喊一声“爹”,他没听见;又喊一声“爹”,他掉头
看了一眼,以为是乡干部,掉头不理,在小山背后
一个锑盆里洗手。念头一闪而过,那小山像他的坟
走近他,发现一盆的红,血红的红。他是在水中,洗他的伤口
我的泪流了下来,内心慌张,手足无惜
也就是那一天,我们知道,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灵魂走丢了。自此,他必须成为母亲的影子
而他,满世界的人,也只认得出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这守灵之夜,在这他人世的最后一夜
风湿病,走路像个瘸子,但一直在灵堂和厨房之间
忙个不停。不是忙着做什么,是想忙,不敢停下
相依为命的人,冤家,债主,体内的毒素
说没就没了,多小的世界呀,转身就是脸对脸
一张嘴巴里的上牙和下牙,一颗还悬着,另一颗
掉了,明天就要入土。灵柩已擦了无数遍,暗淡之光的镜子
照得出人影,可以梳头。我劝母亲,坐一下吧
那遗世的孤独,像隐形的敌人
把母亲等同于灵前的香灰,盖棺的泥土
我们就这样,像几个吝啬鬼,从肺俯中,一分一分地拿出
夜的金币。从来都怕黑暗,却想截留那断魂的一夜
道士找了一套他生前的衣服,让一条木凳穿上
由大哥背着,为他开辟升天的坦途。那木凳
真像他啊,一副空架子,头手耷拉,麻木不仁,放在哪儿
都能认出。他走之前的半个月,已经没说过一句话
一把生锈的铜锁,挂在喉咙。每天,当太阳爬上围墙
母亲就提一条小凳,坐在门边,绣花或者择菜
他也就跟着出来,墙角的破沙发上坐着,仿佛在发呆
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个小时,有时只有十分钟
只要母亲起身回屋,他也就站起来,跟在后头
已经没有对话了,母亲偶尔说几句,也如落叶掉入空谷
有些晚上,难以成眠,他总要一再地确认
如果母亲就睡在隔壁,他才会在自己的房间,关了灯
陷入黑暗,安静地坐着,等母亲醒来
他走的那夜,两点半,母亲还听见他咳嗽
起身去看他,他正把马桶移到床边。五点半,母亲起床
摸他的脸,他已成仙。用尽一生,他都被活的念头
所牵引,终于将岁月消耗殆尽。并用死亡,一次性否定了
自己的意志。他真的不能再等?他真的
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他真的只想静静地皈依
他耕种了一生的那方地块?也许,只有在那儿
世界才合身,才是他身体的尺寸。也许,在那儿
浮世才如他所愿,等于零或比零还小一点
那儿真的很小,尽管出殡的路,孝子再多
也跪不满。头顶的天,白云再多,也露出蓝;左边的河流
水淌了几万年,也还空着一半;右边的田,年年丰收
人依然饥寒。总有些空空之所,总有些设在空处的
广场和宫殿。总有些地方,大得可以单独使用邮政编码
却荒无人烟。伏跪于路,我已被弃;背土葬父
天地颠覆。招灵之时,我们像一条线
组合成血缘,他的躯体,由人抬着,在我们头顶上,先走
他的魂魄要慢一些,踩着我们的脊梁,没有重量
他多轻啊,轻如鸿毛。跨过我的一瞬,他似乎停了一秒
那一秒,我的鼻尖,我的心尖,抵在了地面
不知那秒是何年,天上人间;不知那秒逝去后
谁还会提着赶牛的皮鞭,把我打得皮开血绽。那一秒
他的最后一秒。那一秒,我的五脏庙,亮起了
他灵柩下那盏长明灯。之后,抬棺的人,一路西去
白茫茫的路上,只剩我的妹夫王绍平,端着酒
跪谢给他搬家的人:“这是最后的时辰,请各位父老乡亲
走慢一点,他睡着了,走轻一点……。”
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了。给他的墓上
添完最后一捧土,叩过三个头,转过身,我对朋友说
——诸位,以后见面,请别喊我编辑或诗人,我只是孝子
一个只能去菩萨面前,继续哭泣的,他的二儿子
我试图给他写句墓志铭:“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
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
这个念头终被放弃,我将它写在这里,如果可能
不妨作为我将来的墓志铭。他这个农夫
和我这个诗人,一样的命运,难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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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边有个罗汉坡 清水江 发布于2010-01-25 21:32:20
其人简介
雷平阳,诗人、作家,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著有《风中的群山》《云南黄昏的秩序》《普洱茶记》《像袋鼠一样奔跑》《雷平阳诗选》《天上攸乐》《石城猜谜记》《我的云南血统》,与人合著《七个人的背叛》《第二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作品集》,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三届人民文学诗歌奖、昆明市茶花奖金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2006年度诗人奖”等。
丸子发布于2011-01-09 15:18:27
读朵渝的诗,又把我拉回了说人话的世界~

以前认为诗歌要押点韵读起来才舒服,
但是朵渝的诗打破了押韵的神话,同样铿锵有力。

感觉朵渝是个很严肃的诗人啊,他的“体制的碎玻璃”之思考,那么严肃深刻,哪像“下半身”诗人们普遍的无聊啊。有点难以理解他怎么会对下半身运动的发起感兴趣。
丸子发布于2011-01-09 15:22:14
雷平阳的,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散文。

为什么放着散文的文体不说,非要往诗歌的文体上去靠呢?难道诗歌是块香馍馍?

哦,知道了,有诗人这个浪漫的桂冠,却没有散人这个说法。
丸子发布于2011-01-09 15:24:33
顺着上面的链接点进朵渝的博客,竟是被封杀的用户。
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反动的话,感到好奇的说~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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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建立时间: 2010-01-23
  • 更新时间: 201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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